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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浮]傅柏言
--  发布时间:2021/4/16 20:44:44
--  第二轮东北区:天祭(贴杀闻旻)挖a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大楚朝春分祭祀,为每年春夏秋冬日月天地四祭祀之首。礼制始于开国元年,绵延次第至今于崇和十一年断了

 

都说春分时节绿叶徘徊,晴天断续。放眼望去,却晴日连连。野田龟裂、杂草枯焦,田那边,三两粗布短衫小童手持竹竿正在林子里穿梭。

 

按俗,南方春分,家家都要包汤圆。

 

与北方不同,北方元宵需用簸箕扑粉滚制。而南方,先用糯米面揪出一个个大小相近的剂子,再用指尖掐个窝,填馅进去。嘴馋的孩子会傻傻盯着母亲,巴望着母亲是用大拇指掐窝还是小拇指掐窝。这时,母亲会顺着小孩心意竭力包出皮薄馅大的汤圆。

 

皮薄馅大自然会多出些糯米面,孩子们一哄而上,夺了案板上剩余剂子,黏在竹竿头,抢着去粘雀儿嘴。都说雀儿嘴粘上了,它们就不会偷吃地里的稻子。

 

这不,小童正忙着左突右闪,一个不成,其他孩子便抢过竹竿,抢不着的只好在旁吆喝助威,跃跃欲试。

 

春分时节,多少年来都是这景。只如今,竹竿上黏着的不是糯米面,而是一小团唾沫和成的稀泥。

 

不知是哪个孩子使过了劲,惊起一片飞鸟。小童们失望地责备着,而后仰头望去,雀儿成群飞过梢头,落在旁边林子的枝丫里。

 

下雨啦!小童惊呼。

 

 

洛城东十里,朝日坛。

朝日坛为万象阁“工”字长老傅柏言亲自设计并监工。坛方台圆,东西南北各有一座棂星门,棂星门至坛中笔直铺满丈余宽金砖。金砖两侧百官侧立,百官身后仪仗飒飒,旌旗两行,华盖数柄。坛中台上放置巨型供案,案上祭品清洁有序,案旁一鼎一炉。

 

祭台上崇和帝裘冕衮服,携文武百官拜伏。

 

司礼大臣正唱喏着,...阳神天照,四海无遗……”颂到此处顿了顿,望了眼碧空如洗,正了正身子。没顾得上挥汗如雨,正欲继续,忽得一阵邪风,吹歪了案台香烛,向旌旗卷去。

 

下雨了!

下雨了!

 

趴在地上的文武百官见着地上落下的几滴,猛地抬起头。崇和先是一阵错愕,而后缓缓直起身子,双手举天,扬天长笑:“祥瑞,祥瑞!”

 

台上坛内惊呼连连,顾不得贤规圣矩,纷纷失态。

 

细雨似线,转而如瀑,远处闷雷重碾,滚滚而来。内卫举着华盖小跑着为崇和遮挡,却被崇和一把推开。崇和闭着眼,头顶綖板歪斜、朱缨散乱,任由雨水泼洒。

 

又是一阵闷雷,风雨驰骤、砂砾自扬,直卷得旗幡乱舞。“砰”一声,台旁玉阑右侧竖着的大楚旗帜轰然倒塌,直直砸向台中央。又是一声巨响,台中大鼎侧翻,供案支离。惊得崇和歪倒在地。

 

 “护驾!”

 

文武百官乱做一团,四散奔走。众仪仗卫兵、司礼太监趁乱向台内聚拢。

 

“陛下小心!”

