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漏网之鱼

又是晨起读书时。

只是这读书声，不一会儿就渐渐变小，中间还夹杂着几句闲聊，最后终成一锅沸水，热切地交流起最近的见闻。

吃喝玩乐，无所不谈。就连门口的鸟雀都嫌这里太聒噪，拍拍翅膀飞走了。

这兴高采烈的声音，在沈清左脚踏入学堂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有人适时地起了个头，那朗朗读书声便又磕磕绊绊地响起。

沈清缓步踱进来，扫视众人，目光停留在一个空座上。心里叹了一口气，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

“把昨天的课本打开。”

“先生，林仲又没来。干脆开除他得了。”洛上川幸灾乐祸地说。

一旁的秋问筠翻起一个白眼。

“洛上川同学，昨天的内容，背会了吗？”沈清平静地问。

洛上川：“……”

沈清的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至极：“老规矩，错一个字，十遍。”

一旁的明艾禁不住想要鼓掌，却被沈清一个眼神镇住。不知何处安放的双手在胸前期待地搓了搓。

洛上川小声道：“当初就不该来到这里……”

沈清的听力极好，疑惑地说：“难道当初不是你求着你师父，要来我这里旁听？”

洛上川本是万象阁“武”字一派的弟子，自小武学天赋过人，因此颇受其师宠爱。自从对秋问筠一见倾心后，便缠着师父要来“书”字学堂读书求学。

“武”字一派最擅长上房揭瓦，一看书便恨不得昏睡过去，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一个爱看书的弟子，实乃师门之光。因此“武”派长老十分激动且郑重地，恳请沈清允许洛上川来旁听。

沈清一眼便看穿了洛上川对秋问筠的小心思，为了不让他沦为跟踪狂、偷窥狂，成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沈清思忖半晌，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位新弟子。

长老大喜，拍着沈清的肩膀对她说，要打要骂，随便！还附送一根“武”字派专属大棒。

沈清大惊：“平时，您就是用这个教育他们？”

长老重重点头：“念你是女子，多有不便，请温濂给你做了一把轻便的。”

沈清再惊：“‘武’派的弟子们，被这样打，还坚持得下去？”

长老恨铁不成钢地说：“能坚持！这帮兔崽子，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想吃读书的苦！”

沈清突然有些明白“武”派长老的心情，从此对洛上川多了几分认真。

眼下，被寄予厚望的洛上川正背书背得十分绝望，他眼一闭心一横，大有壮士断腕之风：“明天交！”

沈清微微点头。对秋问筠说：“明天你来收。”

秋问筠才十四岁，却已十分擅长打理一切，平时一些不费体力的琐事，都是她代沈清管理。更重要的是，若是归秋问筠检查，洛上川便不好威逼利诱，动什么手脚。

见此事差不多了结，她又对诸生说：“正是农忙时节，林仲家中农活繁重，难免误了上课。明日，我们增设一个出游活动，一起……”

洛上川不可思议地打断道：“不会是一起帮他干活吧！”

沈清：“恭喜你，答对了。但随意打断长辈的话，是错，罚你再多抄一遍课文。”洛上川这笔直的脑回路，什么时候能稍微学会些迂回呢？

一旁的明艾有苦说不出，说是大家一起帮林仲，但那几个姑娘根本就是去闲逛，上次还差点把刚长出来的幼苗踩坏！而他们几个，统统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云生家亦有几亩良田，对于耕作节律极为了解，只是他父母心疼他，让他一心求学，勿念农事。见沈清提出要帮林仲，已经是跃跃欲试。

沈清又补充道：“不想去的可以请假，不算旷课。”这话是专门说给洛上川的，上次去帮忙的时候，他的刀子嘴便把林仲伤得十分彻底。

洛上川咬牙切齿地说：“谁敢不去，我第一个削他。”

沈清笑了笑，这小子下手总是没轻重，今晚不知又要抄秃几支笔。

二、神秘嘉宾

沈清执掌万象阁“书”字一派，算是开了女子做长老的先河，不仅如此，正因为有了沈清这位女先生，万象阁又破格收了几位女弟子，其中便有秋问筠、赵子苓等。

与其他几派不同，“书”字一派并不招关门弟子，甚至鼓励弟子入世传道，因而弟子一律来去自由。学期三年，学完便走。只有“书”字长老，一直留守。

别的长老身边，多少有关门弟子，或是打下手或是当作接班人培养，唯有沈清一直独来独往。

她何尝不想有个弟子。只是男子大多要承担家庭重任，或追求理想，女子又终归要嫁人，不可能一辈子在这里与书籍为伴。最后只能她一人担下所有。

除了……她本以为读书是一条出路。可目前看来，读书反而是他的负担。

沈清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开门，看见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对方递了一张名帖，还有一封谈广白的推荐信。

