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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参]毕业季
--  发布时间:2022/8/6 19:54:42
--  [C1区-31-3-6]苔藓
苔藓



【一】


对吕笑笑而言,在电子厂实习和在中专读书并没有太大区别,有时候早上睁开眼,她甚至还有一种自己正躺在学校宿舍的错觉。


她习惯于过这种数年如一日的生活,她躲在千篇一律的日子里,任时间流淌,静静地等候每个人生节点的到来。她不爱交际,不爱出门,也鲜有朋友,她想就这样默默地,不紧不慢、顺其自然地,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在一次又一次的物是人非中,生老病死。


和贺振新在一起,一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时候谈恋爱了,二是因为他这个人还不错,最后才是因为对他那似是而非的喜欢。


吕笑笑唯一的爱好是看书,一有时间便看,看各种自认为有趣的专业书或教材。尽管从小学习能力就不好——一道简单的公式她也许就要花数个小时去消化理解,她也不指望能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新学的知识,但是,思考的魅力和好不容易攻克难题后的成就感,是任何形式的流水线都无法给予她的。


她也曾幻想,如果时间足够,自己会不会考上好的高中,再读一个不错的大学?只是老师们和母亲好像都不愿意等一等,再等一等。她被命运裹挟着长大。


要不是那天工厂宿舍突然停电了,她就不会踏入网吧去消磨时间,也不会认识贺振新,更不会与他共度余生。


在刚确定关系的几个月里,这对情侣基本不见面,只靠每天下班后在QQ上聊天来增进感情——吕笑笑滔滔不绝地谈论着新学的知识,贺振新虽然听不懂,但也极力去附和。她总是鸡同鸭讲,但两人的聊天氛围却出奇的和谐甚至快乐。


前段时间,吕笑笑在厂长儿子那里淘到一本《概率论》,刚拿到就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于是,那几天她与贺振新聊的就是贺振新连百度都查不明白的东西了。毕竟,他和吕笑笑一样,连正经高中都没读过。


“你知道随机事件吗?”


“你知道随机变量吗?”


“你知道正态分布吗?”


吕笑笑如同突然立足于新大陆上的冒险者一般,每天都能和贺振新分享新的风景。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停下了脚步,一座名叫伯努利大数定律的高山挡在了她前行的路上。


她越是着急想理解那定律,就越把自己往死胡同里赶,最后在混乱的头脑风暴中,原地打转。


“那你换本书看嘛。”贺振新劝她。


“可是如果不完全将它理解,我心里就会很难受,会堵得慌。可能还会崩溃!”


任凭贺振新如何劝说,吕笑笑都无法排解那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她变得暴躁而敏感,她开始误解男朋友的话,开始钻牛角尖,开始和他呛火。贺振新此时还对这种无理取闹束手无策,于是便赌气地建议她:“你去找厂长儿子吧,他看得懂,他能教你。我是个文盲。”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吕笑笑打心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二】


张宇浩刚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如意的工作,在大城市里徘徊了一阵子,就回来帮忙打理父亲的电子厂了。


某天午休的时候,张宇浩走进工作车间参观,发现了正趴在工作台上看书的吕笑笑。他出于好奇,走过去问吕笑笑在看什么书。


“线性代数。”她说着,把书的封面翻给他看。


“哇,你看这个啊!”


吕笑笑把张宇浩误会成了一个新来的厂弟,也把他语气中夸张的惊讶之情,误会成了对自己的佩服和欣赏。“是呀,我平时喜欢看这些书。”她高兴地说道。


“那你怎么来这里上班?”


“学校派过来实习的。”


“哦。”


“你呢,新来的吗?”


他笑了起来,背过手去,看着吕笑笑点了点头。他又问道:“这书你看得懂吗?”


吕笑笑摇摇头,说:“我才看几页,确实挺难的。”


“你要先学概率论。”


“是吗?”吕笑笑一脸认真。


“当然了。这样吧,我下午送你本《概率论》。”


从张宇浩那收到书后,吕笑笑才从工友口中得知,他其实是老板的儿子,是个正正经经的大学生。无论如何,这个愿意跟她主动聊天,还送她书本的男孩,已经在她心中留下很好的印象。至于他的身份,在她眼里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吕笑笑在很久以后才会明白,其实在张宇浩看见她专心读书的模样时,她的尊严就已经被践踏了。


所以,当吕笑笑抱着《概率论》,带着一本正经地求知欲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他几乎乐出声来。他很想反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厂妹:“你懂这些有什么用吗?”


