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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浮]马蔺
--  发布时间:2021/4/10 20:43:37
--  第一轮中区:三箭赐子(贴杀贺福毅,参评,挖O)

壹、

楚崇和十一年,晋城李氏家主旧疾复发卧病不起,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终于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幼子李司彦,此刻正带着晋军铁骑横扫中原。

战报,久久未能传回。

“怕是,难见最后一面了,”气息微弱的家主,望着大门的方向,想象着那九曲回廊上,一个个等待传唤的侍从,想象着或许有一个人,正匆忙地朝着这座寝殿赶来。

“可有军情来报?”

李修年感觉头脑突然清明了许多,他睁开眼,果然有一个人正坐在他的床榻前。

“爹,是我。”

老家主心中一凛,仿佛骤然回到了久违的两军阵前,脸上再无半点疲惫神色,他强提起一口气:

“是司俊啊。”

同样是儿子,喊出李司俊的名字时,李修年语气中竟流露出一丝失落。李司俊则面无表情地凝望着病榻上的父亲,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为父不行了,”李修年不愿继续与儿子对视,他平躺在床榻上,仰头望着那些雕梁画栋,但他心里清楚,此刻自己试图寻觅的,可能是传说中牵引死者魂魄去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你,是来替老夫送行的吗?”

 “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是吗?”

“此刻撒手人寰,您想必有些不甘吧。”

李修年笑了,满脸的褶皱跳动着,他摇了摇头。曾经,那个儿子们眼中的英雄,曾几何时,已然是一个可以随意讥讽的糟老头了。父子之间的争锋相对还少吗?现如今,卧榻之上的他,已经没有了那份心气。

斜阳映照屋檐,透过格子窗,斑驳的光点犹如李修年支离破碎的记忆,一片一片从心底闪过。

 

 

贰、

 “我不能死。”

李修年喃喃自语。

他的战马吐着白沫,已经疲惫不堪,身后的追杀声越来越近。

“嘣——”一声弓弦翻滚,李修年与他的战马应声倒地。

马蹄声、喊杀声潮水般从背后涌来:

“抓活的!”

李修年急忙转身,只见数名胡骑正挥动着弯刀朝他砍来。

闪躲!他本能避开了前排胡骑的冲撞,但很快便被调转马头的敌人与后排骑兵围在了中间。

拼了!

他拔出佩剑,可手腕分明还在颤抖;他摆开迎敌的架势,但双腿软得扎不稳马步。这是李修年第一次上战场,他原本可以通过科举取试入朝为官,但胡骑南下,踏破山河,同时也踏碎了他的仕途。父亲告诉他:“我李氏子弟都是以军功在朝堂上立足的。”

李修年弃笔从戎,随隆安皇帝远征塞北。他显然低估了这你杀我我杀你的修罗场……

“杀——!”李修年大喝一声为自己壮胆,迈开步子一头扎入敌阵之中。一众胡骑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看似精疲力竭的年轻人,竟还有向前迎敌的勇气。顷刻间,夕阳西下、落霞漫天,粘稠的血雨从四处喷洒,在凛冽寒风的吹拂下,星星点点地将这一方草场涂抹成了绯红。

“我不能死!”李修年心中一片空白,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眼前竟浮现出临行前与父亲的对话,“爹,儿子手抖得握不住剑,膝盖软得骑不上马。”

“那为什么要去边关?”

“这是爹的意思,是祖宗的意思,儿只能去。儿不敢想如何上阵杀敌,但至少敢去边关。”

父亲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仍鼓励他:“天下诸事皆不易,大势当前,顺势而为吧。”

不知过了多久,李修年耳边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声渐渐换成了嗡嗡声。他抬起疲惫的眼皮,有许多蝇虫在自己身边飞舞,追兵都已不见,他正漫无目的地前行。

前方一条江河拦住了他的去路,江岸上,盛开着许许多多红色的花朵。李修年不禁将眼前的这种花,与佛经中读到过的曼珠沙华联系了起来。

忽然,喊杀声再度响起。

李修年回头,见方才与自己厮杀的胡骑又追了上来。他早已疲惫不堪,再也无力抵抗,可手中的长剑却隐隐发出兴奋的“嘶嘶”声,下一瞬,李修年似乎又闻到了鲜血的味道,这气味令他血涌澎湃,浑身上下再一次充满了杀意。

宛若流星逆空,李修年猛地飞身跃起,挥动长剑朝那来犯之敌奋力砍去。

 

叁、

“嘭——”

剑芒所到之处,胡骑连人带马皆化为齑粉。可李修年还未来得及惊愕,晶莹的粉末纷纷拂过他的躯体,犹如一阵清风,与他擦肩而过,最终,那些被击碎和未被击碎的敌骑,全都冲进了江里,一同隐没在渺茫无际的水雾之中。

“这是……”李修年立刻想到了先前的那场厮杀,自己分明已经杀光了那些追兵。而他们又与自己在此处相遇,难道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吗?

一股强烈的恐惧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李修年环顾四周,他似乎又看到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大片的红色花丛连接着浩渺江雾,那些泛着幽蓝光芒的人影,犹如鬼火一般,穿梭其中。他们当中,有岣嵝着身躯的老人,有梳着总角的娃娃,还有衣不蔽体的乞丐,和牵着马垂头丧气的兵卒……

这些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江对岸。

难道这条河是传说中的忘川江?

忘川江岸,彼岸花开,接引亡魂,转世投胎。

李修年开始倒退,接着转身往回跑,他不要去江里,他还不想死。

“开什么玩笑,我李修年八岁就中了乡试的举人,十六岁科举进入殿试,皇帝钦点我为状元,赐官入阁,我怎么能死在这里?”李修年开始狂奔,他背对江水朝着来的方向使出了全劲,“娘还盼着我回去团聚,爹还等着我建立军功、光耀门楣,我是大楚晋城李氏子弟,御前诸事参议,大楚皇帝正等着我回去问策北伐……”

突然,李修年安静了下来,他感觉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难行,甚至,脚底还传来丝丝凉意。他低头一看,江水竟然已没过了脚踝。

怎么回事?

