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lady】

睁开眼时，如轮满月横亘夜空，天地都被淡蓝色光芒笼罩其中。

清爽微风吹过脚下山坡，花草清香拂过鼻尖，不远处那座小屋依稀是故居模样，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看去便觉心中温暖。

只是看得多了，眼中只想流下泪来，却不知悲从何来。

“这就是家的味道啊。my lady。”

少女冷冷道：“闭嘴。”

它从少女肩上显身，如雾般的身影在月光下飘忽不定，“可是在下觉得您内心是喜欢这些的，不是吗？”

“一万三千七百六十八次。”

“呃？”它恰到好处的露出拟人化般的疑惑之色，“您说的这个数字在下并不明白其中含义，虽然在下诞生于多元宇宙碰撞所产生的精神海洋，可是严格意义上在下只是个幼生体——所以……”

少女微阖双目。“有那么难以理解吗？我已经看了一万三千七百六十八次，父母，兄弟，亲朋好友，我所认识的所有都已经看到了。”

她抬起右手，指尖指向远处庭院，“就在那里，我只要走过去，都可以看到，听到，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我想到的和我以往忽略过的任何，都可以完全呈现，多…好啊……”

少女口中吐出一串极为拗口艰涩的词句，所在天地都在蕴含着极大威力的短句下震颤，空间亦被撕裂，显露出背后黑紫色的巨大斑驳。

它苦恼地低声叫着：“您……请您不要这样，在下的真名不要随便说出来，会引起亚空间湍流，还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真是任性！它暗地里漠然想着，眼前少女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碳基幼生体罢了，实在是——

太妙了！

少女嗤笑一声，再看了一眼远处的庭院，“回去吧。”她语气肯定地说。

咂咂嘴唇，它转头环顾。真实视觉下有无数丝线如同乱麻四下缠绕，飞扬，索取，勾连，形成一个恍如蛛网的庞大巢居，它的心核就是巢居之主，而宿主嘛——

它瞥了近在咫尺的少女一眼。

少女就是所有丝线攀爬并汲取的附着体。

多么美好的精神波动，蕴含着令人沉醉的意识碰撞，碳基生物精神海洋中的尖锐、恚怒、狠戾、沮丧，和所谓的勇气、向往、坚持、温柔，构成难以想象而又可口多汁的精神食粮。

思维本身毫无意义，思维本身却涵盖所有意义。

只差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自己就可以跃迁为上位挽歌奏者，离开这个被束缚的低等宇宙，到更广阔的多元空间去。

“你在等什么？”少女扭头看它。虚假月光照耀下，她的瞳孔犹如暗金琥珀，莫可名状。

“当然没有，您的意志就是在下之使命。”它随口敷衍。

……就差那么一点……

它决定好好教导一下任性的碳基幼生体：“my lady，您的本体已经极为脆弱，而您再坚持一点点，您所珍惜的人和物都可以在这个世界永久……是永久的存在下去，现在放弃真是太遗憾了……”

“我说！”少女语音清冽高亢，“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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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四平方米的空间内，堆埋着杂乱繁复的粗细管线和大小仪器，大多因为无法供电兼缺乏保养而断裂损坏，墙壁和天花板上满是青磷色的弧光，而就在这极度光污染中，少女睁开双眼。

身旁，自动营养供给仓红灯频闪，长声不断的尖锐啸叫催破耳鼓。少女探手要去关掉鸣叫按钮，却发现自己毫无力气。

肌肉已经萎缩退化，包裹着干瘪躯体的毛毡被混杂灰尘和脱落毛发形成的污垢覆盖，就在这浑如蝉蛹的逼仄空间中，少女伸出仅存的右手，缓缓地，试探性轻触自己苍老干枯的面庞。

然后长长吸气，呼气。

还活着，她少女般细语低喃。

第四次公司战争已过百年，具体起因已然无关紧要，在估算所处星球面临资源耗尽环境恶化且无法挽救后，东陆最大的公司载体——重组后的大夏重工毫无留恋的拂袖而去，在席卷最后的劳力和资源后进行火星迁移，剩下的全部打包出售给了另一个巨无霸级企业——鸢尾花智械医药集团。

东陆残存苟活的生物末日也因此到来，多类别基因调整技术，义体改造人构建实验，特种EMP弹头试验，智械AI样本研究，甚至于天基导弹与阳粒子炮的多重试射都倾泄于此，脚下这片大地彻底沦为集团公司的实验场。

