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秋天，海峡对岸某拍卖行里座无虚席，除了叫价声，落锤声，几乎没有额外的杂音。关爱渐冻症患者，融化一颗“渐冻的心”-----拍卖行门口那块公益广告牌上的字，很明确地点明了今天这个拍卖会的主题。

江凌被人搀扶着走进会场，在主办方安排的前排C位坐下，从拍卖会开始后他就一直盯着手中图录的某一页发呆，既不翻页，也始终没有举牌。

“下面这件拍品，名字叫，相伴。是内地著名画家林晚女士生前的最后一副作品，是在她患上渐冻症，肌肉开始萎缩的状态下完成的。为了完成她的遗愿，她的后人千里迢迢携带作品前来。”

江凌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随即整个人前倾45度，眼睛瞪大，紧盯着台上。

随着拍卖师的介绍，一副油画被抬了上来。画面简洁干净，只有一轮跃出海平面的红日，和一对并肩而立的背影。看体态和穿着打扮，应该上了年纪。没有拥抱，没有牵手，只是这么默默的相伴，就让整幅画面充满了一种温暖和力量。

“世外梨园”远离市区，二十年前江凌从总裁位置退下来后就搬来这里居住，公司生意全由女儿江念晚打理。此刻，江凌整个人陷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动不动，仿佛老僧入定。对面那堵墙上，“相伴”已经替代了原来那张全国地图的位置。

天色越来越暗，江凌没有开灯，他在这幅画里已经穿越了无数个轮回，他的眼底逐渐流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嘴唇微微发颤，显然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那雾气越聚越浓，终于凝成一滴浑浊的泪珠，慢慢溢出眼眶，像珍珠在蚌的沙砾中悸动。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小晚，正在远方，高举一朵温暖的橙色，为他引航 ，向他召唤。

2、

江家在A市算得上是名门望族，江启云创建的江氏集团资金雄厚，富甲一方，膝下只有一独生爱子江凌。林家世代书香，林翰笙在A市美院任副院长，林晚是他的掌上明珠。江林两家是世交，江凌第一次见到林晚是在江宅的客厅里，他背着书包从外面进来，看见她的刹那，微微失神，旋即，眯起一只眼，冲她扮了个鬼脸。于是，打小认生的她，忽然就对他有种熟稔的亲切。

青梅竹马，说的就是他们吧。一起长大的岁月里，注满了甜蜜安暖的记忆。

转眼到了1949年的春天，江氏集团已将旗下大部分产业陆续迁往海峡对岸，临行前一天，江凌约了林晚去江边看日出。这时的林晚，已是美院的一名新生，而江凌，刚从A大经济系毕业。

“小晚，明天我就要走了，你答应送我的画呢？我还想留个纪念呢。”

“凌哥，一直不知道画什么给你，总觉得来日方长，谁知道，我们竟没有以后了。”

“别难过小晚，我爸答应过几年就送我回来的，到时记得送我呀。”

“好啊，我等你回来，拉勾。”

“一言为定。”

一轮红日跃出海平面的那一刻，两人都在心里无声地道别，默默地祈愿。

3、

江家搬走没多久，局势一片混乱。林翰笙为了躲避战乱，带着妻女投奔了乡下的亲戚。至此江林两家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联系不上了。

A市解放后，林翰笙重新回到美院，继续投身他热爱的事业。林晚既是他女儿，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她在绘画上的天赋和努力让她在美术圈里迅速脱颖而出。但她的生活过得很是轻简，每天除了画画，很少有多余的社交，但每隔几个月她都会去趟江府。

江府早被ZHENGFU没收，封条上的字迹和印章，已模糊到没法辨认。每次摸着门上的铜锁，心总会没来由的疼一下。一年又一年，锁上长满了铜锈，她的心上也长满草了吧，其实，空了的心和没人住的屋，没啥两样。又过了好几年，她终于遂了父亲的愿，嫁给了他的学生，她的师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转眼到了六十年代中期，江林两家早年间的关系遭人举报。林翰笙被下放青海农场，接受劳动改造。师兄为了保命，写下与林家的断绝书。林晚带着母亲和七岁的儿子，千里奔赴追随到青海，在农场附近找了家农户借住。一个羸弱的肩膀，从此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

夜晚，安顿好母亲和儿子睡下，劳作了一天的林晚才会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搬出画布画笔，用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去勾勒回忆，描摹梦想。绘画，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4、

2009年夏天，林晚回到A市，父母早已驾鹤西去，随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儿子一家。

这时的她已是国内著名的画家，她的名字时常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但很少有人知道她回A市的真正原因：她是回来治病的，她患上了一种罕见的慢性、进行性神经系统变性疾病，俗称渐冻症。她清楚地了解，渐冻症无法治愈，但A市高端的医疗水平和设施可以帮她延缓病情的发展，因为她还有件事情需要完成，也必须完成。

那天她让儿子带她去江边看日出，当旭日东升的那一刻，坐在轮椅上的她流泪了，但眼神里却是少有的坚定。

回来后她就把自己关在画室里开始了“相伴”的创作。随着作品一天天的丰满，她的病情也一天天的恶化。最后阶段都是一边CHA着鼻饲，一边让助手帮着慢慢移动画板。每画几笔都要喘上半天。完稿那天，她把儿子叫到身边，用眼神，加支支吾吾地比划交代了很久。儿子流着眼泪，把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送到。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嘴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她耗尽一生都没有等来一个人，但她终于完成了对他的承诺，用了整整一个甲子的时间。

5、

2020年的冬天。一架小型专机降落在A市某机场。江念晚捧着一只精致的小黑匣下了飞机，来接机的是林晚的儿子。

“念晚，是父亲当年从孤儿院领养我的时候取的名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名字里原来还藏着一段父亲从不与人言说的故事。落叶归根是他一辈子的执念，他一直念叨，海峡那边有人在一直等他回去。如今，我终于带他回来了。”

半个月后，A市郊外的某处陵园，一座新坟刚刚完成合葬。墓碑上，两个并排的名字上方嵌了一张小小的陶瓷画，画面简洁干净，只有一轮跃出海平面的红日，和一对并肩而立的背影.......

2023-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