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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参]沙洲变
--  发布时间:2023/4/21 10:04:22
--  [C1区-32-3-1]金枝
金枝


“我的父亲克罗努斯在所有神明之中最为年轻,我是身登大宝的奥西里斯,征服的国家远及印度无人居住的区域以及极北之地,甚至到达伊斯特河的源头,世界其他地方没有比奥逊努斯更为遥远的。我是克罗努斯的长子,我从一颗美好而又高贵的蛋中一跃而出,如同在白昼出生一位同类的后裔。人类居住的世界没有一个地区我不曾到过,我将我发现的事物全都分享给大家。”——《希腊史纲·奥里西斯墓志铭》



沙州北山。

三千个沙州兵和他们的领袖在山脊上排开,远远望着沙州城里不属于人间的打斗。

此地距离沙州已数十里。在他们眼中,金佛只像人那么大,而魔神怪物大如狐,小如鼠,都已看不清楚。但他们仍能看到活跃的像有生命的黑暗围着金佛不断闪动,金佛奋力搏斗,身躯渐渐残缺,金光开始消散,直到最后再也站立不住,金佛跪倒在地。黑暗扑上去啃噬它的身躯,它仍在奋力拍打……

赵无疾深深低下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严贵一道:“即使当年的李长钧,要成为英雄,也要背负很多。这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佛光护佑了沙州三百年,直到最后一刻。沙州儿女,永生永世不能辜负。”

“绝不辜负!”赵无疾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程子安从怀里取出一个纸扎的孔明灯,点燃,耐心地等待孔明灯慢慢悠悠飞上天空。三千零四盏孔明灯,在北山的上空汇成一道星河。

而后程子安开始高声的念诵经文。经文言辞古奥。除他以外,没有人能听懂。


沙州小普善院最高的建筑是供奉观音菩萨的观音阁。观音阁顶,颈戴璎珞手捧净瓶的赵妙音仍在苦苦支撑,白衣之上血迹斑斑。她脚下的观音阁猛地一颤,又向地下沉了一尺,已与平常民房等高。

而这已是十六座寺里坚持最久的一座。许多寺庙,已经完全沉入地下。仙岩寺唯有最高的主殿的屋脊还露在地上。仅剩的僧人们仍在全力念诵经文,直到自己也悄然沉没。金佛的光芒几乎完全消散。须得眼神极好,才能看到金佛的隐隐轮廓。但与之缠斗良久的上百魔神,也已消折大半。剩余的魔神,在龙神郭日那保的乐声指挥下远远逃开,远离已经躺倒在地的金佛,金佛奋力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

赵妙音又呕出一口鲜血。她的璎珞断裂,净瓶粉碎。但她的双眸仍然始终望向夜空中的一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梵文,只是光芒已几乎消灭。突然她的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女尼们向她施礼,而后平静消失。

整座观音阁都不见了。小普善院完全沉入地下,赵妙音已脚踏平地。

“只剩我了。”赵妙音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是最后一个。我是赵家人,我一定会挺到最后!”

紧接着她听到辽远而来的角声,听到飘荡在沙州城四周的呼号。所有的魔神似乎都有所感应,一起望向远处天空中的星河。连龙神郭日那保都放下八只手上的乐器,疑惑地看向那里。


钉在夜空上的最后一个梵文,突然亮了一下。

与此同时,在地上已经几近消散的金佛,艰难地翻了一个身。它已残破不堪的金身向魔神们压去,一只手掌抓住逃窜的龙神郭日那保,和它们一起消失。

幸存的魔神,在角声和呼号的指令下,迷惑地向沙州城外走去。骑着黑马手持绳和剑的魔神,裸着双乳容貌姣好但有一对獠牙的魔神,骑着象的魔神,猪和蛇缠绕在一起的魔神,九头十八臂,颈中挂满骷髅,身边围绕无数乌鸦弹着琵琶的魔神……一个又一个,走出沙州,消失在沙漠里。


赵妙音在沙州城里奔跑,赤着的双脚血肉模糊。她伸出双臂,接住从天而降的年轻僧人。

神秀吃力地睁开眼睛:“结束了。”

赵妙音流着泪用力点头:“都结束了!结束了!”

“佛法护佑沙州三百年,想不到最后落到我身上。沙州以后再没有妖魔了,也不会再有佛。”神秀吃力地说。他的身躯已经完全透明:“姑……妈,我,我没给赵家丢人!”

“你没有……”赵妙音咬住牙齿,看着神秀渐渐从她双臂间消失。她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


仙岩寺后的山丘底部。余晓风出神地望着天空。

“你真的看得见?”阴其文从他背后踱出,好奇地问道。

“嗯……”余晓风点头:“全都看见了,壮美无比!”