李修年感觉有什么力量正拖拽着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没过双腿的江水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

“他娘的——”李修年生平第一次暴粗口,他拔剑奋力朝脚下的江水斩去。剑刃寒芒闪耀,划破起伏的水面,激起一道道水墙。但抽刀断水又岂是凡人能够做到,李修年看着江潮稍稍退却之后又迅速反扑而来,这一次,诡异的江水掀起一人多高的巨浪,眼看就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其中。

恐惧已支配了他的身体,绝望也开始在心底蔓延,李修年反手握剑横在面前,他睁圆了双眼,直视着呼啸而来的巨浪。

“没出息!”

这是父亲常说的话。

李修年猛地抬头,默默念了一句:“都怪你……”他还来不及说完,湍急的江水将他卷入了河中。

 

肆、

“你死都死了,还挣扎个屁啊?”女人的脸上带着那么一丝轻慢与不屑,只见她深吸了一口手上端着的烟杆,慢悠悠地吐出一团云雾,“还没享受够尘世间的繁华,所以不甘心?”

李修年愣愣地看着她出神,眼前的这个女人与他平日里所见的中原女子不同,雪白的肌肤不带一点血色,纤细的脖颈好似由一段羊脂玉雕琢而成,锦缎裁制的七彩华服勾勒出她丰腴的胸脯和苗条的腰肢,那遮掩不住的妩媚和冷艳,让他联想到了传奇话本中的鬼魅。

女子冷哼了一声,以烟杆指了指不远处的忘川江:“这条江里挤满了亡者的魂魄,他们全都安安静静地顺着河流而下,江河的尽头便是新的轮回。你且在此处看着,有几个像你那般闹腾的!怎么?他们的命不是命,就你世家子弟的命值钱些?踏上黄泉路,不复人世间啊,小兄弟。”

“这不是我的路,”李修年斩钉截铁地说,“我本不该死在战场上!”

“啧啧啧,”女子摇了摇头,琉璃步摇上的金穗轻轻撞击,铃铃作响,恍若超度亡魂的法咒。李修年的身躯也在这一刻渐渐幻化成点点萤火。

“若不是我父亲一意孤行,要我赶赴战场建立军功,我也不会死在这里,我本该有更重要的使命,大丈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李修年喊着喊着,发现随着自己身形的逐渐消散,喊出声音也越来越缥缈无力,“……我本是朝中御前诸事参议,只要我从这里活着回去,将来定然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我不甘心……”

女人丝毫不为所动,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幕。李修年周身轮廓几乎已成透明。

“……我儿李司俊,八岁,尚未及冠,他如果知道自己父亲战死沙场,今后一定也会踏上这条征伐之路,本将军不能死!我不能让李氏子弟继续……前赴后继……赶赴这无休止的修罗场……”

女人将手中的烟杆转动了三圈,随后“啪”得一声拍在手心。

“这最后一句,倒还像是人话。”她慢悠悠地将烟杆别在腰间玉带上,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折扇,打开折扇掩着嘴暗自笑道:“如果,本河神可以让你重回阳间……?”

“大恩不言谢……”女河神的话音未落,李修年赶紧抱拳鞠躬,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河神当即喝住了他,“天道轮回,阳寿岂是本尊可以随意更改的,本尊只借你十年光阴。”

“十年?”

“善哉,十年还不够?十年后李司俊也成年了,”女河神笑靥如花,收了折扇在空中比划出一个法阵图案,“十年期满,将你儿子交给我。”

说到这里,她眼眸中闪烁出一丝妩媚的波澜,“性命这东西,当然得由人们最珍贵的东西来换,父辈为养育子嗣而奋力求生,儿孙成年后替家父欣然赴死,啧啧啧,教本尊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言罢,女子消失,空中的金色法阵化成一道门,门另一端的景象正是楚军边塞。

 

 

伍、

“老爷,该用药了。”

李修年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倚坐在床榻上,已是深夜,室内点起了灯火。奴婢安歌端上一只盛放汤碗托盘,汤碗内棕色的液体散发着冲人的气味。

“搁那儿吧,过会喝,”李修年最见不得这些汤药,尤其是这仙鹤草煎的药汁,闻着便让人胸闷。他指着那张堆放文书信件的几案,示意安歌将药拿走。

“过会可就凉了,”安歌嘴上那么说,但还是将汤药摆到了几案上,“这桌子离老爷那么远,老爷想喝的时候怕是够不着。”

李修年听后哭笑不得,他本就没想喝:“你退下吧,老夫一个人待会。”

安歌莞尔一笑道:“奴婢前些日外出时碰巧听说书人讲了一个故事,老爷刚睡醒,倘若不困,奴婢说与老爷听?”她小步挪到李修年跟前,“故事不长,说完了,正好那药就不烫了。”

“哦?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竟还有人说书?”李修年略微来了些兴致。

安歌点了点头:“说是当年隆安皇帝推行新政,引发了诸多世家豪族的不满。这些世家豪族,当然不敢违背隆安皇帝颁布的政令,因此更加痛恨那些实施政令的大臣,甚至有人花重金雇佣死士,埋伏在朝臣上朝的必经之路,实施暗杀……”

忽地,屋外刮起了大风,呼啦啦一声,几扇窗门被推开,殿内的烛火像是受了惊吓,慌乱地摇摆,紧接着便纷纷冒起了青烟。仅有床榻旁的那两盏长明灯,死命拽着烛芯,才勉强没有熄灭。四周瞬间暗淡了下去,安歌急忙去关拢窗门。

李修年望着那一扇扇被推开的窗门,脑海中似乎也推开了一扇记忆的窗门……

 

 

陆、

晋都安城,李司俊离开禁城已是子时,他走在回府的路上,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子,道路两旁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店铺与房屋。

突然,李司俊停下了脚步。太安静了,这个时辰,城内至少还有巡街的更夫吧。他不禁朝前路望去,果然,在巷口出现了一双人影。李司俊径直转身,却不料,巷尾竟也冒出了几个黑影。

“哐啷——”一袋铜钱落地,听声响,分量不轻。李司俊笑着说:“全在这里了,诸位行个方便吧。”

黑影不为所动,继续缓缓逼近。

李司俊一怔,问道:“不谋财,难道要害命?”

