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哪来的那么多钱？这个问题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知道的不敢说，不知道的……也无从说起。然而在小圈子里他的名声却渐渐传开了——他是个神汉，能够请鬼，让人与死去的亲人见面。

这一行当自古有之，但以往的神汉神婆，大都是所谓“请鬼上身”，让阴灵附体与来访者对话。这一手抛开真假难辨不说，来访者面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要当做自己比较亲近的人去说点比较亲近的话题，也着实很有心理障碍。

而赵卓不同。据他的某个客户说，就是看赵大师施法之后退出了房门，只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感觉后背冷飕飕的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想见的人就坐在那了，差点没把他魂吓飞。

甚至传说有公差为了某个案子也去求助过赵大师，不过被拒绝了。因为赵大师说了，生者欲见逝者，逝者也想见生者，两厢情愿他才能在中间牵线搭桥。赵某不是鬼差也不是神使，没道理点谁谁到，人家避之不及的，我总不能去给捆了来。

此外赵卓还有个“三见三不见”的规矩:寻情可见，寻利不可见;近期可见，日久不可见;横死可见，寿终不可见。对此他也有解释:其一是二者有情分，你愿见我我愿见你，自然是可见的;但若是利益关系，你见他对你有利，他见你却未必与他有利，如何能见？其二是人走之后自有去处，不然地球上岂不是早已鬼满为患？未去之前自是可以见得一面，已去之后一切休提。其三是亡灵久驻人间必有缘故，大多是因为阳事未尽且天命未终，寿终者天命已尽，便难久留，自然也不可见。

总之是这一套规矩下来，口碑愈涨。

但赵卓心里清楚，这事最后搞不好难成善果，天下哪有白来的午餐？

当初他只是一个小山村里的一个游手好闲的普通村民，后来村长和一干有想法有干劲的村民合力开发旅游景点，看中了荒山上的一所古宅，结果不知招惹了什么，闹了一场大乱子，还死了两个人。但他也由此认定那宅子不一般，里面保不齐就有值钱的东西，一咬牙就摸了进去，结果还真给他顺了几样东西出来。

过程他不敢再想，有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他拿了东西逃命似的下山时，遇到了村里的大学生赵理，赵理一看就知道他干了什么，厉声呵斥，让他把东西放回去，还说那些东西不祥，只会给人招灾惹祸。

赵卓被吓住了，他想起来那两个死去村民，觉得赵理说的有道理，但是他又不敢回去，无奈之下只得把东西交给赵理，让他给送回去，并且还为此千恩万谢。

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那个小子呢？毫无疑问，东西肯定是被赵理私吞了。他甚至能回想起分别前赵理的笑容，越想越觉得不怀好意。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被鬼缠上了。

他一个村头浪子懂什么法术，但他说请鬼倒也不算骗人，因为事情就是那个跟着他出了古宅的鬼做的。鬼找鬼，那不是跟我回村喊个人一样，没什么难度嘛。赵卓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往深处想了一下，就觉得自己亏大了，横竖是已经招惹了“不祥”，那给赵理的几样东西不就白还了吗？况且那小子真的肯还回去？怕不是早就私吞了！

这些年赵卓有钱了，眼界也渐渐增长，对古玩市场也有了一定了解，赵理当年可是全村学历最高的人，会不知道那些玩意的价钱？更何况听说开发旅游区的事就是赵理给村长提的。

小兔崽子！

赵卓想多了就有点恨，但他又宽慰自己，再好的金蛋也不如下金蛋的鸡。有了“好兄弟”帮忙，那点蝇头小利也确实不该放在眼里了。

就是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好兄弟”不要吃不要穿自然也不要钱，然而元宝香烛也不要，那它要什么？赵卓是真的不敢多想，只能暗暗念叨“冤有头债有主”。

好在生活是越来越好了，钱挣到手软不说，各路显贵的尊重也给了他极大的满足，“好兄弟”也从来没给他找过麻烦，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开始他常常会做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当初在古宅中挣扎逃命的情节，而且还是连续剧。

好在随着时间过去，他做这个梦也越来越少了，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忘掉那段记忆，但愿如此。