但她毕竟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张宇浩还是耐着性子,像哄小孩般,跟她详细解释起伯努利大数定律。


吕笑笑本来认真地听着,后来发现自己背后越来越暖和,原来是张宇浩在慢慢贴近她的身子。她以为这只是他讲解的太忘我后的无意之举,就假装挠痒痒,用肩膀把他的胸部轻轻抵开了。


张宇浩对吕笑笑这个动作感到意外和不满,他把书合起,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对桌子对面的吕笑笑说:“好渴呀,能帮我拿瓶水吗?冰箱就在门旁边。”


吕笑笑回头望了望,迟疑片刻,看在张宇浩帮自己解答难题的份上,还是走了过去。他却跟着她走到了门边,把门给悄悄锁上了。


“笑笑。”男人的嘴贴到了吕笑笑耳边,发出一阵恶心的喘息。


吕笑笑吓了一跳,尖叫着闪到旁边,一时间弄不明白自己正面临着什么,只是惊恐地望着张宇浩。


“别装了。”张宇浩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你来找我,不会真的是来学习的吧?”


“我、我就是想知道伯努利大数定律是什么意思啊。”


“你骗小孩呢!”张宇浩几乎恼羞成怒,再次试探着向吕笑笑靠拢。


“对不起张总,你误会我了。”吕笑笑把《概率论》紧紧的抱在胸前,身子缩成一团,随时准备给张宇浩来一巴掌。


张宇浩自觉没趣,终于冷静下来,坐回位子上,点起一根烟,冲吕笑笑摆摆手,说:“行了,你走吧。”


吕笑笑逃似的走出门去,没走多远,又折了回来。


“怎么,你后悔了?”


“不是的张总。”吕笑笑使劲摇摇头,“我把书还给你。”


她不敢再跨进办公室,把书轻轻地丢在了门口的地上。



【三】


从张宇浩那里逃出来之后,吕笑笑就向贺振新宣布,自己再也不碰概率论了。贺振新很高兴,表示要送她一份礼物。


三天后,礼物寄到了,是一本名叫《动物农场》的小说。


贺振新没看过这书,也不了解它讲了个什么故事,他只是单纯的从标题的字面意思去理解书里的内容,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和动物有关的、发生在农场里的、有趣的童话故事。吕笑笑在收到书时,也是这么觉得的。她很高兴,因为自己第一次收到血缘关系之外的人送的礼物。


显然,他们都小瞧了这本包装精致,封面只烫着冷冰冰的四个字,而没有任何可爱cha图的“童话故事”。更糟糕的事,它还是本小说集,真正的《动物农场》被放在最后面,开篇则是四个莫名其妙的数字——1984。


在拿到小说的第一天晚上,吕笑笑就开始阅读。


对很多人来说,书中每每出现的大片没有分段且语法复杂的描写,着实枯燥乏味,惹人犯困。但吕笑笑却在逐字逐句的阅读中,慢慢沉浸到了故事的内容里。


第二天早上,她没被闹钟叫醒,梦境将她困在怪诞的混乱之中。等她醒来时,室友都已离开,她匆忙洗漱完毕,下楼往车间的方向跑去。路上空空荡荡的鲜有人影,偌大的工业园区像已经开始早自习的校园,让吕笑笑看着心里发慌,她情不自禁地小跑起来。


远远地,她看见车间组长像班主任似的站在车间门口,用不停去看手表的动作,催促迟到者加快脚步,然后转身走进门去。


七点五十九分,吕笑笑气喘吁吁地冲进车间,组长却以上班迟到为由,在员工通往岗位的必经之路上,将她拦下。他站在办公室门里,手上端着本工作日/志,低头装模作样地写着什么。他冷冷地问:“吕笑笑是吗?”


“是。”


“新来的是吧。”


“三月底来的。”


“学校派过来实习的?”


“嗯。”吕笑笑点点头,脸上陪着笑,误以为“实习生”的身份会让组长对自己宽容一些。


“上班时间不知道吗?”


