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与虚无》

深圳的夏天和其他季节没有什么区别，行道树一年四季都在落叶，密密麻麻的车辆堵塞了城市的血管，阳光下的刺耳喇叭声，像用指甲断断续续地刮过黑板，随时随地激活路人心里的燥意。

多年前初来深圳，最大的乐趣就是与北方的朋友分享南北的差异，北方下雪的时候，我还能穿短袖，北方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吹空调，他们给我发漫天昏黄的沙尘暴，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哈出的白色雾气，我给他们看台风时，广告牌的身姿招摇，傍晚时，红色尾灯串成的无边长龙，还有路边摩登女郎，婀娜绰约的屁股。

中国太大了，两只相隔千里的蚂蚁，竭尽全力地描摹它们心里的大象，我们自觉渺小，却又哈哈大笑，喜欢用三言两语，来表达“这个世界也不过如此”。

世界当然不过如此了，我曾探索过茂密的丛林，路过无人的村庄，也闯过一栋栋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从一个空调房，步入另一个空调房，在格子间里打瞌睡，夏天永远在窗外，在文字里，在建筑工人的汗水里，唯独不在我的皮肤感触之外，风过无痕，大概也有无数的人如我这般，将夏天当成书本的某一页，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翻阅，我无比真切地知道这一页的内容，但已来不及细读，为了赶不知道谁给定的时间，关于夏天的那一页早已潦草地翻过。

在深圳漫长夏天里，我去过许多的公园。莲花山上的伟人雕像，永远坚定地目视远方，从未低头与脚下的行人对视。梧桐山斜斜的山顶，每到清晨便有人早早地等待日出，他们离散分布，统一举起手机，像在举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化身一条条亟待晾晒的咸鱼。

还有塘朗山上的红亭、生锈的明斯克航母、煮饺子的大小梅沙、灰扑扑的大鹏所城、荒无人烟的客家围屋，许许多多的蚂蚁在景区点缀着，我们不过是城市的一部分，是在高温下吐舌头的小狗，炎热、焦躁、在小小的领地里不安地踱步，自比浮萍，又坠落人海，可这些真切却与夏天毫无关由。季节是被排除于生活之外的事物，它只是在翻出长袖时的一句感叹语：啊，夏天就过去了啊。

两年前的五一回了一趟家乡，对那个座落在信江边的小城竟已经有了几分陌生。未至夏天，天气却已然炎热，河边的宝塔耸立，江上多了几座长桥，城区在扩张，交通更加便捷，打开短视频，每个人兴致勃勃都在聊婚姻与房子，这些季节之外的热度，又让小城逐渐梗死。

我已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态去面对故乡，这里除了苍白的记忆外，便只剩下从道德中冥冥散发出的名为“落叶归根”的毒素，一点点地折磨着外乡的游子，回来看看吧，回来看看吧，看那些记忆中的面容，如何沧桑地老去，看那些破败的栏杆和石头，如何焕发成新时代的楼盘和生机。故乡的夏天多雨，这里却变得以前更加干旱，一代代的人生活在这里，然后朝四面八方走出去，偶然回头，往往只见秋冬天，不见春夏。

最近一次感受夏天，是在某五A级景区的山上，上山时见到一架人力竹轿，抬竹轿的是两个皮肤酱黑的中年大叔，赤裸着上半身，肌肉有些干瘪，坐竹轿的是一中年女子。经历过《挑山工》等课文熏陶的接班人，见此人力工具自然心中鄙夷。彼时天气已经炎热，遇到台阶时，抬轿人的上半身憋得通红，坐竹轿的中年女子轻摇小扇，竹轿倾斜了将近45°。“烈日炎炎似火烧”、“王孙公子把扇摇”的场景在眼前变得无比鲜活。

人们只会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有着切身的感叹，远在喜马拉雅山的夏尔巴人何尝不是一样的挑山工？只要钱给够，夏尔巴兄弟能把人直接背到世界之巅。从古至今，世界从未公平过，只是极端的天气环境，更将这种不公平暴露在视野之中。

于此，我是幸运的，尚能将夏天当做普通的时间一晃而过。同时，也是无比羞愧的，被我有意无意剥离出来的“高温”与“高热”，正在折磨着不知多少底层的人们。

于2024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