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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参]烬馀
--  发布时间:2019/8/22 20:50:58
--  [C1区-25-4-3]生杀
生杀

“考虑清楚了?”
“嗯。”
“你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你,不,知,道!这意味着她以后连拥有孩子的权利都没有了!你是她的父亲,要切除她的子宫,当初就不该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
高青松横眉倒竖,对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一顿斥责,她激动之下甩丢了手中的签字笔,签字笔甩在旁边的女孩身上,笔尖扎到了她的手臂,她浑然不觉,单薄的肩膀瑟瑟发抖,眼神中俱是害怕与畏惧。
女孩是患者,要切除子宫的患者。
高青松看到女孩受了惊吓,压了压情绪,继续浏览发黄的病历本。
“她只有十六岁,”高青松低眉看着病历本,声音低了很多,“你凭什么可以一句话就决定她以后的命运,就因为她是弱智儿吗?”
高青松看了一眼女孩,心里突然软了一下。女孩是先天痴傻,她躲在宽大的红格子衬衫下,瞪大了眼睛,眼神中露出小鹿般的惊恐。
男人沉默着,他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碾。
“她的妈妈呢?”高青松继续问。
“家里日子紧,带孩子又苦,她的妈妈已经离家十年了。”男人抬头局促地搓着手,满是沟壑的脸上翻出无奈的笑,“大夫,您看手术能做吗?村委会给我开了证明,不让你们承担任何责任。”
“村干部懂不懂法!”高青松声音又高了起来,“你已经来了三次了,我也已经跟你说了,我们不能轻易切除非患病器官,何况是生殖器官。没有县里的手术公证,我们这么做是违法!”
女孩被吓了一跳,她一下子蹦到了父亲身后,扯着父亲的袖子,探出头来,畏惧的看着高青松,连瞳孔都在颤抖。
“县公证处要很多钱才能公证,我求您了,大夫。”男人小心翼翼的笑,他的头佝偻地更低,恳切的望着高青松,“孩子一来月事,每天都喊‘阿爸阿爸,疼’。她不懂事,满身弄的都是血,家里的墙上也是,床上也是,她往后的日子,能健健康康活着,不再喊疼,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大夫,求您了,求您了。”
男人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他拉开凳子,扑通一声就往下跪,高青松跳了起来,隔着桌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背领,把他揪了起来。
女孩更害怕,她扑上去咬高青松的手,紧紧的抱住男人,混沌不清的大叫起来:
“阿爸,怕!阿爸,怕!阿爸,怕!”
高青松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心尖儿颤起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堵在了喉咙中,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揉了揉女孩的头发,令她诧异的是,女孩的头发清清爽爽,并不油腻,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你经常给她洗头发?”高青松扶起男人,问他。
“每个星期洗一次吧。只能洗头发,洗澡我都是托隔壁的大婶。孩子已经这样了,干净一点总是好的。”男人柔柔地拍着女孩的背,他没敢看高青松,小心翼翼的说,“那手术,大夫您看?”
“明天来早点,我带你去县里公证。”
“好嘞。我明儿一大早就来。”男人高兴地拍手,苍老地脸忽地绽开了,“谢谢您!大夫,谢谢谢谢!”
男人牵着女儿的小手离去,高青松站在窗口,目送着他把女孩安置在三轮摩托车后斗,里面铺着薄薄一床红花被子,边角翻起大团的棉絮,女孩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情,她开开心心的围坐在车斗里,从旁边拿起一个纸糊的简陋风车,迎着风吹起来,风车转得快,她笑得欢。
这是高青松到镇卫生院妇产科的第三年。
三年间,她目睹了无数女人在产房里的幸福与美满,但是更多的,是这些苦命人的挣扎和痛苦,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到县医院生育,到镇卫生院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先天残疾的女人,更多的是弱智者。她们似乎是被世界抛弃了,不论快乐还是悲惨,都悄无声息。
高青松对着卫生院的白墙,揉了揉眼,看了看门口排队的病患,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她决定求助于心理医师。
心理医师是个男的,虽然她极力想找一个女医生,但是认识的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县里最有口碑的医师。
“所以你的困惑很明显。”漫长的讲述之后,心理医师挑明了问题,“就是你要不要救这些患者?”