少女出生于此成长于斯，如今家人逝去生命无多，只存心中些许挂碍，也是到了最后决断之时。

曾几何时，古老诡异的虚空存在悄然临近，亚空间低语者无时不刻在她灵魂深处发出似有若无的诱惑触手。

说起来，那些存在可是比身边这个小小魔物更让她为之战栗惊悚。

下一刻，少女心中突然明晰，她残存的生命之火就要在几十分钟后彻底终结。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取舍之中难以为情。

眉间松果体处微微发烫，少女想挤出一个果然来了的哂笑，可是面部肌肉坏死大半的她只是抽动了一下嘴角，“……怎么？”

它的声音在脑宫应答，听上去颇有些期期艾艾，“您，您还好，咳，在下是说，您的躯体已经油尽灯枯，那么，我们的契约……”

少女闭上双眼，任何动作和思考对她现在的身体都是一种折磨和负担。“油尽灯枯？呵，具现化的词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算了，形容很贴切啊小莫。”

‘小莫？这是什么？’

它决定不去思索莫名其妙的字词来源和含义，严肃地提醒宿主：“关于契约，我觉得……”

少女无动于衷的在它絮絮叨叨长篇大论的契约细则解说中沉默着。双眼已看向墙壁上那张用全息投影显示出的小小影像。

父亲和母亲，还有他们羽翼下小小的自己。

少女突然打断它，“谢谢。”

“嗯？”它不明所以。

谢谢这么多年陪我聊天，让我有机会再次看到父母和亲人，一直看了——

一百零一万三千七百六十八次。

谢谢你的照顾和体贴，无论什么原因。

“可惜你我之间的契约无法完成。”少女疲惫已极，还是诚恳抱歉，“因为在你之前我已经镌刻下了灵魂刻印，无法更改无法移除。”

什！什么！？

它只觉天地所有荒谬之事莫过于此，“该死的丫头片子，你在胡说什么？灵魂刻印是从哪里听来的？除了我还有谁能和你签订契约？哈，我们之间签下的契约遵从最古老的亚空间意志，拥有最高级的灵魂权限！”

它恶狠狠狞笑着，“如果不是必须宿主自愿，你觉得尊贵如我有耐心陪你玩？除非——”

话语戛然而止，在它真实视觉中，少女身上陡然蒸腾而起的明蓝火焰让它瞬间失语。火焰中，少女躯体寸寸消融，如同幼蝉褪去禁锢自身的外壳，显露出暗金琥珀色的本体。

“犹豫很久，徘徊很久，曾以为自己可以单凭勇气和信念抗争所有，可是……”少女最后的声音凛冽如冬日清泉，“可是……这个时代生而为人——

——实在太辛苦了。”最终的细语萦绕于少女唇边，终究没有出口。

“混蛋！你在说什么废话，快停下，亚空间意志正在改造你的灵魂，你想成为没有自我没有形状的怪物吗？你——！”

第二道赤金火焰由内而外突破少女心核，本体就如人形火炬似的猛烈燃烧起来，也将它的意识体彻底排除。它怒火填胸歇斯底里，但与宿主精神链接的万千丝线根根崩坏，接踵而来的灵魂剧痛让它的真实视觉一片模糊。

‘你……你这骗子……’

虚空中，某个伟岸恐怖的意志开始降临。只是流露出的分毫气息就将它这小小天魔压制的动弹不得。

终于——少女自虚空中再次显露身形，那是人类全盛时期最具黄金比例的躯体，拥有最年轻最完美的十七岁青春体魄。

可它甚至不敢抬头观瞧，只觉满心苦涩，却又想放声狂笑。

‘哈！我就是如此蠢物！最高级别的灵魂权限难以拔除？除非……’

‘除非和少女签订契约的，是个祂啊！’

‘是祂啊……’

“真是几近完美的纯粹之壳啊——唔？这个躯壳中居然还有意识在影响吾等？”

少女或者说是祂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小小天魔：“遵循真誓，亦是原意识体最后的坚持请求，你，愿意跟随在吾等脚下，前往多元宇宙么？”

它深深拜服，用最为虔诚的语气回应：“您的意志就是在下之使命，my la....不，大君殿下……”

少女或者说是祂似乎神情微怔，转而轻笑：“我，还是喜欢前面的叫法。”

“如您所愿，my 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