二

赵理不信鬼神。

他的父亲赵树行，年轻时曾外出闯荡，遇到贵人，上过学，从过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只可惜后来贵人倒了，他虽然没受太多牵连却也不免有些灰心，回老家当了庄稼汉。不过手边有些积蓄，倒也吃穿不愁，赵理更是从小便被他送去上学，后来更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赵理是个好孩子，虽然一毕业就在城里找了个不错的工作，但也没忘了乡里乡亲，村里有事需要他帮忙向来不推辞。后来也是他给村长提出了建议，搞个“农家乐”旅游景点，发展一下乡村经济，只可惜莫名其妙就出了个惨案，把事搞黄了。

村里人都说是开发过程中冲撞了鬼，但他偏偏不信这个邪，他甚至孤身一人前往大家谈之色变的“林氏古宅”过夜，结果也如他所想，根本没有什么异常。但他也明白，光凭这个想要说服迷信的村民重新开始搞开发，还是挺困难的，具体该怎么办，一时还没有头绪。

有一天他在山边转悠着思考问题，忽然就看见村里的闲汉赵卓慌慌张张从山上跑下来，他立刻上去拦住赵卓一盘问，惊慌之中的赵卓很快就交待了，他就是手里缺钱，想看看古宅里有没有什么货能“借”出来救救急，哪知道进去之后里面阴森森的，他越走越感觉后背发凉，越想越怕，随便摸了几样像是金银玉器的东西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这时候赵卓才顾得上看自己摸出来的东西，一看之下顿时傻眼，原来尽是些破瓦块，碎瓷片。

赵理大乐，这古宅当初开发的时候村里又不是没人组织进去看过，人一早就搬空了，就是些空房子，还有一些带不走的大件家具也朽烂得不像样子，有宝贝哪还轮得到你？

赵卓大呼晦气，边要下山，赵理忽然有了个想法，他反倒拉着赵卓往山上走，不顾赵卓挣扎，硬是连哄带吓地拖着赵卓回古宅里蹲了一宿，果然又是什么事都没有，

赵卓在山上抖得和淋雨的鹌鹑一样，但回了村可就牛起来了，逢人便吹他如何在山上过夜，一开始还是“我和赵理一起”，后来就变成了“赵理不敢，我硬是拖着他过了一夜”。

赵理也不分辩，只笑嘻嘻地看他表演。

果然，被赵卓这一说，村民们胆子大了很多，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敢去古宅了，最后“古宅”一词不再是禁忌，终于，旅游开发的事再次提上了议程。

这次很顺利，旅游景点的一系列设施，包括客栈、饭店、小卖部等等，很快就建好了。古宅也翻修一新，但在赵理的要求下，又给做了旧。

公司成立了，赵理辞掉了工作，在村民的一致同意下，出任了第一任总经理。他这个人倒是挺有经营天分，先是依托开发区大搞旅游服务，从简单的农家乐开始，然后是古宅展览，后来他灵机一动，找人给古宅写了故事，在网上炒了一番，又成了一个热点。

之后他又开发了“古宅角色扮演”“古宅密室逃生”等玩法，吸引了大批年轻人，还把林氏古宅的IP卖给游戏开发商赚了一笔。

另一边村里的事他也没闲着，先是请”了大厨给农家乐开发菜式，在得到顾客的大量好评之后，他更是把饭店来到了城里，逐步做起了“林氏古宅”独特风味的餐饮连锁。以及“古宅风”布局的酒店连锁，一步步成为当地有名的餐饮酒店业大亨。

村里人无论是留下的，还是跟着他出外创事业的，提起赵理无不感激万分敬佩万分，不愧是村里最早的大学生，不是凡人啊。

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赵理曾经因为忙于事业，压力太大，以至于噩梦连连，都是在古宅中被什么东西追赶的剧情，还是连续剧。不过好在随着事业走上正轨，慢慢地做那样的噩梦也越来越少了。相信要不了多久，那些噩梦就会离他远去。

三

韩小零是个驱魔师。

她原本是个新手，但是不久前做了一些事情，使她开始在业内小有名气。

首先是治好了一种怪病。

病人是一个村子里的村民，叫赵卓。

据村民说，这个人平日里游手好闲，在村中东游西逛，很有存在感，结果某天大家忽然发现他不见了。听人说是向着附近荒山里的一所古宅中去了，大家就都很紧张。

因为那所古宅传说中有鬼，当年村民们在村长带领下开发旅游区，结果清理古宅的时候就有人撞了鬼，后来还有两个人半夜互砍，引发了命案。虽然官方结论是收入分配不均，但是村民一致认为，是鬼上了身了。

不管怎么说，赵卓也是村里人，虽然父母早亡，但是村里老人们和他家祖辈关系还不错，年轻人和他也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总不至于看他送命，于是组织了大批人马冲进去把他救了出来。