可他话音未落,其中一个人影忽然加快了脚步,不由分说,冲着李司俊拔刀便砍。月光映照着刀刃,锋芒快如闪电,紧随其后的黑影也纷纷亮剑,数道白练相继而至,李司俊急忙侧身避开了第一刀,又闪过了第二剑,却见落在最后那个黑影一跃翻上墙围,又纵身而下,这是一招抢攻,偷袭者背对当空明月,拔刀一字斩来。霎时间,刀锋划破夜幕,星芒盖过月光。

 “噗嗤——”

李司俊未能躲避,胸前的衣襟被破开了一豁口。巨大的撞击力推着他接连倒退了好几步,最后还被街边某个店铺门口石阶绊了一跤。那店铺大约是加工竹篓竹筐的,刚进了一批毛竹,扎了几捆堆在店门外没有收,反正毛竹这种东西也没有偷。也不知李司俊是机灵还是运气好,他随手扒拉一捆竹竿,只听咕噜咣啷一阵响,二三十根毛竹滚下台阶,原本就不宽敞的小巷子,顿时堆满了竹竿,直教人无处下脚。

这次轮到刺客们傻眼了。

原本暗杀就是一件偷偷摸摸的事,一击得手,迅速撤离。可那李司俊的皮肉是裹了铁的?

“他官服下面夹了铠甲!”其中一个人影道出了原由,看着这一巷子横七竖八的毛竹杆子,这位带头的刺客只能跺了跺脚,“还愣着做什么,都撤!”

望着黑影朝四面八方散去,李司俊长吁了一口气:

“莫慌神,这又不是第一批了。”

 

柒、

回到大将军府的李司俊,早已疲惫不堪,但他紧绷的神经却没有丝毫松懈。小心翼翼地阖上府邸侧门,李司俊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打算就这样悄悄潜入自己的屋子。但李司俊还是与自己最不愿意碰面的父亲撞了个正着。

“这都什么时辰了?”李司俊一开口就后悔了。

一个光着膀子在院中垒砖的中年人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问是什么时辰了?子时三刻了!”

“儿刚从内阁回来,”李司俊心中苦笑了一下,“爹您搬完砖早些歇息,儿明日还要上朝,先回屋了……”

“站住!”李修年大声喝道,“你过来,为父有几句话要问……嗯?你这朝服是怎么回事?”

“……回来路上被一条疯狗撕扯破了,”李司俊随口胡诌道。

“哦?什么样的疯狗,还会使刀?”李修年一眼便看出那是被刀剑划出的豁口,他上前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后,发现只是朝服破了几道口子,李司俊并无大碍,但下一刻,这位李氏家主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敢身着隐甲上朝!?”

尽管李修年压低了嗓子,但李司俊面对父亲凌厉地质问,心中还是生出了抗拒,他扯下早已破烂的朝服,露出贴身的甲胄:“看仔细了,这是御赐的内甲。”

李司俊平时最烦李修年的说教,便借“御赐”二字压一压他父亲,可谁知这反倒激怒了李修年,老爷子扬起两道剑眉:“御赐的又怎样?你是欺负老子没受过御赐吗?我李氏受历代先皇恩赐的宝剑就有九把,还不都供在祖宅里了!你是见过还是听过,你爹、你爷爷,有佩剑上朝的吗?御赐,就是让你收回家供奉的,不是让你穿着去面圣的!说起来你也是御前诸事参议,虽然只有七品官阶,但也算是枢机文官,你没读过大楚的律法吗?除了禁宫执勤的金吾卫,哪怕你是御前侍卫,未经允许,不可着甲入宫,私戴甲具是什么罪?你书念得多,讲来我听听!?”

老爷子的劲头上来了,刹也刹不住,劈头盖脸一顿说,连反驳带教育,话里话外还摆明了讥讽的调调。李司俊一开始还想着,忍忍吧,让他嚼痛快了,这事也就翻篇了。可还没忍够三句半,这心底的火便压不住了:“私着内甲入宫是谋逆之罪……可要不是我李司俊今天穿着这件内甲,明个,老爷子你就该去石竹巷替儿收尸了!事有轻重缓急,老爷子你从官那么久,莫说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李修年愣了一下,他当然明白李司俊方才所经历的事有多凶险,但片刻之后便恢复了激动的神态:“老子不明白你说的什么狗屁道理!混账东西,你这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你不是还没死嘛!”

他李家从来就没有过向儿孙低头的家主。

“你怎么不去想想,为什么是你李司俊?”

“哈?为什么是我李司俊?”

“不是白司俊,不是谢司俊,更不是田司俊,偏偏是你李司俊,接二连三的遭人暗算。为什么?”

李司俊一愣,老爷子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爹说完没有?”他累了,自从他入朝为官之后,父子间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执,已经多到数也数不清了,“儿此刻只想回屋休息。”说着,他转身离开。

李修年望着背对自己的儿子,愈发义愤难平:“给老子站住!”近日他收到不少世家族长的书信,得知李司俊在朝中参与制定的一些政策,引起了朝中各方势力的不满。皇帝是想以世家制约世家,他李家子弟却成了这场皇族与世家博弈中的马前卒。他熬到子时不睡,垒砖等李司俊回府,便是想与儿子促膝长谈一番。可谈话还未进入正题,父子二人已无话可说。

“你……你是想我李氏一门在朝堂上无立足之地吗?”

