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素白的、没有生机的世界。天空是一成不变的灰白色，大片大片的雪飘洒着坠落，密度之高像是在下一场冰冻的大雨。狂风卷着雪片，不停歇地呼啸着，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来自地狱的某种野兽的愤怒的吼叫，又像是成千上万的魂灵在声嘶力竭地哭泣，哭泣的声音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诅咒。

而这覆盖大地的白色仿佛是一片没有边界的死亡之海。在这里，好像时间和空间都被冻结了，风一直吹，雪一直飘，却像是另一种状态的静止，某种形色疯狂的死寂。

风雪中，一队黑色的点在纯白的世界里行进。十几个点排成一字的队列，像是在白棉布上爬行的黑蚂蚁。那是多么渺小的点啊，连成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线，好像随时都会被风雪吞没；可它们就是不散开，像是一根极细极韧的蜘蛛丝。

可你要是走近了看，就会发现那是足有四五米高的机械巨人。他们穿着黑色的钢铁铠甲，背上插着剑戟或者旗帜，脸上覆盖着鬼神一般的面具，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一般的红光。他们每走一步，铠甲的各处缝隙就排除灼热的蒸汽，雪还没落在他们身上就化了。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暴风雪刻意绕开了他们，冰雪的精灵因为惧怕某种更加伟岸的事物而选择了退避。

这是一队机甲骑士，他们来自卡维尔学院的秘密部门“深渊”。“深渊”名声在外，但大家只知道这是卡维尔学院主司战争的机构，很少有人知道“深渊”到底是什么，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更没人见过“深渊”的样子，有多少成员——除了那位名声在外的战争委员“X”，可除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公开资料以外，“X”本人也是深不见底。

无论如何，在相对和平的年代里，卡维尔学院本没有必要花费巨资去维持这样的一个部门。但现在谜底被揭开了，“深渊”的职责不只是应对战争，还有探索整个废土世界，而这关系到卡维尔学院势力的扩张——那个由前“深渊”总负责人，现人文委员艾文在五年前提出的，如今几乎被世人遗忘了的决议，正在暗地里悄悄地实行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为首的骑士停了下来。他从背上抽出旗帜，重重地扎进雪地里，冰块被凿碎的声音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尤为清脆。

这是一面残破的旗帜，纯黑的底子，上面绣着一朵金黄色的蔷薇花。它迎着风雪飞舞，黄金蔷薇就不停地开合，像是烧着些许金色的火焰。

骑士们的左胸前也印着同样的黄金蔷薇，这说明他们来自同一个队伍——或者派阀。只有那名执旗的骑士例外，她的胸前烫着一朵洁白的樱花。

所有骑士都散开了。他们围绕着旗帜跪坐下来，身上的部件有序地开合，一股一股地放出大量的蒸汽，让人联想到翕动的鱼鳃。显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从始至终都没有多余的动作。插下旗帜就是修整的命令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人都心领神会。

他们在散热。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这些骑士依然需要散热。

而先前为首的骑士却没有动作。他被其余的骑士围绕着，站得笔直，一手扶着旗帜的杆，眼睛望向远方。

隐约能看到那是一座黑色的要塞，修了形状古怪的棱角飞檐。城里有一座高塔耸立，塔顶闪着红光。从这个角度看去，就像是一柄粗细适中的黑色的骑枪，刺破风雪直指天空。

那是通讯塔。通讯塔上有光，说明这个要塞还在运作。纯白一片的世界里，对距离的判断或许会出错，但考虑到暴风雪中的能见度，既然能看到要塞的轮廓，说明距离不算太远。为了探索废土世界，卡维尔学院在众多无人区中修建了数量众多的中继站和要塞。由于成本不高，加之无人区恶劣的气候条件，许多要塞在使用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废弃。

而那位骑士就这么站在，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塑。

“这是旧帝国最东的要塞，阁下。要塞编号C2413，城主是赫瓦兰伯爵，他管理着三口能源井。”一个年轻的男声在为首骑士的通讯屏道里响起，沉稳的音色里夹带着电流的滋滋声。

