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热闹的庆典过后，人群散去。广场上遗留的淡淡水渍在斜阳的映照下蒸发不见，只剩一抹酒香残留在空气中。

这一天是北岛共和国的国庆日，整个中心城市被妆点得五彩缤纷。人们停下了工作，小孩停下了学习，人们纷纷走到街上，瞻仰这个共和国最高领导人的仪容，同时接受他的更高指示。

作为北岛共和国的一位边防人员，我不得不暂时离开岗位，来到这里维持广场的秩序。毕竟，人们狂热地崇拜着北岛执政官，如果有人冲上去做什么冲动的事，后果不堪设想。就在去年的国庆日，有一个老头从人群中冲到了执政官的面前，妄图撕扯他的长袍和面具。好在护卫的成员反应迅速，及时制服了那个老头。此后执政官越发深居简出，大概是担心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大多人的心里都对北岛执政官的真容感到好奇，但是当他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人们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或许，他就是北岛共和国最隐秘的存在，受人崇拜，而又神秘莫测。

在庆典上，人们相互将自家所酿的酒向周边的人泼洒，借此传递祝福。在北岛，饮酒是一项极为流行的风俗。从儿童时期，人们就开始喝酒。北岛的酒夹杂着一种花的香气，那种花绽放时，格外的妖艳美丽。北岛的酒似乎也沾上了花的妖冶，喝来总是让人感到意乱神迷。因此，走在街上，你遇到的大多数人都处于一种微醺的状态。

在半醉半醒中，一个人出生、成长、老去、死亡……一个个不曾留意的细节里，涂抹着潦草的一生。

而我不愿意潦草地生活、老去——这就是我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

<1>

在北岛，天总是黑得很早。

莉莉又瞒着她的父亲，一个人跑来看我。我们在月光下的河畔散步，微风轻拂，点点银光浮动在水面上。北岛的境内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河，流到北岛之外，便汇入了海洋。这里便是它即将流出北岛的地方。

我的职责就是守在这里，防止北岛的人出去，严禁外面的人进来。

戍守的工作着实有些枯燥，大家靠的都是执着的信仰，以及酒的慰藉。北岛提供给边防人员的酒是最甘美的。因此有很多人挤破了头想要成为一名边防人员。

我带着莉莉沿着河岸一直走，那里生长着一片密林。巡逻的时候，我常常会探索周边的自然景色，一方面是为了熟悉地形，另一方面是为了寻找生活的乐趣。我总认为，大自然比北岛的酒有趣得多。人们大多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除了莉莉。

莉莉是我认识的唯二不爱喝酒的北岛人之一，她总是会耐心地陪我闲逛，或者是走很远的路去看什么无关紧要的风景。这在北岛是很难得的事情，因为大多数人会忙着生产或者工作，无暇顾及那些不会带来任何收益的细枝末节。

我们停下了脚步。我对莉莉说：“就是这里。”

莉莉好奇地侧耳倾听起来。来之前我告诉她，这里住着一窝鸟，这种鸟以前在北岛从未出现过，或许出现过却没人留意。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的。不过，这是春天，潜滋暗长的季节里，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幼鸟发着微弱的声音，大概是在呼唤它们的母亲。雌鸟一直没有回来，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危险。我和莉莉沉默地听了片刻，牵着手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莉莉问我：“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我说：“不知道。”

漫长的黑夜掩盖着许多秘密。

<2>

另一个不爱喝酒的北岛人，是我的父亲。他很少说话，也很少和我交流，以至于在很小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一个常来家里做客的陌生人。

后来，当我慢慢习惯了“父亲”的存在，试图闯入他的怀抱时，他会下意识地阻止我靠近，然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大概是认为，男孩不应该和长辈过于亲近。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翻版。莉莉便是她父亲的翻版，他们一样乐观、幽默、热情，给予人倾听和支持。我却和我的父亲截然不同。不知是我出了问题，还是他出了问题。

总之，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他一样沉默疏离的父亲，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像我一样从小就被放养的孩子。