此话一出,李司俊顿了顿脚步。

见儿子没有继续走远,李修年赶忙平复了一下语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增收盐税,你断了沿海六省世家的财路;封山禁矿,你又得罪了关内的世家豪族。这些为父都可以不闻不问,因为这些个世家对天下的贡献,无非就是充实国库、添置繁华。但佃户入伍这条,允许江南江北的佃农脱离原籍参军入伍,建立功勋者还可以封官拜将,这是动摇了国之根本啊,李司俊。”

“不是国之根本,是世家利益根本,“李司俊摇头表示反对,“爹,如今天下之弊,便在于皇权弱而世家强,我大楚幅员千里人口千万,却抵御不了北方胡骑的侵扰,为何?表面上皇族与世家共天下,可百家人百条心,世家豪族各有利益各怀心思,人心不齐便难御外敌……”

“书生之见!”

“您为何不听儿把话说完?”

“因为你李司俊尽说些笑话!”

李司俊彻底失望了,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总是这样,当老子的可以教诲子孙,当子孙的却连把话说完的机会都没有。

“在爹眼里,李司俊就那么不堪吗?”

李修年长叹了一口气:“我李家世代为将,多少代人戍卫边境,风餐露宿,马革裹尸。大楚抵御不了北方胡骑的侵扰?你李司俊,是晋城李氏子弟,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不是笑话吗?我李氏先祖曾率领骑兵,冒着寒风暴雪夜行千里追杀匈奴单于,驱赶北方胡骑北遁上千里,你……你怎么敢当着你老子的面说出这种混账话!你李司俊自幼读的那些圣贤书,到头来是教你数典忘祖的么?我说你书生之见,难道还冤枉了你不成!”

“……爹,您说的是想当年,儿说的是现如今,咱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废话少说,”李修年也不想继续了,他李司俊又不是傻子,好话歹话总还分得清吧,但凡能听进一两句,他父子二人早可以各自回屋休息了……可如今,儿子的翅膀硬了,“你老子在北境戍边十余年,入朝为官又十余年,朝堂上的事比你看得透。你明个不必上朝了,就在屋里待着养伤。”末了,李修年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又加了一句:“你李司俊是我李氏嫡长,我李修年的儿子,但改革弊政这件事,你还太年轻,留着有用之身,再等十年又何妨?”

李修年指着院中堆得如小丘一般高的青石砖:“等你老子再也搬不动这整屋子的砖,没力气跟你争了,等那些老奸巨猾的世家家主都老得没心气使阴招害人了……”

可李司俊的心思,早就不在这谈话中了。他模模糊糊地听着父亲的唠叨,最终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捌、

禁城书房,紫檀木的书案上,鎏金香炉吐出的丝丝紫烟袅袅上升。一块写着“志得意满”的匾额悬在高处,此处便是大楚皇帝与内阁大臣商议国事之所。

隆安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的一份奏书,略带惊讶地瞧着对面的来人:“早朝时,你爹刚替你告了伤假,朕还以为你小子要熬不了几天了。”

“唉,别提啦——”李司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一面应着话,一面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只翻了几页,便摆回原位,接着又从另一格书柜中抽出一卷,“昨个夜里,臣的这条小命差点就交待在石竹巷了。”

“石竹巷?那不是你回家必经之路嘛?”

“可不是嘛,嗯……”李司俊继续在各个书柜前来回踱步,说是漫无目的,又像在找什么,“陛下,你这书房里,怎么就没一本《大楚刑律》呢?”

隆安皇帝有些纳闷:“你找刑律作甚?”

“就是……”李司俊欲言又止,“那啥……最近……“他一面嘀咕,一面还不忘偷瞄一眼高座在书案前的隆安皇帝。

“狗东西,还兜圈子呢,“皇帝笑了,指了指书案上两堆高高叠起的奏疏说道,”讲吧,别跟朕耍滑头。正忙着呢。“

“噢,臣是想问,陛下曾赐下一件贴身内甲给臣防身,但大楚律例说,私着甲胄入朝是谋逆之罪,臣就想知道今后李司俊入朝来面见陛下,若是穿着这件御赐的内甲,被人发现了,这个罪该如何量刑?当然,陛下赐甲的时候,肯定是护臣心切的……”

隆安皇帝原本低头在看一份奏疏,听到这里,抬头瞟了李司俊一眼:“你小子是车夫出身怎的?说了别绕圈子,说重点。”

见皇帝这样说,李司俊啪一声跪地伏身,郑重其事地说道:“恳请陛下,赦免李司俊前些日私着内甲入朝之罪。“

隆安皇帝歪过脑袋,从两堆奏疏中间望向跪地不起的李司俊,沉默了须臾。

“准了。”

“谢陛下!”

可隆安皇帝只说准了,却并未让李司俊平身。李司俊只好继续跪在那里。

隆安皇帝则从书案前起身,缓缓踱步到书房门口,时值四月,本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屋外竟还飘着雪片。一阵寒意,顺着被推开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匍匐到李司俊所跪的位置。

“李司俊,你知道朕最喜欢你哪一点?“

“这……臣不知。”

“你文章写得好,敢直言不讳,替朕出谋划策不拘泥于礼法制度,你是我大楚的奇才。但我大楚朝人杰地灵,你这样的人虽然少,却还不至于天下无双。”说着皇帝又阖上了书房门,“刚才屋内有一些浑浊之气,开门受那倒春寒风一吹,现在好多了。”

李司俊不知隆安皇帝这番话的用意,只得沉默不语。

“世家子弟在朕面前,多是阿谀奉承,把朕捧得高高的,但背地里,却又觉得我这个皇帝的位置是他们世家豪族赏的,是以……习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妄想将朕玩弄于股掌。但你李司俊不同。朕做对了,你会溜须拍马,朕做错了,你会当即提醒。朕以为你不是那种人前人后、又当又立的人。”

“又当又立?”人前人后李司俊听得懂,可……

隆安皇帝没有理会李司俊,继续踱步到一面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枚青瓷茶盏,把玩了一番,放回原处,又提过一只冰裂纹梅瓶:“人如器皿,能装下多少,得看他的器量,朕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不仅仅是一枚茶盏大小,即便是如这梅瓶大小,也远远不够……你李司俊怎么也该是一座熄火池吧?咱们凑一块是要做大事的!今后别跟朕玩字眼游戏,懂吗。”

“臣明白了。“

隆安皇帝在书房内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书案前的椅子上。此刻,他脸上已没有不悦神色:“方才屋外大雪飘飞,你猜朕想到了什么?“

李司俊此刻脑筋转得飞快,天象异常,春种会受到影响,可这两年官府囤积的粮食够过几个灾年了。灾年!?

