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wanna be free》
已经是第二天了,他在心里暗自忖道。车窗外的风景也终于单调起来,除了戈壁还是戈壁,一眼望去,前方的公路闷头闷脑地拐进了天边。他知道,明天傍晚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但是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该死的G312国道,着实是让人厌烦。
他想起昨天大清早地从广州出发,开着这辆刚买来不久的卡车从G50国道拐上绕城高速公路,还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烟逐渐稀少,心里暗暗比较着城市和郊区树木的细微差别,虽然也没有什么差别。这种好奇的心态一直持续到下午,等到开车到秦州的时候,最后一丝的侥幸也消磨殆尽了。事物真正的意义开始慢慢凸显。他感觉自己很是天真,总喜欢把一切都想得太过完满,心怀期待去做任何事情,可是事实是自己根本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期待和心态是完全的两码事,就像幻想和理想不能完全等同一样。
昨天晚上是在兰州近郊的一家餐馆吃的饭,他点了一碗兰州拉面,便迫不及待地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一顿饱餐过后,他身子朝后仰着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这才注意到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看起来年龄有六十岁左右,秃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被那人盯着浑身不舒服。
你是一个司机吧,那人问他。
他一愣,礼貌地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在道上开了一天的车,哪个吃东西不是像你这样的。
他听后恍然,却听不出眼前人的语气里是埋藏有什么东西,只好讪讪一笑。
小伙子,我当初也比你好不了多少啊。
你也是……,他惊觉。
是啊,我开了四十多年的车,现在老了,开不动啰。老司机颇为惋惜地说到,你是要到哪去?
伊犁。
哟,那个地方可是还有好一段路程啊,要上青兰高速,要经过哈密吐鲁番到达乌鲁木齐,还要再走乌奎高速才能到哩。
老先生对这条线路倒是熟悉得紧啊。
是啊,果子沟你知道吧,当年我运货去伊犁,路上碰到一个漂亮的女孩请求我顺路载她去果子沟,我想这当头烈日晒的,一个女孩子家也容易遇到危险,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后来呢?他问到,以前总听到有司机因一时心软被有心人利用而财货两空的事情,此时他自然而然地有这方面的联想。
后来?老司机停顿了一下,对他狡黠一笑,后来她就成为了孩子他娘了,哈哈哈哈哈……
他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不过啊,小伙子,这长途司机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我知道,因为开车的始终是一个人,他说。
呵呵,但是开车也有开车的乐趣啊,这要看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了,我开了四十年的车,但最后要告别我的老伙计,还是很舍不得啊。
我想我并不是一个可以开四十年车的人。
这个说不清,说不清啊,哈哈,我当年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开一辈子的车哩,老司机看了他一眼,接着朝厨房那边喊到,孩子他娘啊。
诶!厨房里有一个声音答应到。
九号桌这个小伙子的面算咱们店请的。
好嘞!
G321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落在眼中的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延伸,从此处到彼处,像是一场落寞的追逐,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卡车在行进,却早已经对这种行进无动于衷,将近两天的驾驶,他觉得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自己,就连握住转盘的手都变得机械,眼睛愣愣地盯着前方,天边的云看起来在拉近,可是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接近过它们,这些都不过是大自然设下的一场错觉。
他忽然想起了中学时期在上课时偷偷看的武侠小说,那里故事的结局总会是英俊的男主角铲除了jian佞,最后一人一骑浪迹天涯,那一刻天会很高,风会恰好吹起他的衣袂,镜头渐远,直至主角消失至天边。都说江湖适合无牵无挂的人,可是又有人说有所牵挂的话,可以走得更远,至于真相是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走的并不远。
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一个很可笑的梦想,他梦想有一天,可以经过一片草原,那里是一望无际的青青绿草,冷蒿和茵际蒿夹杂生长,天山红花在适当的地方点缀,在那样的地方,他可以闭着眼睛任意走动,从来都不会摔倒。朋友老K听到他梦想后惊奇地说,为什么我感觉你像是很渴望一份安全感,可是你从来都不是生活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啊……
想起旧事,他感觉心烦意乱,旧的东西总是会给人距离感,随之而来的是空虚,是要命的惆怅,他不喜欢这些东西,唉声叹气是哲学家的事情,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人物而已,他随手按下了车里的CD开关,音乐会是解药吧。
恬淡的旋律在小小的车厢里想起,他一听前奏就知道这是一部影视作品的cha曲
i wanna be free,
Like the bluebirds flying by me
Like the waves out on the blue sea.
If your love has to tie me, don\'t try me,
……
这是首他曾经很喜欢的歌曲,他跟着节拍轻轻地哼唱着。
I wanna be free,
Like the warm September wind, babe,
Say you\'ll always be my friend, babe.
……
此刻,他忽然感觉很满足,长时间开车的疲惫也微微得到缓解,他想就这样一直单曲循环下去,地老天荒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在天快黑的时候,他终于在国道旁边看到了一家餐馆和旁边的一家旅馆,在这样的地方,一般旅馆旁边都会有一个餐馆,供过往的司机用餐休息。
师傅这一卡车里装的是什么啊?指引他停车的餐馆里的一个伙计随意问到。
哦,能有什么啊,不过是一些塑料制品。
哦?你是要运到哪里去啊。
xin疆伊宁。
那还远着呢,还得要十几个小时吧。
哈哈,是吧。
不过师傅倒是可以顺路看看赛里木湖呢,那里可是人间仙境啊。
哦?在哪?
你顺着这条国道一直往前开就可以看到的,师傅是第一次跑这条路吧。
是啊,他说,第一次呢。
那你得好好看看,像乌孙古冢、呼苏木其格山,科古琴山,你都可以去看看,还有湖边的草原,景色都不错呢。
还有草原?他脑海里又忽而闪过那个久远的梦境。
……
晚上他躺在旅馆的房间里,却不能马上入眠,他想起了老K,那个每天可以花将近二十个小时在牌桌上的人,后来终于因赌bo倾家荡产而跳楼自杀了。其实他一直就不肯对有悖于自己思想的观点屈服,却又不得不对逝者怀有最原始的尊重。有一句话他再也没有机会对老K说了——
在现世的土壤里,比兵荒马乱更可怕的事情比比皆是。譬如,一次不负责任的选择,或者,一条无所期待的旅途。
辗转半晌,他还是起身来到窗前,戈壁里的月光似乎比广州更亮,绿皮卡车正静静地停住楼下,他闭上眼睛,想象卡车轮胎上狰狞的泥尘,白天时迎面而去的徂辉、苍凉的戈壁、偶遇的老司机、伊犁、草原……
哪来的兵荒马乱?许久,他喃喃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