大伙倒是没遇上什么危险，想必人多势众。但发现赵卓时，他正躺在地上睡着，脸上还带着笑，像是做梦娶媳妇。众人把他摇醒时，他不但没有获救的喜悦，反倒吓了一大跳，嘴里嘟囔着“今天的梦怎么这么奇怪”，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接下山之后，大伙就发现不对劲了。赵卓老是睡觉，很少醒来，醒来之后的情绪也不对头，似乎不认得村里人了，有时候愤怒有时候激动，有时候又很平静，有时候就是呵呵傻笑。但是从他碎片式自言自语中大伙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他醒着的时候认为自己是在做梦，睡着的时候才认为自己醒着。

这不是精神病吗？村长安排人把他送到医院，但是大夫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什么病治都不见起色，最后还是赵理的父亲赵树行见多识广，说这必然是中了邪，要找人祛祛秽气，于是介绍了韩小零的师父。

但村民来请的时候韩小零的师父不在，她就先去跟着村民看情况去了。到了那里，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这个叫赵卓的人，魂魄不全，搞不好是丢在什么地方了。

村民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对她讲了荒山里林氏古宅的事。

她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结果并没有什么太过于刺激的剧情，赵卓确实是有一部分魂魄丢在了古宅里，但他不过是吓的，俗话说“魂都吓飞了”，确实是存在这种因为极度恐惧而导致魂魄离体甚至飞散丢失的现象的，对驱魔师来说倒不是太大的问题。她最怕的是赵卓的魂魄被什么东西拘走，那么找回来就要费老大的事了。

接下来的做法就很简单了，她拿出随身带的一个折叠小纸灯，点燃了灯芯，默念引魂咒，将赵卓残魂带下了山，然后又以安魂咒助其还体，然后开了个安神方子给村民们去抓药，回来煎了药给赵卓灌下，果然，慢慢地赵卓恢复了正常。而韩小零也在村民的口口相传中，成了“韩小仙”，有了几分名气。

其二是她干掉了一个恶灵。

解决赵卓问题时，她留意到村民讲述的那桩两个人半夜互凶杀案，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有问题。赵卓的问题解决之后，她就开始着手调查当年事件的真相，寻找目击者问话，勘察现场，推算时辰，模拟环境。

过程中那个叫赵理的年轻人帮了她很多忙。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话也特别有条理。而且据他说，他还曾经在古宅里独自过夜！不过韩小零询问他在古宅过夜的经历，却没有问出什么异常，无非是一个傻大胆跑到一所破房子蹲一宿的故事。

赵理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毕竟是接受现代教育的高材生嘛，但他这个人很有涵养，而且理性温和。他说在见过韩小零治疗赵卓的手段之后，虽然仍旧不认为赵卓是撞鬼了，但是也承认了韩小零有“他无法理解的解决问题的手段”，于是也很乐于帮忙。

一来二去的，新人驱魔师多了一个新人助手，每天一起忙的不亦乐乎。

功夫不负有心人，韩小零终于通过抽丝剥茧，找到了最终的线索，判定二人之死与一个恶灵有关。两个人又追着线索顺藤摸瓜，终于堵住了逃进城的恶灵，并通过一场激烈的大战，将它消灭了。

经此一战，韩小零的声望在驱魔师业界一时无两，声望甚至盖过了她的师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在战斗中也被阴煞之气所伤，落下了个头疼的毛病，有时候会做梦，梦见自己仍在与恶灵一战，而且这梦就好像连续剧一样。

但不同的是，梦里与恶灵战斗的是她的师父，她只是在旁观。

每次她做梦的时候，师父都会看她一眼，就好像知道她进入梦境一样……

不过好在做怪梦的次数不算多，每次做梦的时间也不长，过段时间应该就好了吧。

四

“你是谁？”

赵卓坐在屋里，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头，他不知道这老头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进来的，但是本能觉得没必要问。所以这句话是老头在问他。

“鄙人赵理，老人家有何贵干？”赵卓答道。

老头笑了笑:“为什么不是赵卓？”

赵卓皱着眉想了半天，好像很难理解这句话，但最后还是答道“我是赵理”。

但他又补充了一句“赵卓也行”。

这句话一出口，他整个人忽然震了一下，眼神变得呆滞，然后又变得狰狞。

老头看了他一眼，但赵卓感觉老头仿佛不是在看自己，倒像是穿透了自己在看别的什么人。

“你是赵理还是赵卓？”老头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在屋子里回响，在他耳边回响，在他脑海中回响。