“组长,早上闹铃没有……”


啪,组长合上本子,又看了看手表,打断吕笑笑说:“迟到两分钟,扣二十块钱。去打卡吧。”


“可我本来没迟到呀。”


组长没有理会,抱着工作日/志与吕笑笑擦肩而过,开始巡视起车间里的工作情况。在组长眼里,他为公司节省下来的各种成本——譬如因为他的一丝不苟和铁面无私,而在员工工资里扣除的每一分钱——终将垒成他未来晋升之路上的垫脚石。


这是吕笑笑进厂以来第一次上班迟到。她默默地换好防尘服,坐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一天的流水线工作。


二十块钱,正好是她一小时的工资,吕笑笑对此耿耿于怀。她尝试消极怠工,来替被抢走的二十块钱讨回可怜的公道。


可传送带总是匀速前进着,将电路板一块接着一块地送到她的工作台上,而戴着红袖章的线长,又总在身后来回转悠,紧盯着大家干活。她拧螺丝的双手,根本无法休息。就这样,她心存委屈和不甘,一刻不停地干到了中午。


算上吃饭时间,吕笑笑中午能休息一小时。往常,吕笑笑会利用这段空闲回宿舍看会儿书,但今天,她和大多数工友一样,吃完饭就换好防尘服,来车间待着了。工友们或是趴在工作台上睡觉,或是扎堆在某处聊外面的世界。看着他们,吕笑笑回想起读书时,同学们聚在教室里准备午休前的场景。


彼时,大家都无忧无虑的,没有学业和考试的烦恼,也从不为未来担忧,仿佛一辈子都能这样快乐下去。而趴在书桌上看着这一切的吕笑笑,也从没想到过未来的自己会为二十块钱而苦恼。


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组长来了,吕笑笑赶紧去办公室找他。组长的办工桌正对着整个车间,由一扇大玻璃窗隔着,他正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手下的工人们陆续来到自己的岗位上。


吕笑笑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半秃的脑袋,唐突地开口请求道:“组长,我下午早几分钟上岗,你能别扣我二十块钱吗?”


组长险些被茶水呛到,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吕笑笑一番,不耐烦地冲她摆摆手,说:“你快去上班吧,我会考虑的!”


流水线再次运作起来。吕笑笑反复揣摩着刚刚在组长办公室里的半分钟,心想:这二十块钱算是没指望了。



【四】


“今年是几几年?”吕笑笑问贺振新。


“你傻啦?”


“今年是1984年。”她自问自答道。


自从看完《1984》后,车间组长就成了吕笑笑眼里的“老大哥”,而那些个从优秀厂弟厂妹中选拔出来,成为监督工友们生产的各位线长,就是邪恶又狡猾的“思想警察”。


他们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条条鞭子,每天抽打在流水线工人们的背上,让工人们打螺丝的手法越来越娴熟,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使工人们变得麻木,让他们在不断重复数个动作的枯燥过程中找到莫名其妙的快感,甚至相互竞争起来。


等她再看完《动物农场》,车间组长和线长们又成了穿上西装和皮鞋,开始说人话,代替人类压榨农场里其他动物的猪。


突然有一天,吕笑笑问自己:到底是我变成了流水线上的螺丝,还是流水线上的螺丝变成了我?这句话毫无意义,而且狗屁不通,但她却觉得它充满了捉摸不透的哲学意义。


吕笑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被束缚、灵魂被所谓的命运圈养了的感觉;第一次对自己的过去和现状感到不满,对未来感到不安和茫然;第一次想要逃离这个身旁净是些麻木的灵魂的地方。


所幸,实习期快结束了,秃头的组长问她:“毕业后想继续留在厂里吗?”


“不想。”她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


后来,吕笑笑请了事假,提前结束了实习。她准备回乡下老家休息几天,然后再回电子厂盖几个公章,拿到实习工资和实习证明,最后去学校拿毕业证。


正好,那几天有台风要过境,工地都停工了,贺振新没地方去,就主动请缨,要送女朋友回家。


送吕笑笑到村门口,贺振新就准备走了,一步三回头。吕笑笑看着那个落寞又搞笑的背影,冲上去拉住他的手臂,说:“跟我回家吧,正好躲一下台风。”贺振新心里乐开了花。



【五】


吕笑笑的母亲是个勤快的女人,她拿了许多手工活和缝纫机活来家里做。这些活很简单,却很乏味,就和吕笑笑在电子厂做的活那样。但电子厂里有空调,按时记工资,又有免费的食宿,比起在家里做手工活,总是要好得多。