“大楚四月尚且飘雪,北方一定更加寒冷,积雪覆盖草场,牲畜没了食物,即使不被冻死也会饿死多数……”李司俊眼前一亮,一个想法脱口而出,“北骑将要南下掳掠我大楚!“

隆安皇帝点了点头,他倚靠在座椅上,与李司俊四目相对:“这次,朕要先发制人。“

“北伐!“

李司俊心中升起一阵喜悦,他本就是军功世家子弟,虽然走的是科举之路,但受长辈影响,骨子里对于上阵建功是认可的。他高中状元那年,在殿试考卷中写的是国之弊政,并为破除弊政提出了数条建议,其中一条便是佃户入伍、扩充军备、北伐胡虏、一统南北,并以此功来彰显皇权皇威。

“十年了……“隆安皇帝换了个斜靠座椅的姿势,合上眼,仿佛在细细聆听那段脑海中沉寂了许久的记忆:十年前他刚刚即位,因国库空虚,断了对北方的岁贡。当时的北方骑兵强如天兵,突然南下,侵吞大楚数百里山河。大楚几乎到了要退居江南,凭江河天险御敌的地步。最终,隆安皇帝为团结国内抗敌之士气,御驾亲征,与一班年轻将领一起将侵入中原的胡骑赶回了北方,之后一鼓作气北出长城,追击北骑六百多里。虽然,最终因粮草、冬衣、伤药等供给不足,导致铩羽而归。但那一次北伐,坚定了隆安皇帝平定北方一统天下的决心。这十年来,他一直为这件事准备着。

“十年前未能了却之事,这次朕一定要亲手为其做个了断!“

御驾亲征?李司俊以前只道隆安皇帝行事果断雷厉风行,现在发觉这位陛下还有点孤注一掷。

“陛下……,”李司俊本想说不可亲往,可刚一开口,就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古往今来,但凡帝王亲征,只能是一种原因:此战必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是开国之主,哪有帝王主动将自己陷于战地的?可这番道理能教隆安皇帝冷静下来吗?人家可是御驾亲征过一次的,他一个只在图上谈过兵的,拿什么劝说?“此事,还是先交由臣与兵部筹划一番……”

李司俊想着事缓则圆,而隆安皇帝却不像是一时兴起:“朕的太子都已经六岁了,此时不搏,遗祸子孙呐。”

“臣明白了,钱粮军械冬衣马匹伤药车辆等等军需物资,先由兵部与户部拟一条清单出来,再交诸省官员筹措,战事一旦开启,供给不能出现问题。行军路线,越细致越好,敌国情报,越多越好。在边境督办互市的官员,免不了与胡人打交道,比坐镇安都的兵部官员更了解北方情况,可拟旨调回,当面询问为上……

“准备好这些,预计需要多少天?”

“三十……不,二十日以内。”

“给你一旬时间,去办吧,”隆安皇帝捻须思忖了片刻道,“老规矩,你差不动的人,朕来下旨。”

“喏。”

隆安皇帝见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做了一个“退下吧”的手势。李司俊见状,躬身一鞠,缓缓退出书房,可正待他转身推门之际,皇帝突然莫名来了一句:“李司俊,你有一个好爹。”

 

 

 

玖、

忙完一天的事,李司俊独自一人返回大将军府。这次他没有抄石竹巷这条近路,而是走的朱雀大街。这是安都城内连接禁城与城郭城门的直通车道,可并行八辆马车。街两旁,每隔五十步便设哨塔或者旗塔一座,每座塔的两侧各设一堆盆火照明,塔顶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轮岗执勤,一个时辰一班。整一条朱雀大街两旁,共计四百座这类石塔。此时若登上城东云济寺里面的那座法雨塔,眺望安城内外,便可看到一条火龙纵贯安都南北,将闪烁着万家灯火的大楚国都分割为东西两块,蔚为壮观。

李司俊一边走,一边想着隆安皇帝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李司俊,你有一个好爹。当然,朕也有一个好爹。先皇爱交朋友、爱认兄弟,临去了,给朕留下这大好的河山,以及一大堆异性叔伯……呵,也就是那些个世家家主们。独自一人时,朕常想,人生一世,怎么都是个死,寿终正寝不过百年,蝇营狗苟是一辈子,轰轰烈烈也是一辈子,前者至少舒坦一些,而后者可能会背负骂名,可能会输得很惨,但朕偏就喜欢做后者!做一个花天酒地的太平皇帝,谁不会呢?做一个鲜衣怒马的浪荡公子,你李司俊不也乐得其所?关键是,你和朕,能给子孙留下点什么?能否比前一辈人留下的更多?建立不朽功业,换大楚百年安逸,只要还有太子可以继位,朕赌得起!