“可惜你没法画下来了。”阴其文说:“洞窟已经全部封闭。风沙会把它们整个淹没。直到不知多少年后,佛法再度昌明,才会有有缘人把它们打开。”

“是啊!”余晓风折断手中的笔:“不用再画了。从明天起,连我也会慢慢把它们忘掉。沙州将会变成一座崭新的城。阴先生,不知现在天色如何。”

“你猜呢?”

“我猜,黑暗一定已经退去。天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都要近,星辰如海。”

阴其文眯着眼,看着已经发白的天空。晨曦从东方升起,映照戈壁沙海一片通红。他笑了笑,说:“是啊。”


沙州城的黎明是从一声厉喝开始的。

“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鸡都上房了一天天懒得猪一样老娘养你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客栈的老板娘镜颜娘子双手叉腰训斥着她的伙计们。伙计们七手八脚从铺上跳起,刷牙洗脸,擦桌抹地,下门板,上招牌。厨房里立即响起叮铃咣啷的声音。门口的笼屉上也渐渐腾出热气。

明月奴扭着腰肢,一步三摇地走进客栈。

“唷,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月奴妹妹吗?这么早就来赚狗男人的钱啊?”

“是呀……不趁着汉子被窝还热乎,再晚点还有奴家的份儿嘛。谁不知这些狗男人吃姐姐的,睡姐姐的。晚上大门一关钱还不都让姐姐挣了。”

镜颜娘子和明月奴皮笑肉不笑地过招一句,一起掉头啐了一口,齐声骂道,贱人!


杨元西在楼下传来的喧吵中睁开眼睛。

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就向头上摸去,两只手掌同时摸到尖锐的东西,被扎得一叫——是别头发的簪子。

“你鬼叫什么,像个娘们。”房内另一张床上,秋延宗用枕头捂住脑袋:“小爷还没睡醒呢。一大早猫也叫狗也咬,还让不让人活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赵无忧跳了进来。

“元西哥哥,延宗哥哥,你们还不起!快起快起,带你们去吃老板娘秘制的猪肘子。全天下就这吃得到,晚了就抢光了。”

“我们怎么会在这?”秋延宗揉着眼睛。杨元西也猛点头表示有点懵。

“你们昨晚干嘛了?是不是太累了?”赵无忧惊奇的说:“这么大的事也能忘——匈奴人狼子野心,假借提亲,暗算了我爹,还想杀我灭口!幸好关键时候你们赶到。你们那两个伙伴为了保护我,英勇战死。你们一直坚持到我哥赶回来。后来我哥带人去匈奴报仇了。我家也毁了,驿馆也毁了,我只好带你们来住客栈。你们都忘了?”

“啊。对!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杨元西道。

“一天里能出这么多事?信息量也太大了。”秋延宗也道:“要不是想起来了,真不敢相信。”

“难怪我这一夜都在做梦。还梦见自己变成一头牛。”杨元西同意。

“好了好了。快跟我走吧。”赵无忧跳过来拉住两人。

“且慢!”秋延宗道:“小爷还要梳洗打扮,就这样出场,丢了我们天朝上国的脸面。”

“中原人就是麻烦!”赵无忧撇嘴:“那我在楼下等你们。”


侯赵无忧的脚步声远。秋延宗严肃下来,一把抓住杨元西:“杨兄,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不对?”杨元西奇怪道:“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对,不对!”秋延宗低头思索:“好像少了很多东西,不该是这样。”

他突然炯炯有神地望着杨元西。

“杨兄!”

“干嘛?!”

秋延宗抓起案上腰刀,硬塞进杨元西手里。

“砍我!往死里砍!”

“卧槽?”杨元西顿时惊了:“你还有这种需求?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实话告诉你,出了晋阳我就想砍你。”

“来!”秋延宗指着自己脖子:“往这砍!一定别留手。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可能是尸陀天女,有不死之身。”

“我还太乙真人呢我!”杨元西将刀一掂,照着秋延宗脖子就砍。秋延宗一闭眼睛,刀在他脖颈附近硬生生停住。

“神经病!”杨元西把刀摔在地上,走了。

秋延宗疑惑地捡起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刀刃上一滑,鲜血顿时流出。他甩着流血的手指呲牙咧嘴。

他们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镜颜娘子秘制的猪肘子,赞不绝口。然后又跟着赵无忧,游览了沙州很多地方。沙州是个小而繁华的城市。五行八作,应有尽有。四面八方的商贾都汇经于此,也有很多奇人异士,戏班杂耍。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看到一座庙,见到一个和尚。






