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L突然转过头小声地对我说,“你真的太可怕了。”
正在对付三角函数的我停下笔,看着她,一脸茫然。
“是不是这个教室,这个夜晚,这里的所有的人,在你眼里都只是某种素材,”她的语气有点生气,有些莫名其妙。
我心里一怔,愣愣地看着她,眼前这个长着一张圆脸的女孩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头顶的吊扇呼呼地转动着,却赶不走夏天夜晚的闷热,几缕刘海软软地耷拉在她洁白的额头。
那一刻,我的心空落落的,像被人拆穿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没……没有啊,”我嘴上无力地反驳着,却又不太死心地装着傻,“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还说没有,真想拿个镜子给你照照,”L将我的日记本还给了我,“你现在看我的样子,就像在打量路边一块新奇的石头。”
我接过日记本,心想我今晚的日记里也没有写什么敏感的事情啊。
自从与L同桌开始,我们每天晚上都会交换彼此的日记,正因如此,我在日记里将隐喻的功夫发挥到极致,力求将自己肮脏的内心隐藏得天衣无缝。
我翻开日记本,上面有几句话被L用红线描出,重重地写了一句“岂有此理”的评语。
“别闹,”我笑着小声说道,“我只是太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罢了,才显得今天与往日有些脱节。”
L狐疑地看了我一阵,叹了口气,“曦,你要知道,周围的都是真实的,尤其是我,我是你活生生的朋友,以后别用那么冷漠的笔调描述这该死的高三,好吗?”
那个时候,自以为是的我,还未意识到,我那敏感脆弱的情绪就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舢板,而彼时L的内心已经比我成熟了无数倍。
“那是当然,”我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L回过头去不再说什么,她正襟危坐,开始默背诵历史中的上下五千年。她总是如此冷静,总能像个历经风雨的大人一样审视初生的情感,以至于在与L相处的过程中,我幼稚得如同一个刚学会情绪表达的孩童。
我们缓步在月光映照的跑道上,她说,一首好歌与一首好诗一样卑鄙无耻,靠唤醒你过去的情绪,而在你的MP3里有恃无恐。
我们绕着碧绿的华清池赶往教室,她说,池子里被人放生的乌龟真可怜,困于狭窄的牢笼中还要感谢人类的悲悯。
甚至,在初秋满地的枫叶上,L也敢大胆地反驳前人,她说,谁说这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去年的叶子就和今年的叶子一样。
真的一样吗?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在叶子的一次次掉落中,我们最终踏上了各种不同的前程。
“曦,你真的明白我们交换日记的意义吗?”L问我。
“明白,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一样懂我了。”
在分别的校门口,她听着我的回答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几分勉强,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回答。
“L,希望你以后千万别忘了我啊,”我又道。
“还有想要说的吗?”
我摇了摇头,心中却充满了对L的不舍,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很快就要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
几天后,我手机里收到一天短信,L发来的,仅有四个字:你好残忍。
看到短信的那一刻,那些同桌的夜晚,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L轻盈的笑声,清秀的笔迹,像一块块小小的石头被人扔进了华清池中,泛着银光的水波在月色下荡阿荡。
我仿佛有些明白,又有些不解,甚至暗自佩服L给我发这四个字的勇气。
可我始终无法脱离L那个晚上对我的评价,我确实太可怕了,我所经历的梦一样的高中,浑浑噩噩的高中,一无所有的高中,都像太阳下的光斑,一层层地旋绕在身旁,不远,却也永远无法走进。
我与周遭的一切始终隔着距离,我挥舞着可笑的情绪,却从来不敢以身犯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种疏离与胆怯,不过是自卑的衍生物。
只是逃离罢了,彼时彼刻,面对责问,我逡巡着步子,不敢向前,也不敢后退,唯有沉默以对。
我想,聪明的L定然早已看透了我,只是她从没想过,那层看似薄薄的枷锁会那般沉重。
残破的生活,很难教会一个历经苦难的人如何去爱,后来,L删掉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深夜适合回忆,于2023.05.20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