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拿到公司销冠的当天，一阵疲惫感席卷而来。我打算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小城市，可以是海边，又或者是山下。

前几年，公司曾经组织过一次团建旅行，三天两夜。记不清具体地名了，只知道那里有很多山，下榻的位置据说是当地唯一一家准三星酒店。当我们一大队人，拉着各自的旅行箱站在酒店门口时，大家纷纷吐槽起导游口中“我们当地最好酒店”的这一说法。

某某大酒店，某某是地名，大酒店三个凹凸字显然是新挂上去的，从墙头上的印迹可以猜到，它原本应该叫某某招待所。

但入住客房的当晚，我的心就完全静下来了。透过酒店客房的铝合金移窗看楼下的街道，路灯照耀下的四车道上，空无一人。每隔十几分钟，或许会有一辆出租车经过。街道对方据说是这里最大的商业广场，也是霓虹闪烁，有大型超市、体育用品店、文具店、药店、饭店、报刊亭以及学校。

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搭配方式。像是中心城区又像郊区。可能这个镇上所有的基础设施都集中在这里了吧，但这才晚上九点，整个广场便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四周很安静，如果把那些路灯和霓虹灯都关上，配上一些虫鸣，再挂上一轮弯月，就会得到一副八十年代的小镇夜景。

好久没有见过如此寂静的夜了。即使是身处家中，即使过了十二点，也不曾被渲染上此时的心境。

大城市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喧嚣。

当时我就想，将来要找一处这样的地方来养老。晚上不必为明天的工作而焦虑，白天，随便找个什么工作打发时间就好。

但那次旅行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回到自己的城市，又开始了忙碌的每一天。

上个月是我连续五十九个月达成公司布置的销售任务，再有一个月，只要完成任务指标，我便能够成为公司的金牌销冠。也将成为公司成立至今，唯一一个连续六十个月达成销售任务的员工。我的照片会从公司总部的优秀员工墙上，由第二排第一的位置迁移到第一排。

第一排只贴一张照片。

但这个月的任务异常艰巨。我们部门已经连续七个月达成任务指标了。部门同事都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上个月，每个同事都可谓是拿出了看家本领，把客户的仓库都压爆了，把该结的款都结完了，把能用的资源都用尽了。月初的时候，当我们听说总公司下达的任务指标是负增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毕竟这一年来，经济下行，市场消费力低迷，客户死得死，垮得垮，还能继续经营的，也都是苟延残喘。靠正常的售卖，是绝对无法完成同期的，更何况还要完成董事会下达的增长目标。大家都铆足了劲寻找机会销售。

领导也说了，挺过上个月，这个月让我们喘口气。

可谁知，全公司都下了负增长指标，惟有我们部门的指标，是同比增长17%。

同事们都炸了。他们问我：“白姐，我们之前是不是做得太好了，总经理怕我们部门的老大上去顶了他的位置，所以故意给我们下了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不置可否。部门领导也一言不发。看得出，他也正在窝火。

“任务怎么分配？”我朝领导递了个眼色。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现在已经不是合理分配就能够完成任务的时候了。必须牺牲掉部门里的一个人。让那个人扛大头，让其他人完成任务，拿到奖金。

当然，如果这样分配，部门领导也将无法完成他的团队指标。

领导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想，坏了。

凭借我多年销售积累的察言观色经验，以我对部门领导的了解。他这个眼神表示他想做完。

他原本已经爬上了外区经理的位置，按我们行内的说法，那是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当诸侯。总部这边销售、行政、财务、物流都是平级关系，但实际上销售是在总部却是最弱势的。行政、财务才是董事会真正信任的鹰犬爪牙，都可以压你一头。只有物流和销售是平起平坐，时常互相埋汰的难兄难弟。

但外区不一样，外区经理管理着分公司，那是销售、行政、财务一把抓。在外区，在开拓型市场上，都是销售说了算。

所以，我们领导是到过那个层面的人。他从来就没认过输，他从来都是想要赢。

迎难而上就是他的口头禅。指标越高，他就越兴奋。

于是我们原本喘口气的打算，又泡汤了。

领导单独找我谈了一次。他说只有把重任压给我，部门才有达成计划的一线希望。

我摇头，凭什么是我？

他说：“因为你从来没有输过。”

我告诉他，那是因为之前的任务指标都在合理范围内。

他又说：“我会与你同舟共济。”

他总是这样，我说现实困难的时候，他就喊口号讲大道理。

于是，我经历了进公司以来最痛苦的一个月。

其他同事达成率30%的时候，我只完成了10%。

其他同事达成率50%的时候，我只完成了15%。

时间在过去，进度明显赶不上。

一个月只有三十天，而此时的我恨不得一个月能有六十天。

当这个月还有十天的时候，我告诉领导，自己无法达成任务指标了。除非，这个时候能接到机会销售。

他心领神会，所谓机会销售就是在正常销售以外的，意外销售。

有些机会是上天赏赐的，比如客户转介绍。有些则是靠自己制造的，比如低价把货窜到其他部门的区域里去。

公司原则上是不允许后者存在的。

因为这样将会损害经销商的利益，更严重的会扰乱市场，损害品牌渠道。

“被抓到，代价会很大。”他有些犹豫。

代价当然大，隔壁部门上个月为了赶超我们，往隔壁省窜出去一百万的货，结果被当地经销商和销售人员举报，最后公司给出的惩罚是划三倍销售给当地销售部门，且谁窜的货谁负责去当地把货全部买回来。

前往外省，雇车买货，据说还是以零售价买的。这一来一回的开销，直接让隔壁部门的领导提交了辞职报告。

毕竟，这种规模的窜货，都是一整个部门有计划有预谋进行的，只不过他们没有搞定物流，没有搞定当地的经销商，最终受到了惩罚。

“代价越大，收益越大，你知道的，凭我们自己的客户，这个月没可能完成指标。”部门里何止他一个想赢，我只要再完成一个月计划，就可以评上销冠了，我也不想输。

小余，刚结婚一年多，每个月背着过万的房贷，他也不想输。

小张，家里虽然有两套全款房，但媳妇是个赌棍，打牌喜欢玩大的，牌技又臭，在外面欠了几百万的赌债。没办法，只好卖掉房子还债。可最近，听说她老婆输了大几十万走了。他也不能输。

小周，老婆收入比他高，所以经常被他老婆嫌弃，他总在考虑换份更高薪的工作，只是目前的就业环境差，他每次说走，又没有走，他输不起。

“我们偷偷搞一把大的，把后头的销售一起做了，让你上面那位没办法再压得住你。”我提出了一个颇具诱惑的条件。

“我能做什么？”

“这次，你要亲自下场。”

我见他似乎有了决心，便将计划如实告知。

这件事，需要部门领导出马去打通公司内部各个关节。尤其是物流部门。但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按我的想法，最好是搞定那个负责配送仓管理，受命于物流部的仓库总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