沈清见状并不马上拆开，而是笑问对方如何称呼。

来的人双手作揖道：“在下卓正泉。”说完，他往旁边让了让，露出身后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来。

那少年身穿一件月白色长衫，领口处的云纹仿佛有流光回转，将沈清晃得微微失了神。他的面庞清秀，一定是像了他的母亲，都说长得像母亲的男孩，会生得既漂亮又聪明。

那少年并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算打过了招呼，眼神交汇的一刹那，一双眸子如清冽的寒泉，流入她的心间。沈清教过许多这般年纪的孩子，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澈的少年。

“这是我家公子……”那男子有些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前朝燕王之子，方玉书。”那少年补充道。

沈清低声说：“进来说话。”

读罢名帖和书信，沈清抬起头问卓正泉：“你家公子打算入万象阁？”

卓正泉道：“确切地说，是暂时借读。公子生性自由。万象阁其余流派拜师流程颇为繁琐，而且听说……”

沈清期待地问：“听说什么？”是不是听说“书”字一派的先生，脾气好，学识高，长得还好看？

卓正泉斟酌了一番措辞，正色道：“听说‘书’字一派，行事颇为低调，便于隐藏公子行踪。”

沈清被“武”派长老拍的时候，都没有受伤，可差点被这句话气出内伤。

与其说“行事低调”，不如说“无人问津”……生逢乱世，没几个人有心思读书治学。

沈清无奈地说：“你家公子身份敏感，其实我并不是很想收下。”去年秋天，郭木通一把火烧了洛阳宫，却未见燕王世子方玉书的行踪，这些日子没少打探。

卓正泉又道：“此事确有风险，谈长老说届时他会出面周旋。”

言外之意……今天只是来通知她的吗？先是“武”派长老，现在又是谈广白，一个个都想往她这里塞人，学堂里好几个活宝凑在一起，当她这里是聚宝盆么？

沈清怅然道：“谈老狐狸，倒是很会做人，就是苦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万一有官兵追来，如何应对？我可护不了你家公子。”

卓正泉一听，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沈先生请勿担忧，我会暗中保护公子。不必劳烦您出手。”

沈清忿忿道：“一口一个你家公子，那我呢？我可不会武功！”

白衣少年轻声道：“我有武功可以自保，卓大哥保护沈先生。”

沈清：“？”

卓正泉：“……”

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沈清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下。

卓正泉叮嘱道：“公子，在其他人面前，最好还是隐去姓名。”

白衣少年淡淡地答：“不必。我未入朝堂，世人只知燕王世子，却不知方玉书；认识方玉书的，不知道我是燕王世子。”故而，这一路他并未改名换姓，倒也没有什么麻烦。

沈清问：“你就这么信我？”

白衣少年笃定地说：“信。”

沈清微微一笑，对方玉书说：“我‘书’字一派，虽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但拜师一事，还是要走个过场。”

少年缓缓走上前来，深深地拜了三拜。

沈清已经许久未曾收徒，洛上川虽然也行了礼，但毕竟还是“武”字派门下的弟子，目前尚未有叛逃师门的意思。这方玉书虽是暂时借读于此，但如此认真的神态，让沈清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沈清从桌上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卓正泉，像面对孩子的父母那般交待道：“这是学堂守则。”

卓正泉：“这一本都是？”

沈清：“都是。”

方玉书：“？”

明日有新生，她注定是赖不掉早读了，又要起个大早。思及此，她便有些发愁。

突然，她想起来明天还有一件尤为重要的事！

沈清试探道：“方玉书同学，你会做农活吗？”

方玉书：“？”

卓正泉：“？”

三、初次见面

沈清今天破天荒的没有迟到。平时，她起床比起飞还难。

几个孩子都已整装待发。

洛上川穿着一身练功服，不像是去干活的，倒像是要去打架。只是这一身修身的打扮，很好地凸显了他习武的身材。这么看来，他如果能多长点脑子的话，倒是勉强可以配得上秋问筠。

秋问筠穿着的依稀仿佛似乎是——明艾的衣服？！好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不过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今天学堂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醋味。明艾年方十六，正是长个头的时候，与洛上川只差半个头。这件应该是他的旧衣了。

