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廖敏回到北京的时候，杨柳正在播撒一年中的最后一波飞絮。往年飞絮来袭，她都觉得这是植物的百万大军，是挟势而来，要席卷天下的倾城之战。这次回来，虽然气势仍为狠厉嚣张，但她觉得不一样了，倒像是败军退走时做出的佯攻的样子。

当时怎会有如此异样的感觉？从四川回厦门，休整一番后重返京城的“逃春人”，内荏的性情换的刚强了些，连身体都能适应这满城风絮了。她突然觉得这风絮败走的想象有点可爱。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

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廖敏思忖诗经里这句名句，私自改成了暗合于她的状态。

女人的一生，看似在追求爱情，在向往婚姻，其实不过是在寻找一种温度罢了。如果温度不对，那就是严寒和酷暑。廖敏回想着临终的那个拥抱，怀中那个人的体温是冰冷的，他早已远离自己。而在川中孩子们那里，山中雾气清凉，可那温度刚刚好，沁人心脾和肺腑。

她从厦门带来了她的细软拉杂，还有跟父母处借来的一些“善款”，在南城首付了一套小平居。她把自己的东西汇总一番，该送人的送人，该丢掉的丢掉，告别以往，扎根北京——她从来没有好好地感受过北京的温度。她曾走马观花地游玩北京各处，观的哪里是景？是那个离他而去的张焕峥呀。一人赏景，情是景；两人赏景，景是情。

她找到她的导师，递了投名状，边做助手边深读，不在她的专业里学得出尖，就不罢休。

寒来暑往，廖敏在相声园子里扎堆，在天桥下闲逛，在地铁站看直播，在地摊上学人讨价还价，在深夜的图书馆待到天亮……她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一嘴活京片儿，做事干练爽利。

几年学业有成，她顺利拿到博士学位，以导师助理的身份加入了项目研究开发，成为一名准博士后。并且……好像……她爱了！

她细细感受着不同于大学恋情的爱恋滋味，旧日的恋情是青春的，无知的，非生活的。在经过世事沉浮和岁月沉淀后，她比以前更明白怎么在如此大的似是而非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方向。

她不再年轻，她需要的不再是热情如酒，而是温柔如粥。在北京杨柳风絮的街头，她回忆了从前，抬头问他：“能和我一起助学吗？灾区儿童。”

对方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但不单薄。小胡茬密布在他的唇边，眼神清澈，耿耿有神。他拍拍她肩膀，故意做出无奈的表情，然后绕有意味地说：“我可以偷偷做，但是不说出来吗？”

廖敏莞尔，她猜到了。其实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四川，同样是去看望孩子们。只不过，她去的时候，他刚走，学校的接待方在给她登记时，曾无意中透露过他的信息。

廖敏给他一个微笑，背着手，跳舞一样点踩着地上时疏时密滚作一团的败絮，甚至双腿并拢跳上矮的花墙，给他表演走钢丝。

“先说好啊，自己摔倒要自己爬起来啊，我可不管。”那人说着，左手背到身后，右手却伸出来，虚空中像是扶着什么。

他们就这样疏疏地隔着，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