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了，人就喜欢回忆。

我的家乡有明净透明的河。河两岸有红色的泥砂岩，绿色的白桦树，白的鹅群和金黄的稻草人。有轻轻的河风，淡淡的炊烟。当《军港之夜》升起的时候，年少的我很向往看一看歌里和别人嘴里说过的浩瀚湛蓝的海。可是时间过得那样慢。

没见过海时，我的眼里是明媚的。自从看见海后，我的眼睛就被海水染上了浓重的忧郁，洗也洗不掉。海根本不是我幼年时的想象。我看见的海，原来是压迫的，窒息的，咸腥的，晦暗幽深的，层层尸骨堆积的。在看到海的那一刻，我心里那种对绿水蓝天的阳光明媚的幻想才消融了，换成了一片浅水泥色的凝重的灰暗。

海原来不是海。海原来就是为了告诉长大的我，这个世界的真相。

光阴原来也不是一根没有头尾的线。光阴啊，好象月夜下的羽毛。光阴啊，好象海边划在细沙上的字迹。光阴啊，好象将停未停的蜻蜓。光阴啊，好象将熄忽亮的蜡烛。如果光阴是信使，那么信里重重复复写的，是“就这样吧”四个字。最简单的重复，也能染成凝重。所有的阳光，也透不过这凝重。所以，它会成为一片无限无际的海，灰色的海。在这片海里，所有的梦想，都是残肢。仿佛透出亮光的，都是假想的贝壳。你可以伸手去，可你永远也摸不到它们。

每个人小时候都有梦想。我老是觉得梦想开始应当有个合适的地方。可能是因为国企院子里长大的缘故，我的梦想开始的地方好象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平平整整的方砖地，敞敞亮亮的小会堂。阳光就越过院外的白桦树顶照过来。可是终有一天，长大的我发现这小院子原来这样小，破败了一院的荒草，荒草地里还扔了锈的标牌。所有的梦想，原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走着。但是活着，走着，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明明，你看见似乎有什么在那里，但是你找不到它的。哪怕你想歇一会儿，你都歇不了。

这片海里，曾经的，就是曾经。哪怕是稍一回首，都觉得可怜可笑。你不能相信你梦过的，遇过的，经过的那些，你也不能试着想，你当初应当如何，不应当如何。每一串斑驳的五色光，都只剩下灰白的鱼骨，沉在浆白的灰里。而你，只可以从不理解，到不能不接受和理解。世上最大的悲哀，恐怕也在于此。对时光海里每一件过去，都可以嘲讽和看开。可是，你也只是将要过去的一部分，无论你看开还是看不开。

在并不遥远的过去，也还执着地喜欢小说或传说里的一些情节。并且荒唐地以为，那些会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曾经想许多天真的故事。甚至，以为终有一天，会站在一座青春的墓前，在滴沥的雨里，凝视绚丽的过去。可是，这一切，都是没有的，不曾有，也都不会有。哪怕是这一点点，也不会有。哪怕是想悲伤，想流泪，也不能有。

我和你，都只能在这灰暗的海里，慢慢地沉底，为灰尘所掩埋。

可是我分明想看到一片光明的海，哪怕混腾的全部是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