无论是上学，还是成年之后去工作，父亲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建议。在他眼里，我只是家庭中的附属品。或许我的地位还比不上他在暗室里收藏的宝贝。

父亲有一间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起过的暗室，在我的旁敲侧击之下，我发现就连母亲都不知道这个暗室的存在。于是我主动为他保守了这个秘密。

每次，当他进入那个暗室，就会消失很多天。母亲一般会说，那是父亲去出差了。算算时间，距离父亲上次出发去“出差”已经有段时日，不知道暗室中有什么，能让他一去不回，甚至错过了北岛共和国的国庆日。

对于父亲，对于家庭，我时常感到很陌生。我想知道，什么是……家的感觉？

也许，莫斯叔叔会给我答案。

<3>

莫斯叔叔出现在我最需要父亲，却得不到父爱的时候。可我知道，他并不是我的父亲。于是，我把莫斯叔叔当作最好的朋友，通过他，我认识了他的女儿莉莉。

或许以后，我应该改口叫他“岳父大人”，然后我们就可以成为真正的亲人。

莫斯叔叔已经过上了安逸的退休生活。每天他都会去河边钓鱼，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求他帮忙，或者征求他的同意，最好在他钓鱼的时候说，这时，他会很干脆地答应，并且叫你赶紧离开，不要影响他钓鱼。

和莫斯叔叔聊天的最好时机，是在他钓完鱼之后。他会慷慨地和你分享他今天钓到的最大的鱼，在烤鱼的时候，莫斯叔叔会给鱼淋上一层北岛的酒，尽管平时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是和鱼搭配起来，竟然别有风味。

休息日，我照例和莫斯叔叔一起去钓鱼。小时候，找他钓鱼是为了听故事；而现在，陪他钓鱼更多的成为了一种习惯。

在莫斯叔叔那里，我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出自己的困惑和想法。年轻人的心中，总是会出现很多迷茫，但是又不愿意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展露出来。

北岛的天总是黑得很早，夕阳又在向我们作别。但是莫斯叔叔仍然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他的鱼。

“莫斯叔叔，你有想过离开过北岛吗？”

莫斯叔叔手里的动作一顿，问我：“你想离开？”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事实上，我确实离开过北岛。可是，我又回来了。”莫斯叔叔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为什么？”我感到十分惊讶和好奇。在北岛，“离开”是一个禁忌，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守卫在边境地带。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有离开的想法，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人逃跑出去或者偷渡进来。

“以前，我和……和你一样，是一个边境守卫者，”莫斯叔叔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往事，“那个时候，如果我们发现有人逃跑出去，会派人追捕，正巧我就是那次负责追捕的人。”

莫斯叔叔拍了拍脑袋，说：“人老了，记忆力变得很差。总而言之，那次我们追了很远，从海上追到了另一块陆地。”

我问：“很远是多远？另一块陆地上有什么？”

莫斯叔叔听到这个问题后哈哈大笑，他用很夸张的语气说：“我们在船上待了三天三夜，当时想的是，如果抓不到就立刻返程，报告说那个人掉进海里淹死了。但是有人建议，不如一直行驶，直到抓到那个人，或者探索到什么新的东西为止。”

莫斯叔叔喝了一口酒，继而慢慢说道：“那时候，我是反对派。我根本不想走那么远。可是，当时，他执意要继续行驶。”

“他是谁？”

莫斯叔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今天钓起来的那些战利品在水桶里艰难地搁浅着，突然，有一条鱼的鱼尾猛然拍打桶壁，发出“嘭”的一声。莫斯叔叔从回忆里清醒了过来。

“他是……不重要。从那以后，我们就放弃了追捕。因为很有可能，追捕的人会变成逃跑的人。不是吗？如果让你去，你会不会选择一直行驶？行驶到另一片陆地之后，你会回来吗？”莫斯叔叔拿起架子上的烤鱼，递给我。

我下意识地接过烤鱼，心里想的却是莫斯叔叔问我的问题。如果是我，我会一直行驶下去吗？如果真的有另一片陆地……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我的胸膛。可能是因为很久没有喝水，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说：“我也不知道……”