他顿了顿又说：“我们没有偏离路线，现在我们要绕过这个地方。”

无意识地在“要”字上拖了长音，又在“绕过”两字上稍稍带了重音。

为首的骑士动了，她转过身来面对说话的骑士。

“就像以前一样，是吗？”那竟然是一个清冽的女声，冷清得像冰雪化成的水，又像是在冰雪里盛开的洁白的花。

“是，就像以前一样，只是这次我们的目标地点更远。”男声斩钉截铁地回答。

“C2413，我们都在地理政治课上学到过这个名字。迪特里希，可你知道吗？它还有另一个名字。”

“是啊，洛阳城。是座东方的古城市啊。”女声笑了，“我祖父常常告诫我，要记得家族的根在东方。小时候我问他，可他也说不出那是哪座城市，或者那座城市已经被埋在了雪底下。可是这话还是一代一代地传。”

“阁下。”男声突然间变得有些许阴郁，但女声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往下说。

“迪特里希，我一直想来东方看看，来找找‘家族的根’。或许就是洛阳。”

“阁下，‘洛阳’不过是赫瓦兰家族从古代文献里找出的名字。这是新建的驿城，您知道的，赫瓦兰家族与您一样，有一部分秦……东方血统。”

风雪中，两名骑士就这么对峙着。一旁修整的骑士们依旧，通讯频道沉默了许久，女声才轻声问道。

“迪特里希，你时常感觉到孤独吗？”

迪特里希没有说话。

“‘洛阳’是不是真的‘洛阳’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这是赫瓦兰编造出来的名字，从第一次听到它，我就在猜想它的样子。‘洛’是什么意思，‘阳’又是什么意思？祖父不让我看书房里的古抄本，我就只能漫无边际地猜。我猜想那是一条叫做‘洛’的大河，它有一个温暖的峡谷。人们在北岸建了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峡谷的光影变幻一周，一天就到了傍晚。月亮升了起来，星星挂在天上眨眼睛。”

“可是我的祖父死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了。”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在害怕我会不会像祖父一样发起叛乱是不是？可他真的叛变了吗？他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站了出来，为了保护他的儿子，可他输了，输给了一个连名字都不敢公开出来的人。”

“X。”她低声说。

握旗的骑士动了一下，迪特里希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右手就要去抓握身后的剑柄。通讯屏道对所有骑士开放，在一瞬间所有修整的骑士都动了，他们依旧半蹲，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握着武器，这是要短距离扑击的姿势。机械轴承转动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来，有骑士在肩上架起了机枪。

这根本不是一支探索队，而是一支被流放的骑士。

而执旗的骑士站在当中，可她的背后只有一把长而细的刀。

“可我已经在委员会面前发了誓言，我接受卡维尔的裁判结果，接受我祖父的死亡。”她低下了头。

迪特里希右手半举，示意骑士们放下警惕。

“我的祖父说，人这一生都在找一个家。我知道我的家不在卡维尔，所以我一直想去东方看看。”

她的声音一直都是那么冷清，静静的像是雪山间的小溪流水，甚至还带了些笑意。可迪特里希又觉得那么悲伤，那悲伤藏得那么深，像是在冰海里吐息的巨鲸。

那是雪地里恶魔般的黑色骑士低着头，用女孩子的声音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迪特里希的心兀地柔软了，好像有人用看不见的刀在他的心口上剌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他走上前去，于是同样漆黑的骑士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了抱执旗的骑士。那一瞬间女孩抬起了头，像是要挣扎的眼神却维持了不到一秒就溃散了。她接受了这个拥抱。

“其实不管是金蔷薇还是白樱，都是一样的啊，旗帜不能倒的……不管是‘X’还是我的祖父。”

她一直手执旗，一只手拍拍迪特里希的后背。

“迪特里希，你是我祖父的学生，你时常感觉到孤独吗？”

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那声音逐渐颤抖起来，像是膝盖磨着砂砾，刺骨连心的疼。

风雪中，旗上的蔷薇花不停地开合，像是烧着金色的火焰。

许久，迪特里希才轻声回答道。

“我会啊。”他说。

她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