那明艾呢？明艾直接穿上了明久的旧衣服！明久那个生活技能为0的老头，衣服不是脏的就是破的，一双袜子穿得能站起来。明艾竟然也敢穿……这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却如此不修边幅。她脑海中莫名蹦出一个词“暴殄天物”，而明艾就是那个天物。沈清心痛，实在是心痛。如果她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一定给他打扮得干净清爽，就像昨天那个小世子一样。

云生还是正常打扮，父母还细心地给带上遮阳的帽子、干粮。

而赵子苓，毫无悬念，这个每天换一件衣裳的小姑娘，今日又穿了一件他们从来没见过的裙子。

抛去没有出现的林仲，这就是她万象阁“书”字一派的全部弟子，说出去谁敢信呢？六个人，只有六个人……也难怪，行事低调，便于藏身。

不过，沈清想起来，昨天明明有第七个人的。

所有人突然看向门外：“？”

沈清回头，第七个弟子来了。她介绍道：“这是新同学，方玉书。”

没了卓正泉的陪伴，方玉书正孤零零地站在门口。门外门里好似两个世界。

洛上川一向不把几个男弟子放在眼里，但是看着眼前的少年，危机感扑面而来，他不确定这个人会不会是秋问筠喜欢的类型。不知不觉间，拳头攥得“咔咔”响。

不知是想起了昨天的狠话，还是心中想到了什么，他再一次咬牙切齿地说：“这位新同学，今天也要去干活吗？也不怕脏了你那身雪白的衣裳。”

沈清很想纠正，其实是月白。这洛上川能分得清胭脂的颜色吗？

方玉书微微颔首，他心思细腻，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少年的莫名敌意。可他与他无冤无仇，因此只想避其锋芒。

方玉书打量了一番眼前奇形怪状的众人，吃惊、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丝后悔，心中五味杂陈。

沈清出来打圆场：“再耽搁，该吃午饭了。事不宜迟，赶紧出发。”一行人这才拖拖拉拉地带上自己的装备，向林仲家里进发。

一路上，方玉书都有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他们倾巢出动，去做劳力。这“书”字一派，怎么做起了“稷”家的事情。这些孩子的父母竟然都同意沈清的做法么。

到了林仲的家，他心里有了答案。

几道东倒西歪的篱笆，稀稀拉拉地扎了一圈，勉强围成一个院落；大门上的锁早已生锈，形同虚设，盗贼见了一定转头就走；破败的土屋，若用手摸一把，墙上就会掉下渣子来……这样的屋子真的能住人吗？

看着沈清快步走进院子前去敲门的背影，方玉书心里一阵恍惚。

一路南下，这样的场景数不胜数。方玉书从悲悯到麻木，已经慢慢接受。只是今天这人，是他的同窗同学，便又使他心中泛起波澜。

腐朽的大楚倒下了，盘根错节的世家表面交好，背后相互倾轧。郭木通的大军一把火烧了洛阳城，却烧不尽世间悲戚。战也是苦，不战也是苦。

这天下如同一团乱麻。该从哪里解起？一时间，方玉书心神激荡。

“我们去那边。”耳畔传来沈清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远。

穿着一身老头衣服的男孩较为熟悉路线，走在最前面；一个穿了男孩衣裳的伶俐女子紧随其后。刚刚出言不逊的少年也想追上去，却又被眼前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气个半死，一路上踢着石头解气。戴草帽的男孩提着铁锹，不敢懈怠；穿裙子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匆匆跟上。

沈清的身边，是一个衣着朴素的瘦弱男孩，她正用手轻抚男孩的后背，似乎在说着宽慰的话语。

就从此处开始。救国，救人，哪有什么先后之分。

见到什么救什么。

方玉书脱掉月白色长衫，也加入进来。

没有寒暄，也不必相互介绍，学堂的几个少年，甚至都没记住他的名字。

可他们仿佛心意相通。

上次差点闯祸的赵子苓深知脚下这片绿色的珍贵，不敢随意乱走。只跟在云生的身后，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有时还追着云生问这些形状各异的植物分别是什么名字。云生一一作答，不认识的，便记在心里，回去翻书。

