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陕北日晒炙烈，然而这一年蹊跷地很，开春以来雨水不断。穹天之上，时常坠着大片大片的黑云，不知不觉间，有阵阵秋风袭来，原来四季已度过两季。

小村子坐落于半山腰，年前国家修路，崭新的水泥地便如滕蛇一般，围绕着山体，一圈圈从县城蜿蜒过来，铺到了赵小茄家门口。

此时大片乌云坠在半山腰，虽是白天，村子上空的太阳被遮住，天空如同被铺了一层黑幕，几乎不见光亮，偶尔闪电闪现天空，也似夜里被强光照亮。

父母在三天前去了大伯家。

赵小茄一个人在家有些害怕，她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醒来却像忘记了什么。闪电亮彻天地的刹那，也照亮了窗台前的全家福。她身体里，好像从背脊处被什么湿冷的东西渗了进来。

她不敢回头，呼吸像被胸口什么东西压着。

突然门外传来母亲低沉的声音：“茄子，看看妈妈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母亲回来了！

赵小茄有些雀跃，她轻手轻脚地下床，随即开门，朝母亲怀里扑过去。

母亲的手有些冷，但让她有一种踏实感。

她抱着母亲进屋，带上门，她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妈妈怀里。她哼哼唧唧着说：“妈，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这时候，突然门外又传来母亲低沉的声音：“小茄，看看妈妈给你带回来什么了。”

赵小茄要窒息了，她全身僵硬起来……她终于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母亲真的回来了？

她强迫自己平复了下心情，穿上拖鞋走了出去。

“怎么是红色华龙，”赵小茄皱起眉头，嘴巴撅起的弧度可以挂晾衣架。她挑剔道：“妈……！我明明要的绿色的！”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有些无奈说道：“茄子，爸爸妈妈跑遍县城，只找到红色的……”

赵小茄抢答：“口味不一样嘛！红色的不如不买！”她越想越生气，道：“红色的你们吃！”

母亲闻言叹了口气：“不吃算了。”

赵小茄气了一会，觉得气消了，就问父母：“你们去大伯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父亲闻言，眼泪差点流出来，酸着鼻子道：“你大伯生病了。”

赵小茄问道：“很严重吗？”

彼时天空被一道闪电擦亮，父亲的脸被窗栏的影子分成两份，莫名有些苍白，他低沉道：“白血病。”

赵小茄闻言脸僵了起来。

二

接下来的日子，多数时间，大片乌云依旧在村子上空罩着。而大伯的时间却真的不多了。不几天，就撒手人寰。

出殡的日子罕见的万里无云。

晴天意味着不会做噩梦，不会看到那些东西，在送葬的队伍里，她开心起来，一路上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

毕竟，她才20岁啊。

回到家里，她拿出钥匙开门，她甚至因为高兴，嘴里哼着她喜欢的流行歌曲。

进堂屋的时候，她想，可以睡个好觉了。

直到开门就看到父亲和母亲两张严肃的脸。

她高兴地和爸妈打招呼：“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亲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你大伯死了。”

赵小茄笑了，说：“我们今天不是刚从葬礼回来吗。”

父亲冷道：“你堂兄说你笑了。”

赵小茄说：“我不可以笑吗。”

父亲难过地说：“你大伯不在了。”

赵小茄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父亲有些失望，喑哑地说：“你大伯对你很好的。他死了。”

赵小茄冷漠道：“死就死了呗。”

父亲钵大的拳头就要砸下来，就要到达赵小茄鼻梁的时候，听到母亲撕裂的低吼：“不要！”

父亲住手了，他对赵小茄吼着说：“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赵小茄从来没有被懦弱的父亲这样吼，这样威胁过，她也吼着说：“我不知道！”

父亲看了下含泪的母亲，锤着胸口道：“我们教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母亲也哭了，说：“当家的，咱们先回屋吧。”

父母相互搀扶着，离开了。

赵小茄麻木地看着双亲的背影，莫名有些冷。

恰此时，半山腰所有的屋子倏然变黑，笼罩村子半年的乌云，又回来了。

赵小茄好像又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渗进她的身体，熟悉的心悸感传来，窗外闪电忽发，照到她身旁的白墙上，她看到了朝她狞笑，满脸是血的大伯……