沙州军穿越祁连山脉,进入匈奴领地,总共只花了十四天,全军无一伤亡。为沙州成军以来,绝无仅有的奇迹。在这样迅疾剽悍的速度下,任何弱军都会变成无坚不摧的强锋。

因为程子安指挥的三十三只魔神,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绝不可能的逆境中始终保护着这支军队。

但侵入匈奴之后,前后交锋数次,却只歼灭了匈奴少数游骑,始终找不到他们大部队的踪影。

翼展十余丈的黑色鸟妖从空而降,旋转着化成鹰隼,落在程子安的手臂上。

“方圆百里,都找不到敌军的踪迹。”

“不可能!”严贵一道:“匈奴即便弓轻马快,擅长奔袭。但他们千年以前败于大炎,三百年前败于大晋,哪里还有那么大的地盘好周旋?”

“是的。”程子安同意:“有麻烦了。”

赵无疾抿着嘴唇很不甘心。他绝不认为沙州军在自己指挥下会逊于匈奴,何况还有神魔相助。但现在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继续追击,他们可能陷入草海之中,给养断绝。

“既然我们有魔神。会不会匈奴人也有他们的神明参战?”

程子安摇头:“不会。匈奴人信仰长生天,而长生天无形无质。它只讨厌一件事。”

“什么?”严贵一问。

“过度的生长。”程子安说:“羊多了就会吃光草。狼多了就会吃光羊和人。而人多了,就会吃光世界所有的东西。到时长生天会降下白灾,毁灭多余的一切。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在乎。”

“所以我们进攻匈奴。长生天不会干预”。赵无疾慢慢说:“而以我们的速度,匈奴人就算提前得到消息,也来不及撤离。即便他们在躲藏我们,草原总共也就这么大。草原向东是大夏,向北是把匈奴人驱逐到这里的吉斯人。他们根本无路可去。”

“每件事都是对的。但匈奴人就是消失了。”程子安摇头:“很不妙。必须马上通知沙州。”


南楚,江南路,豫章郡。

华服的公子恭敬敛手,看着老人向一口井中钓鱼。

时已入春。嫩竹拔节,新枝吐绿,已经是女孩子都穿不住衣服的季节。老人却仍穿着塞北苦寒之地的破羊皮袄。

一个书吏——蔡半篇——抱着几个卷轴踉跄跑来,竭力压制喘息:“太子,宫中急报。”

他的声音很低,但老人还是听见了。南楚太子风凌云狠狠剜了蔡半篇一眼:“先生,下人不懂事。”

“无妨。反正也钓不上来。”老人叹息着说,接过风凌云亲自呈上的细绸擦手。“你父亲还是放不过你。”

“先生算得不错。”风凌云苦笑:“春水方生,大夏的战船随时可能过江。这时候要我去督战。无非是一死而已。”

“徒死无益。”老人说:“还是要想办法。毕竟是大江,哪里那么容易过。”

“所以要求教先生!”风凌云愈加诚惶诚恐。

“当年大温的许真人,将五百条蛟龙一并镇在江南路,就此平定了江南的水患,但也从此绝了江西的龙脉。江西世世代代,都不能再出皇帝。许真人的阵眼,就在这口井里。我本来想把它钓起来。”老人摇头:“看来还是时机不到。”

“到底要怎么把它钓起来?”

“第一,要有个祭祀。要杀人,要流血。第二要有契机,有大势。但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法咒。施展这个法咒的,一定是要真心信仰它的人。但要三般俱合,只能看天意。”老人摇头:“我虽出身江南,早已沦落匈奴。”

“刘元昊先生的大名,天下学者,无人不敬!”风凌云说:“如果我们招不出蛟龙,就没办法在大江上行云布雨。就挡不住大夏人过江。”

“也许还有办法。”老人刘元昊望向风凌云:“天象开始转变,我要再回一次匈奴。我吩咐你的事,你一定要在限期之内做好。另外记住”刘元昊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要再玩弄女人那一套。格局太小,而且伤阴德。”

“凌云一定铭记!”风凌云深深躬身:“只是,先生还来得及回去吗?”