“我是……”赵卓挣扎着，但他答不出。

“赵理之身，赵卓之魂。”老头替他答了，然而又补充了一句“那都不是你”。

“不！”赵卓暴跳起来，“我就是！”

“是什么？”老头语气中满是轻蔑。

“亡灵返阳？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人永隔乃是大道，你能逆道？”

赵卓喘着粗气，两眼血红看着老头。

“人生而有魂魄，魂魄动而生意念;人亡而魂魄去，魂魄去而意念消。但总有些执念，因种种机缘，不随魂散而消。你不过是旧宅中一段执念而已。”

“不是！我有魂魄！我有灵！”赵卓身子又震了一下，随即怒吼。

“谁的魂魄，谁的灵？”

老头又看了他一眼，开始捏着手决，缓缓踏步。

“人死魂归，岂是你能招来？你不过是用幻术，将活人对亡者的思念与印象具现化给本人看，他们见到的只是自己回忆中与想象中的亡者罢了。所谓‘三见三不见’，无非是能将死者形象具象者可见，不能者不可见。”

“那又有什么不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

“可你将这意念吞下，他们也就失去了这段回忆，并不是因为他们全无遗憾方才放下。”

“各取所需罢了，收集了这么多意念来重塑魂魄，如今我已经是人了！你是在杀人！”赵卓有些慌乱，他想逃走但四周有一种莫名的压力仿佛风雨欲来，让他不敢乱动；他想反抗，但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朽木雕像，可为肉身吗？”老头冷笑道，“你又凭什么觉得意念所聚便能成魂？缘木求鱼。”

赵卓身形剧震，两眼时而茫然时而血红，像是一幕幕回忆在眼中翻动：“他骗我！不可能，他骗我？我是谁？什么是我……”

老头深深地看了赵卓一眼，喝道：“还不醒来！散！”

这一声如同雷震，赵卓抱着头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身上无数黑气散发在空中横冲直撞，却好似有一个无形牢笼一般，无法冲突出去。

韩小零的头疼病又犯了，而且来的非常快。她正和赵理一起应邀去处理一件事，走在路上忽然眼前一黑就要晕倒，但紧接着她就发现整个世界仿佛在扭曲变形，如同水波一样荡起层层涟漪。

她的眼前时而是现世，她和赵理在路上走着；时而闪过梦境，师父捏着印诀高声吟诵。

整个天地都在回荡着师父的声音。

仙都策下，星斗隐明……

原来这是幻觉！我是什么时候中招的？

黑云密布，电火奔星……

是了，就在我见到赵卓的时候……这是幻形夺念之术，师父教过的！

金钺四张，收斩邪精……

赵理，是赵理，幻形夺念术的施术者必然要始终跟随中术者，才能夺取中术者的意念，幻化中术者的人格！韩小零回过头，身旁赵理的面目已经全非，时而似赵卓，时而似赵理，偶尔也会似其他没见过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她站起身，对着赵理捏出了印诀，与天地间的共鸣发出了一致的声音：

天令一下，速震速轰！

整个世界如同陷入了一片雷海，四面电光奔腾，一切都在雷电中灰飞烟灭。

五

“赵卓怎么样了？”

“很好，你处理的不错。邪灵首先附身的是赵理，他要夺赵卓的念，就先施展幻术把赵卓魂吓丢了。然后以分身附着其神汲取意念。而且你心志坚定，虽然孤身入古宅，沾染了邪气，但是并未使它有机可乘。”

“赵理呢？”

“他只是自身魂魄被压制，邪念散去后便正常了，只不过怎么解释他长期旷工改名换姓跑到外地当神棍，可有的他头疼了。”

“那我为什么会中招啊……”

老头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你在幻境里是不是功成名就，比师父还厉害？”

韩小零点了点头。

“哼，那你就没觉得一点不对？”

韩小零咬了一下嘴唇，缩了缩脖子。

“无他，幻由心生而已。”

老头指着远处灯火：“世间无鬼处，多少人以幻念缚自身。你自幼修行胆气坚定，它不能惑你，是你自己愿意跳进去而已。”

韩小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师父你怎么这么熟练，你也掉进坑里过吗？”

远处传来老头气急败坏的声音：“孽徒！不该问的别问！”

然后是韩小零的笑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