贺振新跟着吕笑笑穿过院子,站在客厅门口,闻到了人造皮革特殊的味道,虽然不刺鼻,却突然将他拖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只有明亮的午后阳光,无数只鼓囊的编织袋,一台老式缝纫机,和统治着这一切的女人。这里没有昼夜交替,没有时间,只有缝纫机啪嗒啪嗒不停地响着,转着,消耗着女人的生命。


“妈,我回来了。”吕笑笑冲屋里喊道。


“回来啦。”母亲没有抬头看一下。


“这是我男朋友。”


“阿姨好。”贺振新大大方方地打招呼。


“啊?”母亲抬起头来,哒哒哒哒,缝纫机跑线了。


女人对此没有任何防备,以至于对眼前这个黝黑、干瘦的男孩提不起好感。但家里来客人好歹也是件高兴的事,她站起身来,踩着编织袋来到门口,把两人领到隔壁堆着货物但有一半地方可以落脚的屋子里。


“妈,他叫贺振新。”吕笑笑介绍道。


“噢噢噢。”女人在屋子里左右看着,反复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


“阿姨你先去忙吧,不用管我们。”


“好好好,我先去忙了。笑笑你招待好人家。”说着,她转身走了,刚走到门口,又扭头对贺振新道:“那个,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贺振新点点头,自觉尴尬。


“妈,人家要住几天。”


“好好好,住几天好。那我先去忙了,你给人家倒水去。”


女人回到客厅,继续干起活来。傍晚的时候,她骑着电动车去镇上买了几样熟食,回来时经过自家菜地,又摘了些蔬菜瓜果。晚饭,三个人就在客厅旁的房间吃。母女二人在饭桌上聊着吕笑笑在电子厂的工作,和她毕业的事,贺振新默默吃着饭,cha不上嘴。


吕笑笑说:“妈,我不想在电子厂上班了。”


“为什么啊,这么好的工作。”


“没意思。”


“天天坐车间里吹空调还没意思啊,真把自己当大小姐啦?”


“我没把自己当大小姐!”吕笑笑放下碗筷,垂眼盯着桌角,不再说话。


母亲看了她一眼,说:“那先做着嘛,等找到其他合适的工作再换也不迟。怎么不吃了,你吃饱了吗?”


“吃不下了。”说着,她端起碗筷往厨房走去。


“小贺你多吃点,把菜都吃完。”


贺振新察觉到吕笑笑的情绪,他使劲往嘴里扒拉几口饭,回应道:“阿姨这也太为难我了,还有这么多菜呢,太丰盛啦!”


“多吃点嘛,饭吃不掉不要紧的。对了,你要喝酒吗?”


“啊?不喝不喝。”


吕笑笑听见了,说道:“妈人家都已经在吃饭了,你还问他喝不喝酒。”


“我搞忘了嘛,家里又没人喝酒。”


“叔叔他不喝酒吗?”


女人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吕笑笑坐回位子上,说:“妈,我已经不干了。”


“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也不提前和我商量。”


“这是我自己的事。”


母亲第一次从吕笑笑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愣了愣神,一时分不清女儿是在说气话,还是在电子厂里学会了叛逆。她嘴里嚼着饭菜,嘀咕道:“你要是能管好自己就好咯。”


“那你想干什么?”母亲又问。


“不知道,毕业了再说。”


“工资拿了吗?”


“还没有,过几天去拿,厂里说不会提前发工资。”


“小贺,你吃菜呀。”


“阿姨我吃饱啦,你慢慢吃。”


贺振新站起身来,把碗筷端进厨房,又顺手刷洗起灶台上用过的空碗空盘子。他要给母女两留下交流的空间。


可他只听见吕笑笑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二十出头的姑娘,突然像个怨妇。直到屋子里的灯突然爆掉,她才安静下来。


“停电了吗?”吕笑笑问母亲。


“不是,是灯坏了。”母亲借着门外的光,收拾起桌子来。


“那怎么办?这也太黑了。”


“没事,反正我都在厨房吃饭。大不了到时候去买盏台灯来cha着。”