“所幸，现在不会再让你们面临这样的抉择。如果有谁逃离了北岛，我们就当他葬身大海，死了。不用再追。”莫斯叔叔开始了大快朵颐。

真是可惜，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4>

自从上次和莫斯叔叔聊完，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和他一起钓鱼。据莉莉所说，莫斯叔叔是病了。我理应登门探病，可是我却有些抵触和他见面。

莫斯叔叔窥破了我内心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北岛是一个禁忌。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应该提起。我不禁后悔起自己的冒失。更不敢再问他关于那次追捕的更多的事。

从孩提时代，我们就开始了解北岛的传说和历史。据说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灾难，幸存的人类寥寥无几，但是北岛共和国很幸运地躲过一劫。鉴于毁灭之前，国际上的局势十分紧张，重建后的北岛共和国打算偏安一隅，阻止里面的人出去，也防止外面的人进来。

北岛的人大多淳朴善良，一百多年来，几代人安心地在此定居。也曾有人不安分地想要逃离北岛，那些人不是被抓回来永久监禁，就是葬身大海，至少官方的说法是这样。

渐渐地，人们不再热衷于离开北岛。但是北岛边境的守卫者却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尽管现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逃离的事情，但我始终认为这里面存在着许多疑云。

北岛之外有什么？有没有人成功地逃离了北岛？是否有人逃离了北岛只是我们不知道？

北岛边境不知名的花朵，它们的种子来自哪里？在岸边密林里筑巢的鸟儿，最终又会飞到何方？是天更辽阔，还是地更宽广？

北岛对一百多年前世界毁灭的历史交代得十分模糊，在世界毁灭之前，北岛是什么样子，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我们过着的是比以往更好的生活，还是更坏的生活？

我们活在这个被保护得过于完好的世界里，一切如此安定便捷，又如此平淡乏味。

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和想法？

或许，我真的是一个异类。

<5>

夏天的夜晚，河岸边亮起点点星光。莉莉又来陪我值夜班，美其名曰欣赏萤火虫。

莉莉说，以前她最喜欢的动物是兔子，因为兔子性情温顺。但是现在，她最喜欢的动物是萤火虫，理由是除了她没人喜欢萤火虫。

“萤火虫只有夏天才会出现，你会感到遗憾吗？”我问莉莉。

“作为看客，能够欣赏它们的美，就不遗憾。”莉莉说。

“假如你是萤火虫，会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感到遗憾吗？”我问。

莉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萤火虫有没有意识，如果有的话，它应该会为自己的独特而感到自豪吧。”

“独特……”我喃喃自语道。

“对，独特，也是一种美好的品格。譬如你，就是一个独特的人。”

“我吗？”

莉莉轻轻地靠在我怀里，对我说：“国庆日那段时间以后，我就感觉你有心事，是工作不顺利吗？还是……你不喜欢我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紧紧地抱住她，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困惑。”

莉莉幽幽地叹气道：“我父亲的病一直没有好，是不是该筹备点什么事情，让他老人家开心一下？”

我一时间有点呆，问：“莫斯叔叔的病还没好吗？”

“没有，而且他很久没有吃鱼了。”莉莉狡黠一笑。

<6>

踌躇了很久，我还是选择去看望莫斯叔叔。

和莉莉顶着太阳蹲守了一天之后，终于钓到了几条大鱼。太阳已经下山，我和莉莉急匆匆地收拾工具准备前往莫斯叔叔家。

回想以前和莫斯叔叔钓鱼的场景，不得不感叹莫斯叔叔真的是一个能够享受慢生活的人。在他的字典里大概从来没有“着急”这个词。

尽管好久不见，莫斯叔叔仍然像之前那样亲切。仿佛有了鱼，有了酒，他的病就奇迹般地痊愈了。

饭后，莫斯叔叔带我去外面散步，不知不觉，我们就散到了上次钓鱼的地方。虽然同是水边，但是很奇怪，这里的河岸处没有萤火虫。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在夜幕中，我的拘谨的心逐渐松弛下来。