 

说话的是燕王世子方玉书。话音刚落便翻身赶到,随手挑落两个太监,随后捡起地上短剑,双臂如风,剑气如墙,将崇和紧紧罩在身后。几个身手好的壮起胆子,向方家兄弟袭来。怎料这佩金带紫、鹓动鸾飞的皇亲贵胄竟习得如此高妙功夫,没几下便将来犯之敌一一斩杀。叛贼惊得只能围住,不敢向前。

 

“嗖、嗖。”

 

几声箭响,叛贼应声倒地。又是几声,身手好的叛贼迅速格挡开来,仓皇而逃。那边,四座棂星门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燕王带着亲兵奔涌而来……

 

“陛下”

 

崇和厌恶地望着燕王与世子,没有起身,斜支在朝日坛祭台中央,身旁断裂的旗杆上,旗面浸透在泥泞中,中央大大的一个“楚”字。

 

雨停了。这场从南到北的雨,下了不过半个时辰。

 

 

崇和被送往齐修阁换了身常服。修整片刻,崇和走出了正房,倚着游廊楣靠目光呆滞眼前一地雨后浅白深红没入春泥。此时,融在这景里,全然没有花间一壶却暗含独酌无亲

唤了声无人答应又唤了声依旧清寂

 

绕过垂花门来到庭院中央,顾盼四周,东西厢房门户紧锁。仰面朝天,天旋地转,只见齐修阁四周角楼耸立,楼上禁卫齐齐整整,面朝自己,目不斜视。

 

崇和栽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自朝日坛祭祀一事崇和便被禁锢在齐修阁方寸之中。换了两个贴身小太监,侍女也是三日一更替。而原先那些,或者祭祀时被当场诛杀,或者被冠以反贼同党,一并清君侧。

 

是夜,月明星稀。崇和提壶于齐修阁后院流水桥亭中独饮。酒名“越仙”,由云浮宫紫阳殿长老、天下第一药馆知随堂堂主玄清道长炮制。择祁岭名酒碧光流霞为基,辅以数十种珍奇药材。此酒千杯不醉,宁神益气、培本固原。

 

虽有些耳热,眼却不花。崇和一壶酒下肚顿感小腹火热。这一热不要紧,似催出了酒意,如醉似痴,而后竟穿过影壁,径直推开了大门。

 

崇和见未有拦阻,借着清冽皎洁,顺着齐修阁墙垣往延平宫方向走去。一路上月光甚是耀眼,崇和眯缝着眼,昂首顺着月辉往天上望去。

 

一个冷战

 

目之所及,竟是西北角楼的灯火,灯火光芒远胜月辉。崇和与角楼士兵对了对眼,浑身发颤,环顾左近,似有千万双眼睛凝神谛视。

 

酒醒了,本就没醉。

 

崇和正了正衣襟,看着灯月齐映下的明黄便服,暗花绣着千里江山隐约浮现。睨了眼角楼,未复理会。

大步流星。

 

燕王不日便查明,祭祀上作乱的太监早有预谋。太监匪首杨和伙同南方黄衣教,在祭祀前买通了礼部司,里勾外联。

 

此事,一来礼部司掌礼乐仪规之重竟行谋逆叛乱,二来叛乱中不乏江湖刀剑高手。所以,满朝文武皆具震惊。文官各部趁机打压权宦,言官一日三谏,迅速裁撤掉所有宦官衙门。而各世家扶持的武官团体则借言官之手弹劾燕王,曰逾礼,朝日坛春分祭日时四周弓箭手埋伏得太靠近。如此这般,世家门阀顺利打入内廷。在齐修阁外侍卫处暗埋了一队亲信。

 

现如今,崇和身边的两个贴身小太监,曲忠、宛贤,分属先皇两个顾命丞相,一左一右,一张一刘。

 

隆安帝临终顾命,燕王辅政张刘二相佐之赐婚张相小女张舒窈,当时还是门娃娃亲。待到张舒窈十五便入主延平宫受册封。又将女儿华章公主方素玥赐给了刘相长子。

 

些许日子,崇和在这齐修阁也习惯自然。常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潜心读书。晚上一壶越仙,耳热口燥,又沿着墙垣往延平宫里去。偶尔风清月朗,路过角楼,停顿片刻,睨一眼高处又大步流星。

 

角楼倒没什么,太监先发了难。曲贤竟在崇和读书时悄摸着伏在耳边,叮嘱崇和莫再贪杯而后跑到延平宫风花雪月。崇和勃然大怒,却又不能随意惩戒,末了,打翻了桌上一只玉杯。

 

曲贤跪倒在地,连忙解释。原来这是张皇后的意思。崇和嘴上答应,心中怨愤,月上时竟饮了两壶。

 

是夜,便未回齐修阁。

 

一早,崇和神清气爽,意气风发,和张皇后共进早膳,说了会话,又在后花园流连了会,回到齐修阁已近隅中。崇和绕过影壁,转近垂花门,甫见庭院里齐刷刷地跪着百余名各品阶官员。

 

为首一言官声洪如钟“吾皇万岁,老臣日旦时分便跪拜于此,这些同僚无一不是。请皇上赎罪”。

 

崇和冷冷笑了两声:“何罪之有?”