“咈哧——”一阵马打响鼻的声音,将李司俊拉回到大将军府门前。原来门口停满了马车,李司俊将这些车辆挨个瞟了一眼,瞧样子,来人非富即贵,至少都是三品官阶的规制。

大将军府议事堂偏厅内,连主人李修年在内,坐了四个人。这偏厅原本是主人临时休息的场所,可如今,所有访客都集中到了这里,让这原本就狭小偏厅愈发显得局促。

“我大楚自立国以来,至今百余年,一直都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君王行无为之政,世家效犬马之劳,大家各司其职,相互扶植,彼此倚靠,终有了今日隆安之治,”说这话的是太师白怀瑾,他同时也是安城世家白氏的家主。已有七十八岁高龄的白怀瑾虽是朝廷一品大员,但早已远离国事,赋闲多年,李修年甚至都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出于对年长者的尊重,李修年将他请到了上座,也就是挨着自己的位置。主人不发话,坐在上座的白怀瑾便继续说,“可如今的圣上,一改祖宗之法,非但收回了许多先帝授予的世家各族在地方上的营生,还颁布了许多限制世家各族的法令。老夫调阅了吏部这些年来地方及中央官员的委任名单,发现我世家子弟多被委以闲职,而当今圣上呢?在朝廷之外另建了一个小朝廷,启用了一大批寒门士子。长此以往,大楚的朝堂之上恐怕再无世家的位置了。”

“没位置便没位置,你们白氏就是官瘾大,”次座的谢氏家主谢伯均打断了白怀瑾的话,谢白两家同为安城世家,家族势力遍及天下,故而这两家人朝里朝外总是较着劲,今日能坐到一起已是难得,可谢伯均一个没忍住便杠上了白怀瑾,“我谢氏一族在朝中既没多少子弟,也没多少门生,后宫妃嫔更是没一个姓谢,就这么着吧,让小皇帝玩自己的去,谢氏只管做好自己的营生,互不打扰便是!”

“呵呵,”白怀瑾听完倒未见恼火,只是不急不缓地说了四个字:“匹夫怀璧啊。”

谢伯均翻了个白眼,他将端在手里的热茶一饮而尽,转向邻座的田氏家主田蔚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谢老哥钱再多,若是朝中无人,随便按个罪,便抄家啦,”田蔚含蓄地说道。

“那怎么办?”谢伯均故意摆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瞥向一言不发的李修年,“守也不是,退也不是,难道要攻吗?总不能把小皇帝做掉吧!?”没半点含蓄,更没有丝毫遮掩,谢伯均的话便如春日里的一声炸雷。在座的几人霎时间沉默了,他们有的低头喝茶;有的与邻座交换着眼色;谢伯均百无禁忌地仰靠在座椅上,架起二郎腿;白怀瑾则故作镇定,垂目养神。

“呵呵,”李修年最先笑出声,他以右手食指朝谢伯均所在的方向虚点了几下,“看来谢尚书还在为增收盐税的事,耿耿于怀啊——啧,那不就是你生意中的九牛一毛吗?”

“哼!”谢伯均被揭了底牌,心中不悦,冷哼了一声。

“谢伯均,说话注意分寸,”一旁的白怀瑾突然开口说道,“我们世家豪族之所以与那些寒门士族不同,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有朝廷赐予的种种特权,我们的先祖,是随大楚皇族一同开疆拓土的功勋之臣,背叛当今圣上,便是背离我们姓氏所遵守的忠义!你姓谢的可以不要脸,可在座的其他家主都还是有尊严的。”

“老太师息怒,谢老哥的脾气,外人不知道,我们还能不清楚吗,他就是嘴上横,”田蔚连忙做起了和事佬,“话说回来了,圣上近来颁布的那些个政令,确实违背了先皇与我等世家的约定,搞什么盐铁官营,茶马互市……”

“哦?也影响到了你田家的收入吧?”李修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田蔚。

“我田氏替大楚采铜冶铁已逾百年,你说呢?”田蔚倒也不回避,他今日与众家主来此,本就是向李修年来讨说法的, “田氏先祖本是齐鲁望族,为大楚朝迁徙关内,田氏子弟弃圣人之学,终日与山林野兽为伍,我们是为了那点生意吗?在座的各位家主,有几个是为了自己家族利益?我们不都是为朝廷在积蓄家底吗?”

“好一个为国蓄力,当真是冠冕堂皇。”

“你——!”

“好了,”白怀瑾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斜瞟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李修年,“诸位,天下世家本一体,在座几位若能齐心合力,大楚国运再延续百年不是问题。李将军,你是掌管大楚精锐骠骑营的,大军开拔远赴前线,少不了江南各郡的钱粮支持,更少不了关内铁器的供给、朝野上下言官的舆情动员、军队各级统领的全力配合……当年圣上说要北伐,说要给子孙后人打出一个太平盛世,在座的各家,是有条件的全力支持,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鼎力相助了,这还没过多久呢?多少世家子弟抛尸在北地而未能还乡啊,如今,当年的孤儿寡妇、老弱伤残勉强把家业撑起来了,圣上不念世家各族的功劳苦劳也就罢了,李将军是亲历了那次北伐的,怎么能不念各家生死与共之谊呢?”

白怀瑾说到这里,不知何人跟了一句:“老太师这是替我等世家代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谢伯均说:“打开天窗说亮话,田老弟说的话我赞同,我谢氏经营江左各郡,便是为国蓄资,小皇帝要开疆拓土,谢家可以出钱出粮,可小皇帝推行的那个佃农入伍,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世家各族出资给那些泥腿子铺路搭桥?我谢伯均第一个反对!”

“话糙理不糙啊……”众人跟着窃窃私语。只有李修年冷眼扫过室内各人,他心中满是不屑,时代变了,但这帮人犹然置身梦中,此刻他只想一走了之,可不知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拾、

李修年猛然回头,发现李司俊正站在他的背后。

“你在一旁听了有多久?”

“儿一直在啊,爹,”李司俊微微一笑,他双眼扫过偏厅在座的各位家主,扬声道,“反对?”