莫斯叔叔刚才喝了不少酒，直到现在，身上还有一股酒味。不过这种酒味并不让人反感，大概莫斯叔叔家的酒，用了独特的配方。

“你想通了吗？”蓦地，莫斯叔叔突然发问。

“想通什么？”我放松的心又紧绷起来。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莫斯叔叔说，“你心情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

我默默低下了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只是那个问题，我一直不愿意面对，所以只能逃避。

“所有的下定决心，都要经历自我怀疑。重要的是，你最终的决定。”莫斯叔叔缓缓地说。

就像是无尽的黑暗被撕了一个角，一线光明照了进来。

“我还是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付出生命。”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莉莉从来不喝酒吗？”莫斯叔叔话锋一转，而这个话题，让我感到十分痛心。如果离开，我只能放弃莉莉，可是她那么美好！

“我……我不知道。”

“因为在北岛，酒，用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不必活得过于清醒。”这句话在我的大脑里炸了一个大洞，嗡嗡作响。

“我知道你们互相喜欢，如果你想走，她也愿意跟你一起。但是作为父亲，我舍不得。”莫斯叔叔哽咽了。

“对不起，我理解。”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在这一刻，我不仅得到了朋友的理解和支持，还见证了一个父亲深沉的爱，“不管您怎么想，在我心里，我一直把您当父亲。”

莫斯叔叔摇了摇头，他说：“你应该爱的是你自己的父亲。当年，他就是那个坚持一直向前行驶的人。对他的身份，我一直有所怀疑，但是，这应该由他亲自告诉你。”

末了，莫斯叔叔说：“尽量别跟他说是我告诉你的，不然，他会知道我喝的是假酒。”

又及，莫斯叔叔补充道：“算了，你不说，他也会猜到的。”

我脑袋里有许多问号。

<7>

我终于有机会踏入父亲的那间暗室，出乎我的意料，里面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别有洞天，而是通往一条冗长的密道。

在密道的尽头，我看到了一间空旷的办公室，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只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文件，还有一套奇怪的看起来像黑色硬壳的装置。

父亲没有在这间办公室里停留太久，他带我来到隔壁的一个类似起居室的屋子里。

在那里，他打开一个衣柜，向我展示了一套颇具特色的装扮：黑色的袍子、金属的面具、洁白的手套……还有一个小小的黑匣子。

“我们世代担任着北岛执政者的职务，这并不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但是它的意义非比寻常。执政者的稳定存在，使得北岛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发展得十分稳定，同时也稳定得没有什么发展。”

“比守护这个身份更难的，是下定决心遵从自己的内心。”

“我以北岛执政者的身份，赋予你在我去世之后接任北岛执政者职务的资格。”

“同时，我也以一个父亲的身份，鼓励你勇敢地开辟自己人生的新大陆。”

“选择权，在你手里。”

我一直认为莫斯叔叔是我的朋友，但原来，莫斯叔叔是父亲的朋友。

我一直认为父亲从来不关注我这个儿子，但原来，他一直在等我长大。

原来，如此。

<8>

今天的夜风，似乎格外的温柔。

我和莉莉约好去附近的山露营，虽然有点危险，但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与星空离得更近。

我们并排躺在山顶，欣赏美丽的夜空。

莉莉从包里拿出一瓶酒，她说：“突然觉得这玩意挺好喝。”

我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你看天上的星星，据说它们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哪里。”莉莉说。

“课本上，确实是这么教的。”我说。

“星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莉莉问。她总是喜欢问我一些书本上没有答案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它的意义，大概都是我们赋予的吧，或许它们本身的存在并没有意义。”我说。

“不。”莉莉否认道，“它的意义就是，无论你走得多远，只要仰望星空，就可以穿越时间和地点，抵达另一端的思念。”

“在我的心里，你就像星星一样美丽、永恒。”说完，我在她脸上落下深深一吻。

<9>

那晚的夜色真美，我到现在还时常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