为首言官危言正色:“讽议左右,以匡人君。人君不明,谏者有过,固请罪……进御之事..依照大楚律法……

崇和暴怒,径直走向房内里屋,砰地关上了房门。想着,在这齐修阁,看似哪儿都能去,实则哪儿都去不得。

 

官员们最终都散了,齐修阁的大门也再没有打开。

 

崇和终于明白,先皇为何赐沈秋来宫刑。按说,此人非侍从太监,也非权宦,而是一名史官,属内省。只因隆安早年,先皇第一次北伐前在宫内秉烛夜谈,与近臣缮甲厉兵,运筹帷幄。结果次日,同为日旦时,同为大批言官进谏。使得第一次北伐无奈推迟。隆安帝一怒之下便赐了沈秋来宫刑。

好在先皇妥协各方,而妥协代价之巨,不可估量。最终北伐得以成行。

如今,崇和帝闭门自守,从此不问朝堂

 

月余,晨明将过。齐修阁的大门重又开启。华章公主方素玥神色惨淡,急匆匆敲开崇和屋门。

“皇后薨了,孕身!”

 

 

 

自从崇和闭关自守,延平宫便彻底清冷。张皇后孑身一人,没事便往华章公主那儿走动。公主婚姻不幸,刘家大公子顽劣至极、恶贯满盈。新婚不久便流连烟花,莺莺燕燕彻夜不归。染了一身脏病不说,更殃及公主。好在神医良药,脏病治好了,却落下永无接续之疾。

 

更重要的是心病。公主从此清心寡欲、茹素吃斋。

 

张皇后的到来为公主那儿添了点生气,俩姐妹凑一块儿冬温夏清,慰情胜无。一日,张皇后月信久久未至,又到公主处解闷。公主心细,便请了太医来看,果然,皇后有喜,实为国之大幸。

 

未曾想,没几日,皇后忽得在延平宫消失,几日后又出现,下人们看到娘娘哭晕在齐修阁前,待到鸡鸣时,几个早起的宫女发现娘娘投了井。

呜呼哀哉。

 

崇和用尽全身力气,几乎屏气,双目微闭,竟未站稳,单手扶了扶墙,而后捶胸顿足。猛地冲向里屋,钻进被子,一口咬住枕头,嚎啕大哭。

 

 

眼前,案边油灯如豆,案前左图右史,沈秋来二指执笔,龙蛇竞走。崇和也不顾君臣礼仪,径自乱翻,猛地想起延平宫起居注不归他掌管,只见沈秋来摇了摇头:“陛下想要的东西应是找不到了”。

 

崇和愤慨,想着若不是你天天窥伺,断然没有后来之事。崇和年少气盛,气结难耐,猛地击向沈秋来。沈秋来不动声色,竟提笔疾书“帝怒,欲袭史官沈秋来。”罢了搁笔,两手微垂,双目紧闭,挺直腰身,献上颈脖。

 

这一拳终究没打下去。

 

崇和知道沈秋来动不得,正如自己动不得。沈秋来虽非位极人臣,却是一枚重要棋子。这枚棋子窥伺着自己,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重要的是,沈秋来无朋寡友,不党不争。这粒棋子大家都想攥在手心,与其明争暗斗两败俱伤,索性各取所需利益均分。所以,各方都不想让他人主动,却更不想让己方被动。沈秋来就这么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而崇和,亦是棋子。拥也不是,废也不是。那就留着吧。

 

其实,平日里华章公主根本进不了齐修阁大门,只是那天事出从急。而今日,适逢中元节,宫里的太监忽然撤去了许多,华章公主早早来到齐修阁,见到了久违的弟弟。

 