大伯也看到了她，趔趄着朝她走来。

她害怕地嘶吼：“不要！”却只是张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三

一月后。

清晨。

“茄子，看妈妈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天刚刚有些起色，母亲就端着碗来到赵小茄的床前。

“妈妈妈妈！”赵小茄搂住母亲的腰，她闻着妈妈身上的味道，不想松手。

母亲手里还捧着碗，被女儿一抱，瞬间觉得整颗心要化开，她笑着说：“茄子先吃饭。”

赵小茄抹了下眼泪，双手仍然抱着不肯放，说：“妈你信我了嘛？”

母亲心疼地看着女儿，觉得她又瘦了好多，她说：“妈妈从来都相信你。”

赵小茄像小猫一样粘在母亲怀里，说：“我又看见大伯了。”

母亲把碗放柜子上，说：“在哪。”

赵小茄看了看母亲左边的空白处。

母亲什么也没看到，抱着女儿说：“茄子，妈妈知道你害怕，妈妈想告诉你，妈妈在。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妈妈都会守着你，保护你。”

赵小茄眼泪流出来，抱住母亲：“妈，我真的好怕。”

女人心疼地看了看女儿，发现自己能做的真不多，她亲了亲女儿的头发。

赵小茄情绪刚刚平复下来些，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问母亲：“妈，咱们后院那个邻居阿姨，你能讲讲吗。她真的是我刚出生就去世的吗。”

母亲将女儿的一缕头丝挽到她的耳后，说：“是的。”

赵小茄问：“除了姓林，喜欢首饰，和我一样手腕上有月牙胎记，她过世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者——”她斟酌着用词问：“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母亲想了想，说：“有。”

女人看着年轻的女儿说：“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孕妇血可以治绝症，要妈妈割血给她喝。”

赵小茄皱眉，问：“您给她了？”

女人笑，说：“怎么可能，妈妈有身孕，后来把家里怀孕的黑狗送她了。”

赵小茄脸色大变。

四

没有光。

四周一片漆黑。

熟悉的心悸，熟悉的阴冷，窒息中，她路过虚空。

赵小茄走在虚空中，走着走着，她看到一个老妇人，对着她的身后，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一只，两只，三只……”

迷茫中，她走近了对方，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她叫了出来：“奶奶……”

在她小时候，奶奶对她最好。她痴痴地，看着熟悉的脸庞，久久不愿离开。

然而终究要离开了。她不由自主被窒息感推着向前。走着走着，她又看到一个老人，对着她的身后，嘴里喃喃数着什么：“一只，两只，三只……”

迷惑着，她走近了对方，又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她满心酸涩地叫：“爷爷，爷爷……”

奶奶去世后，爷爷对她最好，她贪婪地看着眼前慈祥的面容，鼻子开始不透气。

为什么，为什么四周这么黑，她都看不到爷爷奶奶了……

她又被无形的窒息力量推着向前，直到看到大伯对着她的身后，张着血盆大口也在数：“一只，两只，三只……”

她想起爷爷奶奶的样子，试着问大伯：“你们……在数什么？”

大伯闻言笑了笑，说：“黑狗。”

她呆住，边摇头边大吼起来：“不——不——不——”

经历一场人间惊吓，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一道闪电瞬间亮瞎了眼。

五

三天后。

父母出了车祸。

守灵的一天，来了两个交警。

交警甲说：“确认了就签字。”

交警乙说：“这起车祸不算什么，你没见过全家死绝的。”

交警甲说：“快点，我要下班。”

她瞪起带着死气的眼神直愣愣看着两个交警。

直到对方灰头土脸地走掉。

葬礼那天风和日丽，送葬的队伍看起来那么陌生。她突然想起母亲的话：“茄子，妈妈会保护你。”

但是哭不出来，她疯了一样叫：“妈——妈——妈——！”

旁边的表嫂见了不忍，抱住她，说：“哭不出来就不要哭了。”

赵小茄嚎：“我能哭啊！我能哭的！”

此时，一条白色的长布轻轻拂过她的脸庞。

她哭了出来。

回到家里，她又沉浸在黑暗里，这次是两个头骨绕着她，不厌其烦，一圈又一圈。

她出生后经历过不少这样的情况，不像往常，这次她像期待着什么，喊：“爸爸？妈妈？”

头骨终于消失，而她再也没有遇到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