谁说女子不如男，秋问筠干起活来，比男孩子的手脚都利索，只是体力不支，过一会儿便要休息一阵。

明艾只知道埋头苦干，给洛上川钻了空子，见秋问筠坐在一边休息，赶忙拿起水壶和点心前去照应。

沈清看在眼里，笑而不语。比起上次一路上骂骂咧咧的样子，已经有很大进步。

她走上前去，看了看洛上川心不在焉锄过的地，打算劝秋问筠再休息一会儿。

明艾从小漫山遍野地乱跑，谈广白看他心思太活跃，便将他划拉到“书”字一派，潜心学习。今日不用读书的明艾，看着眼前的庄稼，感到无比亲切。

而那位方小公子，正一言不发地做着松土的事情。现在的他，也算是在治理天下，尽管这天下只在方寸之间。

沈清以为那位卓大哥会过来，没想到今天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或许正在暗中保护他们。思及此，沈清警惕性大大提高，开始向四周寻找并不存在的危机。

林仲年少失怙，家中的母亲缠绵病榻，他小小年纪便要撑起这个家。像这样家庭的孩子，万象阁原本不会悉心培养，毕竟家中担子太重，无法潜心学艺修学。可沈清却着了魔一般，追着林仲教他学问。林仲请假，便风雨无阻去补课；林仲家中的活儿干不完，便组织同窗一同帮忙，美其名曰不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少年之间相互开玩笑难免互相冒犯，沈清极少插手教训。但若有人挖苦林仲，她必严肃制止，一顿罚抄。

若不是年龄对不上，万象阁的长老差点以为林仲是沈清的私生子。

四、酒后真言

一日的辛劳过后，沈清邀请孩子们一起吃饭。

精疲力尽的孩子们，少了平时的叽叽喳喳；平时挑食，嫌菜咸了淡了的人，今天一句怨言也没有。

洛上川习武出身，精力勉强跟得上，却也有些萎靡。一言不发地给秋问筠夹菜。

卓正泉打理好一切，下午时从暗处现身，撸起袖子帮了大忙。

学生面前不便饮酒，沈清以茶代酒，敬他出手相助。更重要的是，他未阻拦他家的小公子。看初次见面时的样子，这卓正泉也是个爱操心的主，能忍到下午才出现，也是不易。

一顿饭吃完，学生各自回家。方玉书叮嘱卓正泉护送没有武功的沈清回去，自己散步消食去了。

卓正泉犹豫之际，沈清劝他：“孩子大了。”

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在一闪便失去了踪迹。估计是什么独门轻功。沈清暗自称奇，武林高手，都用轻功散步么？

沈清叫来一壶酒，对卓正泉说：“我敬你。”

卓正泉推脱道：“我滴酒不沾。”

沈清将那杯酒放在他面前道：“无妨。”说罢将自己这杯一饮而尽。

卓正泉：“沈先生，您慢点……”

沈清自斟自饮：“除了这帮小兔崽子，就是那帮老头，身边一个交心的朋友都没有。”

卓正泉理解了她为何偏要喝酒。

沈清又道：“我是不是错了？”

卓正泉问：“什么错了？”

沈清陷入了沉默，才几杯酒下肚，好像便有了醉态。她望着虚空，怔怔地说：“我不该强迫他。”

卓正泉没有再问，耐心地听着。

“今天我带学生去帮他干活，他母亲不知是过意不去，还是心意已决，对我说林仲接下来不读了。”

这仿佛是沈清心中一个沉重的秘密，说出来后，她的语气都轻快了很多。

“他母亲不是第一次这样说，”顿了顿，她补充道，“长老们也劝过我，算了吧。”

“可我不想放弃。”沈清揉了揉脸，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卓正泉将窗子打开一些，一缕清风翩然而止。使人神思一片清明。

“他不会武，又不懂谋略；‘理’的内容太难，他脑子转不过来；‘工’字一派动辄十天半个月不回家，他母亲等不了。”原来沈清早已替他想过其他出路。

“就连读书——”沈清噗嗤一笑，“他其实也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背了上句，忘了下句。”

“我培养他，是因为我知道，真正的‘书’，在心里。能够学会这个，生活便不会太艰难。”

一个人可以一无所长，却不可一无所知。无论怎样的身份地位，若能明德明理，便可成己成人。

聆听半晌，卓正泉总算明白了她突如其来的失落，他问道：“你想把“书”传给他？ ”

沈清知道林仲家庭困难，别无所长，本想将他收为“书”字一派唯一的入世弟子，好生培养，继承师门，这也算是一条谋生之路。

谁知这榆木脑袋，死活不开窍。

沈清挠挠头，正巧从头发上拿下一片叶子：“我也有私心啊，没有传人，我怎么办。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做尼姑。”