午膳,宫女端来一只烤鸭,被崇和一顿训斥,宫女悻悻然竟扭头离去。华章公主劝慰起弟弟,望弟弟不要与下人一般见识。毕竟宫女三天一更替,且如今这境地,身不由己。

 

这顿家宴倒也吃得清淡。姐弟俩用春饼裹着黄瓜蘸着面酱,竟也吃得有滋有味。可能是太久没和家人一起同桌共食,桌子上虽看不出丝毫皇家气度,只一碟子春饼黄瓜,却尽显人间烟火。

 

午后,姐弟俩尽聊了些无趣,想着隔墙有耳,多少话到了嘴边又噎了回去。月上时,崇和陪着姐姐在后花园散步。行至流水桥亭,遥想那时酒酣,崇和紧闭双眼。再睁开时,眼前只剩一池残荷。

 

突然,崇和丢下姐姐返回屋子,出来时,拿出一摞空白抄经本,手持烛火对着书背烧燎,旋即扯开经本,拿在手上点了起来。

 

“皇上,灭了吧。今儿小的当值,别为难小的。小的明日在沈大人处必然只字不提,何况在这院子里……

 

说话的是曲贤,张相亲信。曲贤捏着嗓子,声若细蚊。话未说完,行至身前,一把夺过崇和手中的蜡烛,吹灭,未再言语,转身离开。

 

崇和这才想起四周,角楼上的灯火伴着月辉,从四面八风席卷而来,裹挟着姐弟俩,凝滞厄困。

 

姐姐心细,牵着弟弟回到屋中。

公主提起崇和右手,在手心写下个字,弟弟愣住没回过神儿。

索性,案前,公主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狼羊小楷,笔尖点水,在洗中涮了涮。提笔至砚台前,手腕轻轻抖动,将水洒入砚堂,润了润,再在散落的空白经卷中抽出一张。公主字体娟秀,又不失气度。写完,不待墨干便递给崇和。崇和拿在手上透过纸背,烛影闪烁,摇曳着笔触,纸上写着一只小小的“续”字。

 

这字最终被燃进了案上的鎏金双耳三足香炉。

 

姐弟二人望着香火拜了三拜宣纸燃尽一缕青烟直上散在屋顶此烟如信有意万重

 

次日,崇和一早便来到后花园,在流水亭桥里,枯坐在石凳上,盯着池中残荷,恍惚了一整天。

 

屋内,宛忠太监除舍清扫,正欲清理香炉,见其中有异,小心翼翼地捡出那片纸屑,费劲得看着。

“呵,刘相,这回是赏金还是赏银?”

 

张皇后薨了后,崇和不欲饮久已。想着“续”字,又重上心头。

 

知随堂玄清道长的徒弟,云生,本姓刘,与刘相一本同源。只是在外面隐去了姓,即含蓄内谦又与师门云浮仙境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正需,一个愿送。仍是越仙,择祁岭名酒碧光流霞为基,辅以数十种珍奇药材。只不过崇和不知,玄清道长正欲闭关,这炮制越仙的方子都交给了云生,如今这些酒都是云生亲手制作。

 

每月十五,趁着宛忠当值,云生都要入宫为崇和皇帝送酒。一来二去,云生与这位年纪相仿的少年皇帝便熟稔起来。崇和也难得有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说话。云生言语间必老庄,只提“无为”,不提“无不为。”崇和一手越仙,一手 “南华”好不逍遥。

 

了无生趣,云生甚至给崇和捎了本“偃师集注”,果然,崇和丢了经史,整日捧着“偃师”如痴如醉。日久岁长,竟将“续”字也丢了。

 

再后来,满屋都是木条木块,斧锯刨凿。崇和着了道。

 

 

崇和今日未做木匠活,他将工具收拾收拾,尤其是那只木雀。

今儿是冬至,姐姐要来吃饺子。只是这顿饺子,华章公主吃得满不是滋味。公主望着满屋子的木料,口中的饺子瞬间淡白无味。

这是为何啊!

 

结果崇和吃完饺子,拉着姐姐聊了一个时辰“道可道,非常道”。这些公主自然知晓,陪公主度过余生不正是这些“宁其生而曳尾与涂中”。

可是,弟弟呢?