刘元昊看着天色:“来得及。”

他转身跳入井中,没有一丝声音。

而后井中突然暴起水花,高达两丈。

“刘先生他……死了吗?”蔡半篇结结巴巴的问。

风凌云凝视着井口摇了摇头:“走了而已。刘元昊先生,他是五百年前许真人手下的漏网之鱼。知道在江西永远成不了龙,才远去漠北。但而今故土危难在即,他终究不能不管。”

风凌云叹息着摆摆手:“去吧。去找镜湖夫人。把事办妥,不用回来了。”

“小人的命是太子的。”

“大江之战,关系着天下的归属。如果我胜了,我们自然还会再见。如果我败了,但愿还有个人在我身后书写我的故事。去吧,你的命不必白白丢掉。”

“是……”书吏深深跪倒,含泪而走。

“蔡半篇,嘿,真是好名字。”风凌云苦笑:“看看我的故事,是不是也只值半篇儿。”


沙州,阴其文府。一场紧急军事会议正在召开。

说是会议,也不过只有阴其文、赵妙音、赵无忧、杨元西四人而已。秋延宗列席,但没人在乎他说什么。

“前军出了问题。匈奴人消失了。”阴其文道:“军中自有少主他们料理,需要我们考虑的,是沙州会不会有危险。”

“沙州怎么会有危险?”赵无忧说:“西边是大漠,东边是铁勒,南北都是山。”

“如果匈奴人提前得知,迂回借道铁勒呢?”杨元西道:“匈奴和铁勒之间虽然横亘着甘浚山,但未始没有小径可以穿越。”

“绝不可能!”赵妙音道:“因为铁勒的国教,乃是天方。他们对内团结友爱。但对异端毫不假借,他们不会让匈奴人侵入疆界一步。天方和我拜火教份属友盟。我有绝对的把握。”

“那就只剩下大漠了。”赵无忧说。

众人都笑起来。没人会真的相信匈奴人在无水无草的大漠中迂回上千里。

“所以沙州万无一失!我们可以回禀前军。”阴其文说:“今晚由我阴某自掏腰包,请诸位大宴!”

“耶,太好了!”

“慢着慢着……”秋延宗拦住两眼放光流口水的赵无忧:“就这,这就完事了?我怎么感觉你们像开玩笑似的。”

“本来就是开玩笑啊。”赵无忧说:“难道沙州还能真的有事吗?”

“确是如此。延宗兄,你太焦虑了。杨某饱读经史,从没听过大军可以穿越沙漠。”杨元西拍着秋延宗:“晚上多喝两杯,好好睡一觉。”

秋延宗高举双手:“你们说得都对!我也觉得很玄,可我就是没办法像你们这么理所当然。有件事我死活想不明白——盘古开天辟地那会,有没有咱们脚下这座沙州?!”

四个人一起愕然。

“秋副使这是什么意思?”

“延宗,你失态了!注意体统。”

“延宗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秋延宗拍案而起:“可就是哪里不对!要么就是我疯了,要么就是你们疯了。要么,这天地都疯了!你们不信我不要紧,小爷自己干!”

他踉跄地直奔出去,背后是众人同情的目光。

“这孩子……”赵妙音惋惜的说:“压力太大了。”


秋延宗在沙州城里茫然无措的奔跑。

他穿过街市,撞倒摊贩,冲散人群,被骆驼粪滑倒,他披头散发,满身污秽。沙州所有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他用更加怀疑的目光反击。他似乎看到路上蹦蹦跳跳的少女,街角的小兵,高大的将军,宝相庄严的僧人。但一转眼,这些又不见了。

整座沙州城变成了一片黑色的废墟。断壁残垣,还没熄灭的烟和火。满地都是尸体和骨骸,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奇异残躯。他仰头看向天空,天空残破不堪。一个又一个已经黑暗的方格,还在零星向外喷着金色火焰。秋延宗绝望地大喊,几乎跪倒。他双膝一软,栽倒在一个巨大的招财猫上。招财猫的爪子还在一下下摇摆。

“仁兄,仁兄?!”招财猫说。

“什么妖精?!”

秋延宗猛醒过来。正扶着他的,是一个商贾装扮的年轻人。年轻人正温和地看着他:“小可,李乐意。”

“好名字!”秋延宗说:“你乐意,我乐意。大家都乐意!你叫什么也好,是人不是人也好,你有没有马?”

“小可经营商队,怎能没马?”

“给我一匹最快的马!钱……”秋延宗用力摇头:“你去找杨元西,要不找赵无忧,爱谁谁,要快!”

“仁兄,以你现在的情况,恐怕不宜骑马!”

“看不起谁呢?”秋延宗怒道:“小爷拿嘴都能骑!”


他确实得到了一匹马,也确实是用嘴骑的。

秋延宗被捆成一只粽子,横担在马背上,李乐意骑着马,秋延宗口头指挥,直出东门。

那确是一匹好马,头至尾长丈二,蹄至背高八尺。通体洁白,日行千里,载着两个人日不移影。

顷刻之间,白马就已奔行数十里,渐渐远离沙州地界。在秋延宗的记忆中,这里应该是戈壁。但尽管他只能冲着地面吐酸水,他也能看到随着快马不断奔驰,他的眼睛里全都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沙砾。

“你确定这是东?”