“也可以这么说吧。”高青松点点头,“我以自己的道德观念从业,想救这些人,却力不从心。”
“就是无力感。”医师点了点头,他敲了敲桌子,“我认为,原因大概是,你对患者投入了感情。”
“难道不应该投入感情吗?他们可都是活生生的人。”
“你有没有尝试过不去投入感情?我理解你的想法,也赞同你的做法,但是现在,你投入的感情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你的心理,再这么下去,你的职业生涯也要毁了。”
高青松沉默良久,默默的点了点头。

高青松默默遵循心理医师的话,不再往工作中投入感情,她越来越像一台缝纫机,患者伸出脉搏,她下手诊疗,就像缝纫机的针头,只在两点之间打转。
直到她遇到了第二个残智女孩。
她原以为切除了子宫的女孩已经承受了足够的苦难,但是面对这第二个女孩,她才知道,世上的苦难,并不是像针,扎破指头,而是像刀,绞过心肠。
女孩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宫缩。她不知道如何跟人交流自己的情况,只能皱眉忍着阵痛,满头是汗。
带她来看病的,是她的婆婆。
婆婆一脸不耐烦,扯着女孩的袖子,把她往高青松面前推,不停的问儿媳妇是不是快生了。
高青松心里不忍,问女孩,是不是很疼。
她咬着嘴唇,指了指自己的小腹,点了点头:“很疼,但是我不会哭,妈妈说,爱笑的孩子才会有人喜欢。”
说完,她皱眉笑了起来,是那种讨好的笑,柔弱而委屈,高青松的心跳停了一拍,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有感情,不能有感情,她们都是生病的小白鼠。
高青松告诉婆婆,女孩现在有了宫缩,距离生产期已经很近了。孕妇会很难受,可以用镇痛缓解一下。
“用用用。”婆婆斜了女孩一眼,顿了顿又问,“要钱吗?”
“要。”
“那不用了。”婆婆放下了扯着女孩的手,“她一个呆子,知道些什么,痛了忍忍就过去了。”
高青松忍住心头的不快,问起女孩痴傻的原因。婆婆初时闭口不言,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是车祸所致,便打住不再多说。
高青松给她们安排了床位,回到诊疗室,后面钻进来一个妇女,看病时侯,七嘴八舌告诉了高青松实情。
原来女孩是家里的独苗,原本是正常人,因为车祸,伤及大脑,医生说她智力永远停留在了七岁,村里所有人都感到惋惜,感叹一个玲珑剔透的闺女就这么毁了。后来,一户人家愿意娶她过门,她的父母也就答应了。可谁知,那户人家的老头中风,偏瘫在床,婆婆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话,说要娶一房媳妇,冲冲喜,这样老头才能恢复神采。但是哪家闺女愿意以这样的理由嫁过去呢,那户人家的男娃虽是孝子,但是心术不正,他们瞒着女孩家人,就把女孩娶了回来。
原以为娶了回来,大喜日子,老头也能挺过来。但是老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婆婆又请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一口咬定,是女孩与他们家不合,命里犯冲。婚也结了,事也办了,村里人也都瞧见了,婆婆没办法,只好压下了这口气。不过女孩是个弱智儿,不仅不能给家里帮衬,而且时时要分心照看她,一来二去,婆婆心生嫌隙,越来越讨厌她,她的丈夫对她也没有好脸色,两人唯一盼着的,就是她能添个香火。
没有家属同意,卫生院不能做麻醉镇痛。为了分散女孩的注意力,缓解女孩的痛苦,高青松时常找女孩聊天。
令她感到诧异的是,女孩的记忆力很好,能够完整的背出《滕王阁序》、《吊古战场文》等古文。高青松听她兴奋的背完,刚要夸她,她的神情又黯淡下去,说:“婆婆不喜欢我背这些,她说我是呆子,背这些没用。”
高青松愣了愣,从怀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女孩,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你不是呆子,你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
“上帝是谁啊?”女孩咬了一口苹果,眨着眼睛,咕囔着问。
“上帝,”高青松想了想,认真的回答,“是一个坏人。”
到了临产期,女孩被推进了产房,但是因为身子骨小,盆骨张开角度不够大,孩子体型又偏大,由此难产,需要行剖宫产手术。婆婆不同意,埋怨女孩的父母:“你家闺女就不能忍忍,别人家的怎么就行,你们闺女就不行,又要多花钱。”
女孩父母在一旁着急,赔着笑问高青松:“需要多少钱?”
高青松说了数目,婆婆的脸色瞬间变了,女孩的父亲不停的锤着手心,母亲暗自掉泪,他们为治疗女孩的脑部损伤,已经花光了积蓄,借遍了亲戚,让他们再凑一笔钱,无异于杀了他们。
婆婆在一旁不说话,女孩的丈夫借口上厕所。
高青松气得脸色煞白,她不再提醒自己不要投入感情,甩手在手术意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扭身便进了手术室,隔着厚重的隔音门,她依然能听到女孩痛苦的喊叫。
高青松垫付了所有费用,女孩最终行了剖宫产手术,她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娃,婆婆抱着娃娃笑得合不拢嘴。女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有气无力伸着手,嘴里呢喃着要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但是婆婆视而不见,还伸手打掉了女孩的手。
她的丈夫毫无表情,坐在一旁冷眼看着窗外,只有她苍老的父母,握着女孩的手,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
那天晚上回到家,高青松再也忍不住了,她伏在丈夫的怀中嚎嚎大哭,不断地质问丈夫,上天为什么要惩罚世人,又为什么要惩罚她。
丈夫爱惜的抚摸者高青松的头发,说:“那我们辞职好不好,我们辞职不做妇产医生好不好,牙科诊所虽然小,也够我们俩生活。”
高青松抹了抹眼泪,捧着丈夫的脸,低声呢喃:“那些孩子怎么办?她们生在世上毫无过错,天地为何如此不仁?如果连医生都不管她们了,她们岂不是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坠在深渊里,谁也听不到她们的声音。”
丈夫把高青松揽在怀里,柔声说:“只要你认为对,我们就去做,我们救不了所有人,我们可以一个一个救,深渊里也有无限的可能,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听到她们的声音。”
高青松哭着点了点头,靠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
丈夫轻轻的抱着自己的妻子,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轻轻的说:
“上帝是一个坏人,但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好人。”

高青松完全抛开了心理医师的意见,她重新焕发了笑容,坐在诊疗室里,伸手感受着病患的体温,她感觉自己坚实的活着,感觉白大褂不再单调,而是泛着彩光。
直到遇到第三个残智女孩。
她是被丈夫推来的,蓬头垢面,体味异常难闻。
高青松瞪了一眼男人:“你没给她洗过澡吗?”
