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父亲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能有什么事，我的六合谭腿可是被三清山的道士开过光的，断不了……”

我推开病房，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门的父亲，两只腿上都缠着绷带，吊在了病床上的一个牵引架上。

“爸！”

见到推门而入的我，父亲沉着脸埋怨一旁正在收拾餐具的母亲。“都说了我没事，你怎么把女儿叫来了？”

母亲对我笑了笑，讪讪地不说话。

“爸，您都这样了，还不想通知我的，”我没好气说，“就算你的谭腿开过光，可也不是铁做的啊。”

这个“谭腿”的笑话，自我记事起便总听父亲叨叨，年轻时父亲在道教名山三清山做过挑夫，靠着一双腿养活一大家子。

父亲的腿确实比普通人健壮，可以挑着一百斤的货物从山脚直到山顶，中途都不需要歇息，那可是整整五公里的山道。

父亲也因此常跟人炫耀他那一双腿，整日吹牛说曾在山上遇到一个白眉老道，得老祖传授六合谭腿，一旦练成后便可踏雪无痕健步如飞，听起来属实可笑，我严重怀疑这是他年轻时听多了单田芳评书的缘故。

“你这妮儿懂啥，”父亲撇撇嘴，知道与我争辩没有任何胜算，转而笑眯眯地看向女儿，“如意，快来外公这，给外公抱抱。”

女儿蹦蹦跳跳地跑上前去，爷孙俩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我上前帮着母亲收拾餐具，轻声询问，“妈，我爸的腿是咋摔的啊？”

“嗨，他昨天早上不小心把自己锁在了二楼，明明等我回来给他开门就好，他非要逞能从二楼跳了下来，等我摘菜回来就给送医院来了……”母亲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

“什么逞能啊，家里那楼也就三米来高，要搁年轻时，跳下去准保一点事没有，”听到母亲的数落，父亲愤愤不平，“我这谭腿一直不得窍门，否则奥运会都没有刘翔什么事。”

“谭腿谭腿，你整天就说什么谭腿，”母亲顿时也有些来气，“从年轻一直唠叨到现在，我也没见你的腿弹起来啊，年轻时买根木头桩子天天踢也就罢了，现在都六十好几的老头了，还整天不消停，我看你迟早死在这双腿上。”

“呸！”父亲顾忌一旁的外孙女，强忍住拍床沿的冲动，“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啥……”

我知道父亲接下来肯定又要提到那个所谓的“白眉老道”，连忙打岔，“是是是，有遭一日你悟了谭腿，就能长命百岁了。”

“也至于能长命百岁，但至少能一蹦一丈高，当年我可是亲眼看那白眉老道演示，他不用手，光靠脚就蹦上了三清山的一指峰……”

“那咋没见你有这能耐呢，”母亲毫不留情地讽刺，“这都多少年了，你这腿现在别说蹦了，一个月内能下地我看都够呛。”

“时候未到，时候未到，”父亲犹自嘴硬，“那老道说六合谭腿的法门早就教给我了，时候到了我自然就会了……”

我突然有点同情母亲，都说男人至死是少年，母亲等了大半辈子，父亲还沉浸在那个武侠梦里无法自拔。

母亲嗫嚅着嘴，还想说点什么，我真怕这两人能在病房里吵起来，“爸，你一天没动了吧，要不要我跟护士借个轮椅推你出去走走？”

父亲看母亲脸色不对，也就借驴下坡，点点头同意了。

医院后面是一个小广场，我跟女儿一起，推着父亲绕着广场的花圃慢慢地走着。

“爸，你说你，都大半辈子了，还老跟妈置气。”

“我跟她置气？我已经很让着她了。”

“让着她还整天吹你这双谭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讨厌听这个了，”我摇了摇头，也不理解父亲对谭腿的执念从何而来。

“你也相信我是不是，你们从来都当笑话听是不是？”可能是腿摔断了的缘故，父亲的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

“没有不相信，”我小心地安慰着，“但是，现在是科学社会，凡事都要讲科学，你想啊，哪个正常人能一蹦一丈高，爸，你是不是错把年轻时某一天做的梦，当成真实了。”

父亲沉默着不说话，他表达反对意见的时候，就是这样沉默而固执。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神功啊，要是有的话，那奥运会上不得一群人搁那飞天遁地的……妈她跟你一辈子了，也等了你一辈子，就盼着你什么时候不满嘴跑火车，可以变得更……成熟一点，”自从生了女儿后，我好像也染上了爱唠叨的毛病，竟然像教育一个孩子一样在教育父亲，这番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感觉有几分怪异。

父亲还是不说话，我又推着他走了一阵子，父亲突然抬头问，“如意呢？”

是啊，如意呢？我只顾着跟父亲讲话，竟然一时没有发现身边的女儿不见了，我慌忙环顾四周，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广场外，朝路边的一个停车棚走去。

这时，拐角处一辆桑塔纳正朝着停车棚开过去，女儿小小的身体，正处于桑塔纳右前方视野盲点处。

“如意，快回来！”我发了疯地大喊，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

“如意！”

耳旁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我突然感觉手中的轮椅一轻，父亲的身影像一根箭似地窜了出去，才裹上不久的石膏在空中寸寸炸裂，露出了布满虬健血管的壮硕双腿，那腿在地上轻轻一点，父亲的身体如同获得了巨大的能量，整个人快得近乎成了一个虚影。

六合！谭腿！

我的嗓子被惊诧刺激得发不出声来，直到看到父亲抱住如意闪到了路边，我顿时瘫坐在地，脑子一阵阵的眩晕。

心脏砰砰乱跳，我大口呼吸着空气，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白眉老道，在云雾缭绕的三清山上对一个跪拜在地的年轻人说，去吧，时机已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