 

姐姐望着弟弟这些“奇淫技巧”,临走时指了指案台上的香炉。悲沮神伤。

 

   姐姐并未留下来用晚膳,晌午便早早回到自己寝宫。崇和也不知姐姐何故如此,复又拿出木雀研究起来。

 

   “陛下,来看看你。”

    “燕王!”

 

    燕王略显失落,他可能是想听一声叔叔。燕王清查左右,最终视线停留在崇和案前的木料上。

“刚从素玥那儿来,早知素玥中午在齐修阁,臣便一同来了。”

崇和不置可否,眼神里似乎写着“作甚”二字。

 

燕王看着崇和抗拒的表情抿了抿嘴:“陛下,咱君臣喝一杯吧。”

崇和不为所动,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目光从未移开过眼前的木料。

燕王见状,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梅瓶,又在隔断中拿出两只酒杯。

一一斟满,而后拂袖扫去面前几片木料。

 

崇和敢怒不敢言,狠狠瞪着燕王,将木料归整地放在一边。

燕王瞄了眼身后窗外,端了端身子,将背影留下。而后举手空饮,滴酒未沾却高呼好酒。旋即单指沾酒,以指为笔,在面前案上迅速写下

 

“此酒不可饮!云生姓刘,刘相族人。”

 

崇和惊诧不已。

 

燕王又写道

“陛下以为皇后之死是臣所为?”

崇和胆颤,忽得站了起来。

燕王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皇上赶紧坐下。

 

“是皇后本家。”

“张相?”崇和学起燕王,以指为笔。

“皇后有孕之事怎可让太医知晓,素玥太马虎。张相知晓后当即派人将皇后掳走,逼其饮药伤堕。皇后不从,竟强行喂药。末了,皇后血流一地,歹人便不再为难,皇后借机偷跑回宫,预想见陛下而不得,万分悲痛,投井自尽。”

崇和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燕王心有不忍,又不得不忍,待到崇和平缓,又轻沾酒杯

“续”

 

崇和清了清泪

“张相如此,燕王如何?”

燕王闭上眼,他清楚,是君臣也是叔侄,嫌隙绝非一日,而是整整十一年,铢积寸累。

“燕王世子武功绝顶,可否做朕亲卫?”

“不合礼制。”

燕王明白方玉书孤傲难驯、不同流俗,绝不会答应入宫当差。而侄子这么问自己显然是试探。

燕王咬了咬嘴唇。奋笔疾书:

“四周角楼有臣亲卫,陛下大可放心,然房内左右公公为张刘耳目,不得不防。

 

“燕王世子呢?”

燕王见崇和仍不信任自己,吞声忍泪、悲由心起。

“方玉书永不入洛城。”

燕王写完手指颤抖,见崇和双目微闭,仍旧无动于衷,站起身,让过凳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崇和震撼。

齐修阁的崇和早已老成得完全不像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此时却如孩童,竟喊出了声:

“叔叔”

崇和并未扶起燕王,而是站起身子,行至燕王身边,与燕王同肩,跪了下去。朝着祖坛方向三叩九拜。

 

送走燕王,崇和独自徜徉于后花园。宫外,天上青烟缭绕、云雾遮月。

这大概就是寻常人家、世间烟火吧。谁家不还吃一盘饺子,可如今,谁家又能吃到一盘饺子?

 

这个月十五,云生并未入宫,崇和也少喝了许多酒。听说云生要随师父回趟师门。

 

而燕王正做垂死挣扎,方廷绍果然抱诚守真,将方玉书派去长邑,希望在大成庄庄主寿宴上拉拢各方势力做最后一搏。

 

怎料朝堂之上、江湖之远,皆已知悉燕王齐修阁一跪,觉方廷绍已无上位可能。所以,方玉书大成庄一行收效甚微。

 

崇和这些天似乎清明了些,成天摆弄着他的木雀。除制作木雀外就是练字,极小的楷书,如鼻烟壶内画,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曲公公,还..

“陛下,是不是许久不说话了,陛下慢些说。”

崇和望着正在清扫的曲贤,定了定神。

“公公,还缺多少?”