这时,贺振新举着手机进来了,他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天花板,说:“阿姨,我上去看看吧。”


“行。”


女人拉下电闸,跑上三楼,搬了个落满灰尘的人字梯下来。贺振新站在梯子上,仔细检查起那盏颇有年头的吊灯,母女二人一人扶着梯子一边,用手机给他打光,仰头看着他。


那吊灯不算大,但结构复杂,里面塞满了细小的电线个各种大小的灯泡,根本无法修理。贺振新干脆将它整个拆下,重新接了个小灯泡上去。屋子里又亮堂起来。


“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呀。”女人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贺振新爬下梯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看着母女俩高兴的模样,他心里也高兴。正要收起梯子,笑笑的妈妈却又请求道:“小贺,能不能帮我把房间里的灯也换一下,它都坏了大半年了。我自己上去看过,不是灯泡的问题,是接头的电线烂了,得重新接。我又不懂这个,不敢去乱碰。”


“好啊!”贺振新不假思索地答应道。“在二楼吗,我把梯子搬上去。”


“不不不,就在这里。”说着,她拿手指了指后墙上的一道门。原来那隔着的后半间屋子是女人的房间,贺振新一直以为它是个储物室。



【六】


吕笑笑是葬礼上长大的孩子。


三岁那年,她父亲在建筑工地上摔死了。母亲为了撑起这个家,把笑笑托付给外公外婆,自己出门打工去。小学还没毕业,外公外婆就相继去世,爷爷奶奶心疼孙女,就把她接了过去。可是短短三年,爷爷奶奶因病卧床,失去了自理能力,母亲终于不再出门,回来照顾二老和女儿。两年后,爷爷奶奶也相继走了。


两家亲戚中都有爱说闲话的,说母女两是扫把星,把身边的人都克死了。渐渐地,母亲就和他们断了来往,母女二人关起门来过日子,直到今天。


这些事都是贺振新晚上跟着吕笑笑上二楼,赫然看见厅堂里挂着五张遗照后,吕笑笑才跟他说的。不然他总以为姑娘家和自己家一样,尽管都来自农村,生活也清苦,但至少家庭完整又和睦。


“你睡在这不会害怕吧。”吕笑笑指着一个空房间,问贺振新。


“当然不会。干嘛这么问?”其实他心里已经猜到个大概了。


“这本来是我爸妈睡的房间。我爸死后,我妈就再也没进去睡过。”说着,她又指了指旁边的小房间。“以前她在外面打工,过年回家的时候要么跟我睡,要么就睡这个小房间里。后来她又搬到一楼去了,平时也不上这里来。她就怕在这里睡觉。”


“你的房间呢?”


“在对面。你想进去坐会儿吗?”


“好啊。”


房间很小,里面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条椅子,一个衣柜和一张床。吕笑笑说:“看,这些都是我还在我妈肚子里时,我爸给我做的。”贺振新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她却不以为然地往床上一躺,指了指床尾书桌前的椅子说:“随便坐吧。”


贺振新坐下,手搭在椅背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充满安全感的小窝。吕笑笑却突然打开话匣,开始和他说起自己家的亲戚来。爱串闲话的姑姑,没出息的舅舅,想骗走笑笑父亲的那笔抚恤金的大伯,猥亵小吕笑笑的堂哥,在城里赚了大钱却不愿赡养老人的二叔……一个接一个,如数家珍。


说着说着,她便沉默了,从床头摸出一本书来,说:“你先去睡吧,我要看会儿书。”


“没事呀,我在这儿陪着你。”


“你走吧,你在这我看不进去。”


“怎么会呢,我又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你。”贺振新以为她跟自己开玩笑呢。


“你烦不烦!”


他悻悻地退了出去。


半夜,台风登陆了。贺振新出门上厕所,被站在厅堂阳台上的吕笑笑吓了一跳。屋里没有开灯,她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窗外狂风乱作。


“你在干嘛?”贺振新小声问道,生怕把她也给惊着了。


“看台风呀。”她说


“外面这么黑,哪看得到东西。”


“你听,这么大的风声!”