诸位家主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反问打断,纷纷抬头望向李司俊,李司俊则继续说道:“老太师刚才有句话说得对,给子孙后人打一个太平盛世,在座的各家,有条件的要支持,没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相助。诸位可知——这几年,各地官仓囤积了多少粮草?这些年,户部又攒了多少白银、绢帛?呵呵呵。如今的大楚,已不是十年前的大楚了。诚如诸位所言,陛下马上便会颁布圣旨,动员全国进行二次北伐,届时,即便世家各族分文不出,大楚的兵员、钱粮也是足够的。今日陛下与我在御书房说了,要毕其功于一役,此次北伐,战必胜胜必果,诸位若是以为陛下会求着大家出钱出力,那就等着吧。”

说到这里,李司俊端过案前的一只茶碗,浅浅呡了一口,茶水浓淡正好,他不禁得意地扬起眉:“等到北伐大军胜利班师,等到寒门将领们一个个功勋卓著,封侯拜相,那朝廷上下,就真的没有世家各族的位置了。”

说完,李司俊搁下茶碗,拂袖离去。只留下几位家主面面相觑。

 

一个月后,大楚的二十万大军在北方边境集结完毕,隆安皇帝身披战甲腰悬佩剑,骑马检阅了这支北伐大军。足够大军消耗三个月的粮草辎重已经到位,全国各地的运输车辆载着各类军需仍然陆续赶来,这陆续赶来的物资,有不少是世家各族无偿资助的。

“李司俊,你还真是有点能耐啊,”隆安皇帝得知这一消息,亲自登上长城烽火台,眺望着源源不断开赴边关的物资车辆,开怀地说,“你小子是怎么让那些世家族长们慷慨解囊的?”

“呃——”李司俊故作思索,其实他早就想到隆安皇帝会有此一问,“臣用了三十六计中的狐假虎威。”

这马屁拍的不露痕迹,皇帝琢磨了片刻便哈哈大笑起来:“狗东西,三十六计里面哪有狐假虎威,不过话说回来,有了这些,朕要不能直捣黄龙,把我大楚的军旗插上北国的祭天圣地,朕绝不还朝!”

李司俊想象着隆安皇帝所说的那一幕,不禁热血沸腾,急切地说道:“陛下且坐镇中军,臣愿领先锋,替陛下大军开路!”

“勇气可嘉,”隆安皇帝说完却摇了摇头,“北国不同于中原,游牧民族居无定所,行踪飘忽不定,此次,我大军分七路挺进,每一路都是先锋。你李司俊还没儿子吧?朕派有一处要紧位置交你负责。”

“要紧位置?”

“留在后方督运军需,保证各部供给。”

李司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隆安皇帝在与自己开玩笑,忙说:“陛下,臣想上阵立功!”

隆安皇帝笑了:“你已立下大功,但朕不能让你李家绝后,战场上刀箭是不长眼的,你还年轻,不能轻易折在北地。为大楚百年计,朕要把你留给朕的太子。”

这算什么?不能担任先锋将军,至少把人留在中军吧,自己怎么说还领着御前诸事参议的官衔啊。难道……因为自己是世家子弟?陛下此次是要彻底将世家排除在北伐将领名单之外吗?

但这些话李司俊说不出口,他想起临行前父亲对自己嘱咐过的一句话:“圣上给你机会,未必是你能够胜任;不给机会,并非你能力不足。圣上行的是王霸之道,世家各族皆以为他要革新,但我看陛下只是在平衡。”

想清楚这件事很容易,但心甘情愿接受这个事实却很难。李司俊无奈地朝隆安皇帝躬身一拜:“谨遵圣旨。既不能与陛下同行,李司俊在此预祝陛下此去,大胜而归。”

隆安二十七年五月,冰雪消融,大军开拔。李司俊站在烽火台上,望着愈行愈远的大楚战旗,心中翻滚激荡。

 

 

拾壹、

安歌推开一扇屋门,室内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看着炉火的婆婆问。

“老爷喝完药,拉着我说了一些以前的事,”安歌一面说一面掀开一只蒸笼盖子,只见蒸屉中摆着好几十个瓷罐,她无奈地叹气道,“还有那么多啊,我都替老爷害怕了,这要喝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

“丫头片子,没规矩,”婆婆白了安歌一眼,“老爷现在全靠这些药汤吊着命呢!这一罐,在外面可是千金难买的。”

“啊?”安歌不可置信地窃窃私语,“老爷的病有那么严重?他昨晚还跟我讲了好多司俊公子的事,我还以为老爷的病快痊愈了呢。”

“唉,这府里哪有什么司俊公子,那都是——”说到此处,婆婆刻意压低了嗓音,“那都是爷犯病时,精神恍惚,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个儿子罢了。”

 

李修年再一次醒来,他感觉身体不那么沉重了,掀开被褥,走下床榻,双脚也轻快了许多,胸前后背、小腿跟腱,沉积了多年的伤疾,仿佛一夜之间痊愈了。

“最新的战报刚刚送到。”

说话的是李司俊,自己沉睡的时候,他替自己等了一夜。

“如何?”

“司彦率军攻破了安城,中原已定。”

听到这个消息,李修年恍如隔世,他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等待的并不是这个消息。方才梦境中,自己分明是在等待隆安皇帝二次北伐得胜归来的消息。

“噢——”他苍老的喉结沉沉地下坠,似乎咽下了一颗能令人神志清醒的药丸,“去,替为父准备铠甲和战旗。”

“作甚?”李司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为父病已痊愈,”李修年快步走向几案前的盔甲架,那件仿盛唐明光铠正安静地伫立在他面前,李修年不等儿子动手,便摘来甲盔自行穿戴了起来,“收复安城,接下来便该去迎回陛下的遗孤……”

“爹,你停手吧,”李司俊站在原地,冷冷地说道,“我们李氏,是大楚朝的罪人呐,现在还谈什么迎回遗孤?”

李修年猛地回头,他脸上满是狐疑:“罪人?”