曲贤有些诧异:“回陛下,小的没听明白。”

崇和向曲贤摆了摆手,示意曲贤停下:“曲公公今年多大。”

曲贤赧然:“回皇上,十八。”

崇和点了点头,“与朕年纪相仿。曲公公,朕屋内最近少了几样东西。”

曲贤瞬间跪倒在地,正欲解释。

 

崇和对着曲贤摇了摇头,曲贤自然明白了当。站起身子,将崇和领进了耳房。

“陛下,沈秋来不会关心一个小太监的起居。”

刚说完,曲贤重又跪下:“陛下,小的罪该万死。”

 

崇和扶起曲贤环顾四周,安下心来:“过些日子朕便十九了,大不了公公许多。公公起来说话。”

 

崇和示意曲贤搬来凳子,两人对坐。曲贤诚惶诚恐始终不敢抬头正眼直视崇和。

曲贤忽得又跪了下去“陛下,小的虽受张相巨资,甘为走狗、内应,不过,小的原先不是最佳人选,陛下眼见,小的不过是个露胆披诚的忠犬,断没有宛公公那般狠辣。本就做不来窥伺、内奸之事,只是皇后亲哥哥,打小便心疼这个妹妹。小的本是国舅爷身边的人,被国舅在张相面前五次三番举荐后方得入宫做了耳目。其实,国舅早有授意,让小的在宫中与皇后娘娘有个照应。”

 

说完,曲贤伏身在地:“陛下,臣从未做过坑害皇后娘娘之事,甚至一直想方设法保全周详,奈何小的与宛公公互为掣肘。并且,小的在沈秋来处也不尽是知无不言,想必宛忠更是如此。只是沈秋来神出鬼没,知道小的与宛忠各为其主,必然另有玄机暗道。陛下,臣有愧啊,娘娘她……

 

崇和没让曲贤继续说下去,心中一阵绞痛,摆了摆手:“说吧,缺多少。”

 

 “陛下,小的罪该万死。只是,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小的家在南方,天灾人祸……啊,不是……

崇和没有理会:“但说无妨,山河破碎、饿殍遍野,朕有罪。”

 

曲贤见崇和毫无怪罪之意便赶紧说下去:“小的家中有一老母,另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怎奈几个哥哥胡作非为,败去家中田地,债台高筑。妹妹年幼,尚不能操持。全家重担老母一肩担起,小的体恤母亲,便舍孝悌,入了宦途。又因伺候张家忠心耿耿、在所不辞,张家亦待我不薄,这样家中日子便好过了些。这不甘当鹰犬,得了张相一大笔银子。小的入宫前便将银子存入大成庄,想着我曲家从此不再家贫亲老、一无所有。怎料世事突变,大成庄银号前些日子竟停了汇兑。老母亲清简习惯了,那笔银子放在银号就未曾动过,如今,白纸黑字却成空纸一张。前些日子出宫办事,遇到家乡逃难的人,听说,我那幼妹,快饿死了……

曲贤声泪俱下,全然不顾君臣。

 

崇和无奈:“如今能回去吗?”

曲贤摇了摇头:“张相饶不了我。”

 

“托人呢?”

曲贤又是俯身在地:“陛下,小的胆怯,偷了几样小东西,真的不够啊!”

崇和起身,将曲贤扶了起来,亲自移到凳子上端坐好:“朕也是没有办法” 。

 

随后崇和亲自回到正屋,取来纸笔:“此朕手谕,去找华章公主。你所托之人必然漫天要价,未必真心实意。且你家现状如何也不得而知。公主见此,必全力助你家渡过危难” 。

 

曲贤双手颤颤巍巍,正欲伏地叩拜,被崇和上前一把制止:“先尽孝、后尽忠。”

 

张相权大曲贤在宫内行走方便,渐渐成了方家姐弟之间的桥梁甚至次数多了,甚至分不清出入的到底是曲贤还是崇和。

可惜,来往过密,易留马脚。最终被宛忠看出端倪,欲回禀幕后。曲贤大义,事发前将宛忠扼死,而后自尽。

 

不多日齐修阁又换了几个太监角楼上的灯火依旧只是大门由外反锁再也未开过

 