“是呀。”他也走到阳台上,隔着窗玻璃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无法想象其中藏着的壮烈风景。


“你说,台风会不会把爸爸他们坟头都给吹走了。”


“啊?”此情此景,他听了这话觉得心里瘆得慌。直到看见吕笑笑眼角的泪痕,他才鼓起勇气第一次抓住她的手,说道:“明天你带我去拜拜他们吧。”


“嗯。”吕笑笑点点头。


但是到了第二天,吕笑笑就没再提过这茬。



【七】


台风过后,吕笑笑和贺振新就回到城里去了。贺振新又多请了几天假,准备陪着吕笑笑去电子厂和学校办各种手续。


他们先去了电子厂,找车间组长盖章签字。组长又问她:“还回来上班吗?”


“不来了。”她摇摇头。“这几个月的工资去哪领?”


“去找财务吧。”组长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两人又去找公司财务。


这会儿,财务室里站满了厂弟厂妹,他们现在财务的办公桌前面,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有几位情绪激动,不停嚷嚷着“给钱”。这群人都是吕笑笑的同学或校友,他们和她一样,被学校安排在此处实习。


“兄弟,这是怎么了?”贺振新问其中一人。


“我们在这实习了四个多月,现在这狗日的厂子不给我们发工资!”他趁机大声叫喊道。


这声高呼,犹如巨石入水,激起层层巨浪,即使站在那些站在门口观望,最腼腆胆小的人,也拉下脸,跟着叫骂起来。愤怒的人群往财务身边挤去,将那个老女人团团围住。


面对如此阵仗,女人并不害怕,只觉得这群人既没本事又没素质,打心底瞧不起他们。她不屑一顾地在电脑上打着蜘蛛纸牌,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嘴上偶尔回道:“我说了,我只是个财务,也是打工的。你们去找老板要工资,老板说给你们发,我就给你们发。听不懂人话吗?”


“草!把她办公室砸了!”


“砸了!”


“砸了,快砸了!”


“好,动手吧!”


有人硬生生挤到最前面,抓起电脑屏幕就要砸。


“你干嘛!”女人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暂时唬住了众人。“我这电脑里都是重要的资料,你赔的起就砸吧。”


要摔电脑的那位愣了愣,松开手,说“那你给不给我们发工资?”


女人坐回椅子上,嘲弄地笑了笑,说:“我再说一遍。你们去找老板问清楚了,再来找我开工资单,我再给你们发工资。这么简单的事,非要一大堆人挤在这里干嘛?外面没空调太热了是吗?再说了,你们只是实习生,除去住宿费和伙食费,拿几个工资啊,就到这里来叫唤?有能耐去劳动局把公司告了呀!一群废物。”


这时,人群里又钻出个小伙子,一声不吭地举起电脑屏幕,啪的一声给它砸得粉碎。大家欢呼起来,把他看作英雄。


贺振新见状,拉着吕笑笑往外走。在工地的时候,他也见过几次农民工来项目部讨要工资的情景。他们不懂法,只认欠债还钱的理,因为家里实在着急用钱而来项目部大吵大闹。有人心里憋的难受,就动手打人或砸起东西来,这时,项目部的人就会报警,以寻衅滋事为由,把他们通通抓走。而给他们要不到工资的事,归劳动局管。


两人从财务室退了出来,坐在离财务室远远的地方,观望着。


不一会儿,副厂长带着几个保安过来了,他站在财务室门口向大家解释道:“同学们,你们的工资,厂里都是每个月直接发给学校的,去找你们校长问问吧,别在这里闹事了。”


“可是老师告诉我们,工资是直接发到我们手上的,只不过得实习结束的时候才拿的到。不然我们怎么会来要钱!?”


“那你得去问你们老师了,反正财务那里都有工资发放记录,可以叫她翻给你们看看。”


“副厂长,这帮土匪已经把我电脑砸了,报警给他们抓起来!”财务在屋里叫嚣道。


副厂长走进屋里一瞧,责备财务道:“你也是的,早点把记录拉出来给大家看看,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嘛!”


“哼,我凭什么拉给他们看?”