“洗啥洗,一个傻子,讲究个什么!”男人嫌弃的斜了女孩一眼,满不在乎。
“你不怕影响胎儿吗?”高青松看了一眼女孩,“身上那么多细菌病毒,胎儿生下来残疾怎么办?”
男人一愣,赶忙表示回去一定好好洗洗媳妇儿。
“这是第几胎?”高青松撩起女孩的上衣,看了一眼女孩的肚子。
“第一胎第一胎。”男人连忙回答。
“四个四个。”女孩撅起嘴,不满的喊起来,“你说我可厉害了,能生四个······”
男人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笑着跟高青松说:“她脑子不好使,别听她瞎说,这是第一胎,我们刚结婚不久。”
“是吗?”高青松反问他。
“我们家换了好多东西,大电视!大冰箱!”女孩挣脱男人的手,伸开胳膊比划起来,“我们生一个,家里就有一样新······”
男人再也忍不住,冲上去狠狠捂住了女孩的嘴,手上青筋突出,女孩疼的直翻白眼。
“你干什么!”高青松厉声喝斥,她一把拽开男人,揽住女孩,“这里是医院!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的媳妇,我想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男人挥舞着拳头,“你管得着吗!”
“你给我滚!”高青松一把摔了文件夹,“这里不欢迎你!滚回你家去!”
男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摔门走了。
女孩就在医院里住了下来,高青松细心的照料着她,偶尔抽空,会跟她说说话。
当高青松问起女孩她的前三个孩子的时候,她总是摇摇头,嘴里不断说着,家里换了大电视、大冰箱,问的次数多了,高青松也就明白了,在心里痛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父亲。
预产期越来越近,男人却从来没有来看过一眼,直到女孩被推进了产房,男人才腆着脸,站在了手术室的门外。
高青松看也没看他,甩给他一张手术意见书,径直进了手术室。
整整八个小时的难产,高青松用尽浑身解数,终于救下了两条生命,孩子落地啼哭的一霎那,高青松笑着瘫坐在了地上。
听到是男娃,守在手术室门口的男人咧开嘴笑了,眼里冒着精光,过了观察期,就把男娃抱走了,不再管自己的妻子。
女孩慌了,她不住的问病房里的所有人,她的孩子在哪,她的孩子在哪,一直从腊月初问到了大年二十九。
高青松实在不忍心看女孩母子分离,便放她回了家。
第二天,大年三十,一具冰冷的尸体便躺在了高青松面前,正是冻死了的女孩。
原来男人盼到了香火,便在大年三十晚上骗女孩说,孩子被狼崽子叼走了,女孩慈母心性,独自一人呼喊着就跑上了山,最后在山里迷了路,活活冻死了。也只有这样,男人才能名正言顺的再娶一个女人。
高青松一怒之下报了警。
警察调查,男人的父亲说那天晚上父子俩在喝酒,提供了不在场证明,最后查来查去,谋杀证据不充分,加上女孩是个残智人,只能判定女孩是意外死亡。
高青松听了结果,一整天没有说话,她眼神涣散,不停的说:“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后来,高青松在丈夫的陪同下,到了当地一座小寺庙,当地人说一个瞎子算命先生住在这里,早年算命很准,曾被称为神算。
夫妻入了寺,进了殿,抬眼看到殿上一尊法相,半面是泥塑的菩萨,半面是玉雕的大佛,一个瞎眼的中年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法相下。
高青松安安静静讲了自己故事,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似乎这些故事与她无关。
中年人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又指了指高青松,说:“天地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万物不是刍狗,也不是灵胎。”
顿了顿,他敲了敲身后的法相:
“人生一世,不仅是在渡己,也是在渡人。你参与到旁人的人生,便是在渡人,反省自己的人生,便是在渡己。渡人渡己,相生相依,生生不息,劫劫长存,待到了悟时,便如同这法相,泥中出玉,玉中有尘。”
高青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再后来,这座寺庙重修落成,第一个来记名挂单的僧人,就是高青松,而她也不再叫高青松,而是有了一个法号——释难。
--  作者:[队]绿绮
--  发布时间:2019/8/22 22: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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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盖章
--  作者:[评]小袋鼠
--  发布时间:2019/8/23 10:4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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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队]绿绮在2019-8-22 22:23:34的发言:
阅,盖章



--  作者:[队]一条草
--  发布时间:2019/8/24 14: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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