后院腊梅朵朵,馥郁芳香。崇和折下一朵,望了望姐姐那边的方向。流水亭桥,亭桥依旧,流水却结成了冰。踩着后院假山前草坪上的积雪,踏下去许多,露出了细碎嫩芽。

 

春要到了吧

 

崇和午膳留了些碎米,将碎米洒在草地上。反复数日。

 

终一日,崇和捏着碎米,又去后院赏梅。几只麻雀三五成群,叨着草芽间的米粒。崇和轻步上前,对着鸟儿说着话,细语绵绵,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一个不注意,雀儿惊起,回绕廊桥亭柱,直飞上天,飞向远方。

 

清晨一夜无梦。十一年来,崇和少有过如此清净。许是没人打扰吧,崇和也未使唤,推开屋门抻了抻走向庭院

 

春到了吗?崇和回到屋里,翻了翻历书,今儿竟是除夕。

 

院中桃枝新芽,满是生机。崇和想起春分时齐修阁初来乍到,一地雨后浅白深红。

 

欢欣雀跃,崇和未作他想,便服上的千里江山在青绿中飞转。又是一阵天旋,所到之处,顺着左右厢房的黛瓦,冲上碧空。崇和停了下来,只因四方角楼空空如也。

 

唤了几声,各房都没有答应。踏着青条石,穿过垂花门,沿影壁来到大门前平心静气闭上双眼

 

轻轻推开。

吱呀。

 

空无一人鸦默雀静崇和顺着墙垣,飞奔而去。睨了眼角楼按奈不住

 

姐姐!

姐姐!

姐姐呢?

 

崇和推开每一间屋门,在各厢房中来回环绕。

空空落落,心如死灰。

再一看身旁食案。

“这茶”

茶盏虽凉,茶汤却似新沏。未走远。

 

崇和奔走出去,大声呼号。

行至延平宫,崇和虽知内里无人,扔推门而入。延平宫中荒芜凋敝、草木萧疏。崇和来到长廊尽头的圆亭,红漆斑驳,琉璃无光。坐在亭中石凳上,往事历历在目。廊中似有欢笑,笑声穿过花丛,蝶粉蜂黄,流连嬉戏。

 

从延平宫出来,崇和纶巾跌落,披头散发。脸上的泪痕苍老了那张稍显稚嫩的脸庞。

再往前,便是大殿。

 

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却又萧杀冷寂,黯淡无光。

好一个残灯冷庙。

 

崇和坐在龙椅上,侧耳倾听。

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殿内山呼万岁。

再一听,那声音,又似文武问讦,百姓咒骂。

 

“陛下!”

“叔叔!”

 

“叔叔,这位子,你来坐罢!”

“终归有人来做,随他去吧。”

 

“陛下,公主适才由密道送走。新皇后也早已安置妥当。而木雀,公主也收到了。听公主说,鸟儿中竟藏了万言”。

 

崇和摇摇头:“都是侄子在齐修阁中的感悟,还有些父亲对妻子、对孩子的家常话。最是无情帝王家,就随那木雀飞入寻常百姓吧”。

 

“叔叔,你不走吗?”

 

方廷绍惨笑:“让玉书活下去,这也是一名父亲最后的妥协。”

 

“崴儿,你我二人有储权,终究走不出去。也好,你我一死,新朝将立;你我不死,血流成河。”

 

方廷绍深叹口气,释然了:“可能这才是最好的结局,让更多人活下去。万象阁从建造这座宫殿的第一天起,就想着,终有一天会湮灭。”

 

“还没吃吧,这还有一只饼,一人一半,吃完咱们上路吧!”

 

洛城皇宫大殿,于皇城南北主轴之中心。面阔廿丈,进深有十。台基深筑,丹陛辉煌。殿前龟鹤左右,铜鼎分置。晷仪刻漏,斛斗升合。殿基玉石环栏,螭首祥云。主殿红墙黄瓦,琉璃彩宝。金砖铺地,翘脚飞檐。

 

崇和十一年末,除夕夜,洛城皇宫火光冲天、焚烟如浪,犹如天祭。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有祝词曰惟神赞辅皇只发生嘉谷粒我烝民万事永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