“您忘了隆安帝的二次北伐,是怎么败的?”李司俊说着,脸上的表情也从冷漠变得轻蔑,又由轻蔑变得扭曲,最后渐渐幻化成一张白皙的女人脸孔……

“胭脂……?”李修年不敢置信地喊出了女人的名字,随着这一声脱口而出,他身旁的景物也跟着扭曲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李修年眼前再次清晰起来,此刻他正身处一顶军帐内,几案上摆放着烛台与地势堪舆图,一旁的兵器架上整齐插着刀、枪、戈、戟等长兵器。

“十年未见了,李修年,”女人打开一把折扇掩住自己的双唇,但弯曲的眉眼还是藏不住她神情中的娇媚,“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吗?”

“什么约定!?”李修年怒由心起,这里是楚军军需物资调配大营,照理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可这女人却大摇大摆地站在自己跟前,负责警戒的哨兵斥候都瞎了吗?

“哦?那我们可就得说道说道了,”被唤作胭脂女人折起了手中的扇子,她朝前迈出了一步,裙摆下露出一双洁白如羊脂玉般脚踝,“当初,我们可汗放你南归时,你李修年与我们签订的承诺是什么?”

一阵风忽地吹入了营帐,账内的烛火疯狂地跳动,光线扑朔泯灭,映照得李修年的脸色忽明忽暗。

“你不记得了?”胭脂又朝前迈了一步,“我来提醒一下你。焉支山下三途河旁,你率众援救遭遇偷袭的楚军粮队,结果被我部伏击,全军覆没。你李修年力战三昼夜,身负重伤,束手被擒。本公主见你英勇,便求阿玛饶你性命……”

听闻此话,李修年如遭雷劈,脸上登时露出了阵阵杀意:“我李修年征战一生,从未有过败绩!”

“哈哈,”女人丝毫没有惧色,反而面露讥笑,“可那是你第一次上阵啊,你可还记得,当时你命悬一线,却还嘴硬说自己不该死在这里?”

李修年沉默了,记忆却接连浮现:他挥剑斩杀了无数北骑,一直杀到了江边,岸边开满了鲜红的花朵,江涛起伏,他被卷入江中……

嘭——!

但这些画面犹如琉璃镜片一般,轻易便破裂成了无数棱角锋利的碎片,碎片在空中无序飘舞了一阵,又重合到了一块,新的画面映入眼帘:他李修年杵着长剑单膝跪地,一位骑着马的女子,阻止了北骑朝他脖颈砍下的弯刀……他李修年被五花大绑扛到了胡酋帐内,胡酋喜出望外:“原来楚军已断粮数日,他娘的,立刻告知各部,不逃了,把还能骑马拉弓的男人都拉出来,跟楚人拼了!”

李修年颓然地瘫倒在地,他想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欺骗上峰,说自己是杀出重围,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信了。

 

“想起来了?”胭脂此时已到李修年跟前,她附下身温柔地捧起他的脸,“那就再想想,当初你为了重返南楚,是怎么跟我们大汗约定的?”

“什么约定?”李修年额头上渗出冷汗,他一把捏住胭脂纤细的手臂,想着使劲掰开对方的双手,可不知为何,胭脂看似无力的胳膊,他李修年却怎么也无法扯开。

“还在嘴硬?也罢,”胭脂轻轻甩头,原本束成蝉鬓的发髻竟然披散开来,她一身胡人女子的服饰也同时消失不见,整个人赤身裸露,紧紧贴在李修年胸前,“当时,就是这般,你说你李家世代为将,将来大楚的兵权迟早会被你掌控。你说……”

胭脂越说越慢,可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李修年的脑海中:“你说,只要你继承了李氏家主的位置,便一定说服皇帝,永、不、北、伐。你还说……呵呵呵……会派人来北国接我回晋城……”

“不!”李修年惊恐地推开胭脂,抽出腰间佩剑,以剑尖指向对方,“你……你胡说八道!”

“哼,”胭脂冷哼了一声,她垂下头,待再次抬起,依旧是赤身裸体,但脸上身上却已经变得血肉模糊。

李修年惊愕不已,但这次他没有喊出声,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诡异,他紧紧地闭上了眼。

“怎么?被吓到了?睁开眼看看呀,这便是胭脂几天前的死状啊!”胭脂凄厉地喊着,“你们南楚的皇帝就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暴君,表面上派人与我们草原互市,买走我们的马匹,装备骑兵,反过来屠杀草原的子民……”

李修年努力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衣不蔽体血肉模糊的胭脂,问道:“你……你想怎样?”

“告诉我你们中军的位置,本公主要复仇!我们……要复仇!”胭脂的脸孔不断变幻着,无数老人、孩子、女子的脸在她面部闪过,她喊出的话语,便似是一群人在呐喊。

 

 

 

拾贰、

李修年回过神来,此刻他已将那副仿盛唐明光铠穿戴完毕。他缓缓从面前的那只木匣子中取出了昔日曾经背负过的战旗,第一面旗帜上书写着百战,第二面旗帜上书写着百胜,第三面只有一个李字。他将三面战旗插入铠甲背后的护脊旗囊中,可旗囊上有四个孔,少了一面战旗。

李修年朝安城的方向跪下,他闭上眼,两行泪倾流而下。他知道,少的那面 战旗上书写的是:大楚。

“爹,”李司俊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

“我都想起来了,”李修年没有回头,“李修年这一生做过太多的违背本心,违抗父命,辜负家族,甚至是背信弃义的事,大势当前,顺势而为……但我依然幻想自己能在每一个岔路口重新选、重新做。”

李司俊也仰起头,望着安城的方向,他笑了:“世上从来就没有过李司俊?爹,你错了。正是因为有过李司俊,才有了我李氏之今日吧?”

李修年再也没有睁开双眼,就此长跪不起。

 

“恳请陛下,赦免李修年前些日私着内甲入朝之罪。“

“准了。”

 

次年,李司彦在旧楚的帝都安城登基,立国为晋,年号元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