卓正泉伸手探向沈清的发顶，低头自言自语的沈清突然抬头，两人恰好四目相对。卓正泉的手停在她额头边。

沈清的脸红上加红，卓正泉解释道：“还有一片……”说着又从她鬓边摘下一根杂草。

沈清笑笑。

她问：“你呢？一辈子守着你家小公子吗？不让他飞？”

卓正泉被说中了心事。一瞬间，他意识到其实他和沈清有着相似的处境。

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当事人……

滴酒不沾的卓正泉，端起刚才那杯酒，一饮而尽。

沈清道：“今天，你进步了。再奖励你一杯。”好不容易有人陪她喝酒，她十分满意。满上，满上。

卓正泉像是想起什么，问沈清：“你手册里说，抽查背诵，若背不上来便罚抄。可有什么规律吗？”

沈清反应了好一会才知道卓正泉说的是什么，不满地说：“学习不喝酒，喝酒不学习，聊这个干嘛？”

卓正泉总不好意思说，他是担心方小公子受罚吧。

沈清说：“把前一天的温习一遍就好，又不是背下来就一定能懂的。只是一个手段。”

卓正泉点头称“是”。方玉书过目不忘的本领，他是领教过的，只是他已经习惯性地要为他探知前路，这样才放心。

“可那个笨蛋林仲，背不下来，也说不出意思……到底是错付了！”沈清说着说着，竟然有泪意。

卓正泉见状，连忙安慰。若真是哭了，周围人怕是要误解。

卓正泉说：“你帮我照顾公子，我帮你照顾林仲。”

沈清：“？”

末了，卓正泉像是想起什么，问沈清：“你心里，当真觉得小公子会拖累你吗？”

沈清惊呼：“怎么可能？”

卓正泉：“那你当时为何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沈清低头一笑：“我是不想显得太主动。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看着心情多好。”

卓正泉似乎有些后悔刚刚的承诺，让沈清照顾小公子，怕不是羊入虎口。

沈清拍拍卓正泉的肩膀道：“放心，交给我。我罩着他！”

卓正泉问：“可是你不会武功。”

沈清说：“不是还有你吗？我靠这个。”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那一瞬间，卓正泉突然有一种幻灭感。这个传说中的万象阁，究竟是以什么标准选长老的？

不过，他立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书”字一门，确实人才凋零……有人撑着，已是不错。

曾经，天下太平，人人都想读书做官，若无心仕途，便潜心研究学问，读书治学。可在乱世之中，最脆弱的就是道理，最无用的就是书籍。活着都成问题的时候，读书有什么用？烧了当柴火吗？

理论上来讲，万象阁的“书”字一派同一辈分的长老，如今正在洛城，拿着他的笔挥斥方遒。而眼前这个苦大仇深的女子，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当时郭木通放火烧到国子监的时候，是沈秋白死拦着不让进。起义军虽然要对皇族赶尽杀绝，却对这个无辜的中年男子网开一面，因此国子监、万书阁等存放书籍的地方才得以保全。

这父女两个，一个在朝堂，一个在山野，却纷纷魔怔了使的。

所以？卓正泉突然想到什么，他摇了摇沈清，对她说：“沈先生，我想到了，你可以像你父亲那样，让自己的孩子做下一任长老。”

沈清听完这话，顿时笑得喘不过气。

“我天天搞这些，你觉得有人会娶我吗？”沈清问道，“图我睡懒觉？图我天天八卦学生？还是图我除了一个‘书’字长老的头衔之外，一无所有。”

五、皆有可能

送沈清回去后，卓正泉想了想，好像还是林仲那边比较好解决。

当天深夜，一道黑影翻进林仲家残破不堪的院子，叫醒了酣然入梦的林仲。

黑影捂住正欲惊叫的林仲的嘴，对他说：“我是沈先生的朋友，来监督你背书。”

林仲一听“沈先生”，再一听“背书”，想死的心都有。

林仲家没有灯，黑影便将他从床上拔起来，带到户外。今夜月亮正圆。

在黑影的监督下，林仲对抗着脑瓜子里的瞌睡虫，拼命地开始背。

过了一刻钟。

“够了。”黑影说。

林仲茫然停下。

果真是背了上句，忘了下句。背了这一行，回到上一行。

黑影说：“睡觉去吧。”

林仲开心地回去睡觉了，也顾不得仔细询问内情。

果然是实心眼，这样好骗。本质应该不坏。

黑影这时才明白，这壶酒，想必已经忍了很久。

不过，似乎还有另一个办法，不是么？

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