副厂长叫人从旁边办公室拆过来一个电脑屏幕,连上财务的主机,把工资发放记录都拉了出来。果然,他们每个月的工资,都打到了一个账户上。


“切,被人卖做包身工还不知道。”财务嘲讽道。



【八】


这帮孩子轻信了老师和学校,把自己的劳动力廉价卖给了工厂,学校则根据学生们每个月的劳动量,从工厂那获得提成。工厂假装不知情的第三者,把锅全部推到学校身上。学生们去找校领导要说法,领导就借口说:“你们的住宿费和伙食费已经正好抵了工资,有几位还倒欠工厂钱呢,都是老师们自己掏钱补上的。”


很多孩子认栽了,吕笑笑不信邪,决心要把工资给拿回来。


她报过警,上过劳动局,打过市长热线,最后还找过记者,却都处处碰壁,以失败告终。贺振新多次劝她放弃,她非但不听,还找各种理由和他吵架,一次又一次对他恶语相向,伤透了他的心。


她说:“那是我在流水线上,辛辛苦苦干了四个月赚的钱!”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拿它?”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帮外人说话?我才是你女朋友呀!”


“对,我家既没有背景也没有钱,我也没有本事。我也没读过书,不懂法。看不起我你直说啊,你可以滚啊,可以和我分手啊!”


“你不爱我,就不要跟我在一起好吗!?”


“你又黑又丑,你以为我就看的上你吗?怎么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分手吧,贺振新。”


贺振新终于忍不住,说:“好。”


后来有一天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她,最近是不是在外面闯祸了?


吕笑笑不明白,反问她:“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刚刚家里来了几个人,说是你的朋友。他们说你在外面闯祸了,让我劝劝你。我问他们什么事情,他们也不说,就一个劲的让我劝劝你。我留他们吃饭,他们怎么也不肯。最后走之前还在桌子上留下个红包。我追出去要还给他们,他们的车子却已经开出老远了。”母亲顿了顿。“笑笑,你在外面没事吧,真闯祸了吗?”


“没事妈。”


“那人家怎么无缘无故上家里来,说你闯祸了,还往家里送红包呢?”


吕笑笑灵光乍现,骗母亲道:“妈,他们逗你玩儿呢。那是我电子厂的同事,之前厂里不是没发工资吗,今天才让他们送工资来的。你打开数数,有多少钱,我看看能不能对得上数。”


“是这样啊!你这同事也真是的,开什么玩笑不好,非说你闯祸了。”母亲终于松了口气。


“厂里就是这样的,大家爱开玩笑。不然一天天的太无聊啦。”


“哟,笑笑,你这工资有点少啊。不是干了四个月吗?你是不是乱花钱了?”


“这不谈恋爱了嘛,我不得打扮打扮自己。”


母亲笑了笑,说:“话虽没错,但你也给我省着点用。”


“妈我挂了。”听着母亲的笑声,吕笑笑哽咽了。“我跟贺振新逛街呢。”


挂了电话,吕笑笑嚎啕大哭起来。此刻,她才体会到温斯顿在那个虚构的1984年里的绝望。



【九】


从那晚以后,吕笑笑不再想着追回那笔工资了。没过几天,她又找了个电子厂,干起流水线的活来。一个月后,她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


有天晚上,她下了班走出公司大门,看见了贺振新。他站在对面的街上,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着,好像在找什么。


吕笑笑小跑过去,出现在他面前:“贺振新,你在这干嘛?”


“我——”贺振新顿时湿了眼眶,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呢!”吕笑笑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只是觉得今天的夜色格外漂亮。


贺振新终于平复了情绪,说:“我这几天都在找你呢。”


“找我干嘛?”


“喏,给你这个。”他把一个厚实的信封塞到吕笑笑手里。“多亏我们老板儿子的帮忙,我们把你的工资要回来了!一小时二十块,每天八小时,干了四个月,一共一万九千两百块。你数数。”


这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但吕笑笑没有马上拆穿它。她踮起脚尖,一把搂住贺振新,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对不起。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贺振新问吕笑笑:“笑笑,最近又在看什么书呢?”


“我在看一级建造师的教材书。我想想个一级建造师的证出来,听说那个证一年的挂靠费都有好几万呢!”她兴奋地说。


“我也喜欢上看书了。”贺振新得意道。


“那你都看些什么书呀?”


“最近在看一本关于植物的书。”


“噢!”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植物吗?”


“什么呀?”


“苔藓。”


“为什么?”


“因为它可厉害了,不用阳光也能生长!”


末了,他在心里补充道:和你一样。




【完】


--  作者:丽萨辛普森
--  发布时间:2022/8/7 13: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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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