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天，水手还是没有等到海岸。

他翻出手机，在这片没有信号的茫茫大海上，手机的唯一作用就是显示时间与日期。

2月24日，水手注意到停留在日期下方的两个小字——“元宵”，这两个字像那一晚的鱼钩般，一下便刺痛了他的目光。

这一艘远洋渔船，正是从两年前的元宵节出发，前往号称世界四大渔场之一的秘鲁渔场，期间穿越了整个太平洋，又跨越赤道再往继续往南，才到达了那片捕鱼人的天堂。

整整两年了，水手透过休息室的舷窗朝海面望去，深色的海水像一块吞噬一切的巨大幕布，在这块幕布上，小小的渔船如同困在跑步机上的仓鼠，永远也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刻。

在困厄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之前，水手赶紧将目光移向天空，但已经有些迟了，深海里游荡着的大型鱿鱼又顺着船爬到了甲板上，长满吸盘的黏腻的触手绕着他的右腿疯狂缠绕着，喧嚣的海浪声冲击着耳膜，光线灼烧着后背，右腿上传来酥麻痛觉，无数的鱿鱼在海面相互缠绕，要将水手拽入海底……

“啊——”

水手惊恐地叫出声，一切声音又全部消失，白天的日光照进船舱，隔壁传来欢呼声，那是其他水手在打牌，赌注是秘鲁当地产的香烟。

他心有余悸地将目光看向手机，元宵——这两个字令他粗重的呼吸稍稍平静了下来。

元宵，他又想，这是一个适合团圆的节日。

床上的手机自动进入锁屏页面，锁屏画面是一个怀孕的女人，站在红砖砌成的栏杆前，栏杆后是几棵香樟树，地上还能看到些许斑驳的树影，女人右手抚着鼓鼓的肚子，对着镜头幸福地笑着。这是出发前，他在家门口为妻子拍下的照片。

我是一个父亲了，水手欣慰地想着，一年前，他便通过船长的卫星电话，亲儿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那哭声真的太柔弱了，听惯了轰鸣的渔船，水手的心一下就被那哭声给揪住，在无常的海上，那道若有若无的哭声，缥缈得都不如一条鳀鱼甩尾摆动发出的水花声，也不如风吹动船舱发出的闷响，但那是属于他的哭声，是他穿越整个太平洋，也想守护的声音。

我是一个父亲了，水手默然想着。他伸手将手机屏幕关闭，闭着眼靠在床头。

即便失去了右腿，我也还是一个父亲。

水手将右腿空荡荡的裤管从船舱地面上捞起来放在床上，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妻子，只是独自一人，一次又一次地咀嚼着事故那晚残破又痛苦的回忆。

那是钓鱿作业的一晚，渔船开到指定海域便抛下海锚开始工作，身后亮起120个数千瓦的强光灯、每个船员一个钓位，不断往海中扔下一根又一根伞状的发光钓钩，重达几十公斤的鱿鱼追逐着亮光陆续被钓起……

身后更有专用的钓鱿机器在轰鸣，那是一个机械大转盘，钓线缠绕在转盘上，线头上是一个硕大针伞，上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钩刺，他的钓位离这个硕大的钓鱿机器最近，也正是那些狰狞的勾刺，在一阵巨大的海风下，成为他萦绕不去的噩梦。

水手不愿再去回忆皮肉撕扯的画面，他只知道醒来后，自己便躺在秘鲁的医院里，一条腿已经失去了踪迹。

失去了腿的水手还是水手吗？失去了导航，渔船还能行驶在海上吗？

那条血肉模糊的右腿，终究永远地留在了太平洋的彼岸。

水手用力抓着床单的骨节微微发白，在颠簸不停的休息室内，除非困到了极致，否则谁也无法轻易入眠。

他再一次睁开眼看向小小的舷窗，躺下后，视角变高，唯有蓝色的天空占据了整个视野。

跟天空比起来，大海又算得了什么？跟随时随地都会丧生的海上旅途比起来，失去一条腿又算得了什么？

水手的脑海里浮现出甲板上被开膛破肚的鱿鱼，他自嘲地想着，跟鱿鱼比起来，他失去的只不过是一根鱿鱼须罢了。

“大自然是如此充满着生命力，无数的生物都经得起被牺牲，成为彼此的猎物。”这是《瓦尔登湖》里，给了他莫大慰藉的句子——那本书还是他受伤后同船长借来的。

海洋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本就该有牺牲的觉悟，凭什么人类可以毫无付出地从海洋里获取资源？这一次他的腿便成为了祭品——这也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他心情又好了起来，没有人能超出自然的边界，他的腿，反倒成为了海洋生命力的证明。

水手微眯着眼，情绪逐渐放空，他想象自己成为了一片浪花，被渔船的发动机卷到半空中，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亮，只有这个时候，模糊了身体与万物的界限，他才能忘却这两年里的一切，将意识还给造物主，自身只保留随波逐流的权利。

天空里出现了一两只黑色的飞鸟，水手上半身霍然坐直，他揉了揉眼睛，确认那是海鸥而不是自己眼花。

他拄着拐杖打开舱门，咸湿的海风从外面猛地灌入，浪花从空中摔落，一个又一个已经淡漠的身影突然清晰了起来，有人喊，狗日的，终于要到了。

水手爬上甲板，心脏不争气地颤栗起来，再多的担忧与思索，假设与超脱，都不及现实的一记重锤。右腿在隐隐作痛，他仿佛找到了它，又仿佛永远失去了它，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煎熬里，他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喂，要回家了啊！有人朝他喊。

是的，要回家了。水手望向遥远处的天边，海岸线正朝着他拥抱而来，他背过身，翻过栏杆，毫不犹豫地沉入东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