他身上的兽皮裙与我房间墙上的海报一模一样，半人高的如意金箍棒就随意地立在一旁的栏杆上。

我小心地走到天台边，朝着地面张望了一眼，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明明只有七层的教学楼，楼身却萦绕着几率细烟似的的薄雾，楼下的人纤微得如同一粒粒麻木的尘埃。

“这里是天上吗？”我惊奇道。

“这里当然不是天上啦，”大圣转头看向我，玩世不恭的毛脸雷公嘴上，随意地叼着一根杂牌香烟，“这里是天上与人间的交界处啦——”

大圣说话的时候，把语气词的尾音拖得好长，声音听起来像夏天傍晚时，坐在村口一边纳凉一边抠脚的农村大爷，怪异，又空灵。

“那怎么样才能去天上？”我问得有些唐突，倒显得与猴子很熟。

“你个小屁孩，没事想上天干嘛？”大圣的烟头亮了一下，随即一口浓烟吐到我脸上，呛得我几乎要咳嗽。

我趴在天台旁赶紧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看到了楼下那群芝麻样的“尘埃”。

“我听说天上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人人都可以醉生梦死，长生不老……”

“打住啊打住啊……”还没等我说完，大圣便有些不耐烦，“你看俺老孙像无忧无虑的样子吗？”

大圣微眯着眼睛，用那只长满猴毛的手夹住烟，看向浓云不断翻涌着的天空，“天上哪来的醉生梦死，那里都是规矩啦——。”

“都是些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死一样的规矩！几亿年不变的规矩，”大圣的眼神蓦地凶狠起来，“你要上天，就必须把你的一切交给它，你将失去一切！你想想看，几亿年不变，你能忍受无限的重复吗？你愿意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吗？”

大圣恶狠狠地又抽了一口烟，用手挠了挠屁股，“小屁孩，人间才是你的正道，喜怒哀乐的变化，才是刹那里的永恒啦——。”

我没想到猴里猴气的大圣竟然会对我说这么有哲理的话，但楼下那些像小石子一样滚动着的人群，依然着实令我厌恶，“大圣，人间没有自由啊。”

“小鬼，天上的自由是假的，俺老孙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那又如何呢，你们就只记得十万八千里，可有谁知道老孙我一点都不想飞那么快……去了天上，你就变成了一个符号，你真实的样子谁又会记得呢。”

大圣说的对，没见到他之前，我从未想过大圣也抽烟。

“大圣，可我真的受不了那些人，”不知为何，楼下的人现在变得如橘子那般大，面目也逐渐清晰，“大圣你神通广大，一定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现在只想去天上避避风头。”

“避风头？俺老孙的字典里从没有避风头这三个字，”大圣抓起身后的金箍棒随意挥动了几下，霎那间天地云雾滚动，呼啸的风声让人心胆欲裂，“被欺负了就揍回来，受了委屈就发泄出来，谁给你使了个绊子，你就给他一棒子啦！”

“可我没有金箍棒。”

“这不打紧，俺老孙借你一用，”说着，大圣将金箍棒随意地向我抛来，我不自觉地伸手抓住，比想象中的轻，甫一入手，金箍棒便仿佛有意志地将我带得高高飞起，我心意一动，一股闪着七色毫光的棍气便朝着楼下一群染得五颜六色的黄毛飞去，没有血肉横飞的场景，接触到棍气的人都像气泡一样消失不见。

我又看向周围的一栋栋建筑，挥舞着金箍棒一下下敲成了废墟，这个过程中，大圣就坐在天台上，抬着头目光幽深地看着我，我没好气地也朝着大圣一棒子敲过去。烟尘滚滚中，我依稀听到大圣的惨叫，赶忙飞落在顶楼。

“大圣，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大圣龇牙咧嘴地摸着脑袋，有血迹从他的手指间渗出，“造孽啊……你这臭小子这么恨我？”

“对不起，”我忙不迭地将金箍棒还回去，淤积在心里的烦闷似乎也消失一空。

大圣接过金箍棒仍在地上，“小屁孩，你再看看周围。”

我环顾四周，经过我刚刚的一阵折腾，教学楼的四周烟雾滚滚，断壁残垣依稀可见，天地间仿佛一切都消失了，隐隐有哭声传来，宛若末世。

“天上就是这样。”

“天上就像这样？”我无法接受。

“天上就是极致毁灭后的空虚，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不曾存在，一切也就无从判定了，”大圣看向我，正色问道，“现在，你还想去天上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无数的影子从我的眼前闪过，我看到厕所狰狞的拳头，看到砖头混杂着血液在空中飞舞，看到危机四伏的校园后门，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哈哈大笑，我看向天空，那里仿佛有个漩涡正不断地吸引着我。

“你不知道，要不就待在这里再看看？”大圣摸了摸我的脑袋，手掌心的热度仿佛充满了魔力，让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好！”大圣叼着烟猛然跃起，一棒挥向云之彼端，只存在意识里的那个漩涡瞬间破碎消失不见。

……

……

嘀、嘀、嘀，刺耳的报警声针一样扎进我脑子里，眼前一片黑暗。

“快，快，快，意识云排异反应解除，现实意志接驳成功，患者马上就要苏醒了，”

“这孩子从七层楼跳下去还能活过来，简直就是奇迹！”

“齐天大圣果然就是他意识云里的坐标。”

……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围着我，每个人的眼睛都露出不同寻常的惊喜。

“你醒了啊，”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在我身侧出现。我缓慢地转过头，隔壁病床边搭着一根半人高的拐杖，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身上如刺猬般布满了信号传输用的电子负极片，脸上还粘满了滑稽可笑的猴毛。

“医生说画个妆，进入到你的意识云里才更有代入感，”男人用苍白的脸给我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答应爸爸，以后别再想着去天上了好吗？”

原来他就是那只讨厌的猴子，我默默别过头去，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欣慰，眼泪像一朵云似地开始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