“非常确定。”

“果然他妈的疯了!”秋延宗怒道:“连这天地都跟小爷作对!”

“你没疯。”他被重新拉上马背:“其实整个沙州可能只剩下你没疯。我来晚了!”

“你踏马拽得二五八万的你谁啊?”

“小可,李乐意。”李乐意重新认真地介绍自己:“李长钧的李。”

秋延宗瞬间清醒。


沙州城外有一座营帐。

看起来,也就是普通的营帐。但如果从天空下望,它正卡在沙州和外界的交界线上。向北一点,就是匈奴。向东一点就是铁勒。向西一点就是沙州,但它哪都不属于,它只是营帐。

营帐里除了秋延宗和李乐意,只有一个双目空空的人。

“余晓风”。余晓风向秋延宗拱手。

“晓风是我留在沙州的耳目。”李乐意道:“他一发现事情不对,就向我报警。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我眼神不大好。”余晓风愧疚说道。秋延宗看着余晓风满布创痕的眼窝心说你眼神岂止不大好。

“晓风的眼睛,有点问题。”李乐意说:“他看不见人世,看别的倒是很清楚。但这次偏偏是人世出了问题。”

“你云山雾罩,我根本听不懂。”秋延宗说:“我只想知道到底怎么了?”

“很复杂……”李乐意说:“先说你吧。你都记得多少?”

秋延宗努力回忆:“我记得怪物,黑风,沙州,戈壁,铁勒,诡异的教派,黑暗和光明,魔神降世,后来不知怎么我们又回到沙州,对了,是被推回来的,我在天上看见沙州打得一塌糊涂。接着我听见有人喊杨元西,我就跟着喊。后来我就醒了……”

李乐意点头:“很好,我们就从杨元西说起。那时候你们在喊杨元西,其实是在叫他的魂。确切的说,也不是叫他的魂。”

“那是叫谁?”

“李长钧!”

“?!!!”

李乐意点头:“是这样。一百年前,李长钧和程子安有过约定。到了非此不可的危难关头,就要重新把他叫回来。只有他才能应付后面的问题。”

“什么问题?!”

“龙神郭日那保,你们在大黑天里看到的东西。”

“是啊。我见过!那不就是你们镇在沙州地下的东西吗?好多呢!又不止它一个。”

“龙神郭日那保,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镇在沙州的魔神。一百年前李长钧之所以东征,是他要打通返回中原的通道。但当他发现东征注定失败,沙州将会锁死在绝域里,他就做了一件事,他把召唤所有魔神的钥匙远远送走,送入中原,让沙州从此保持安宁。但你们,大夏人,又把它送了回来!从那一刻起,大势就变了。”

“卧槽!”秋延宗跳了起来:“你别血口喷人啊!”

“我们李氏一族借商贾的身份走遍天下,一百年来都在维护这个秘密。”李乐意道:“你们中原有布局,我们沙州也有筹划。只不过我们人少,总是落后一步……但你真的以为你队里那几个人,都那么简单?那个倪三,他其实是扛塔力士。你的朋友萧哲,他是天生的乐师。”

秋延宗的眼神开始恍惚。

他回忆起毫不起眼的倪三,双臂和双腿间缠满布带。他还记得头脑简单的萧哲,除了吹笛子一无所能,还以为自己来跟着发财。

秋延宗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另一层景象。

默默无语走着的倪三,从不骑马。他的双臂和双腿的布带向后长长延伸,紧紧缚在一座无形的塔上,倪三背着塔,一步步走在戈壁上。

吹笛子的萧哲时而恍惚,吹出奇怪的音节,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在距离沙州不到百里的地方,倪三将无形的塔放在地上,用力掀开。黑色的云气,一丝丝从地面浮起,裹着萧哲散乱的笛声,渐渐凝成旋律。

许一刀的傀儡马队挥舞着方刀……驼城和随从被砍成零碎,无数血肉溅在戈壁上,形成巨大的法阵。黑风不断盘旋呼啸,狼首蛇身的魔神,从黑风里拔地而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秋延宗连连摇头:“大夏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没有理由啊!”

“因为大夏要一举攻破南楚,平定天下。”李乐意道:“千秋大业只差一步,不容许任何闪失。其实不管匈奴、铁勒还是沙州,在方寸之地斗了几百年,都已是强弩之末。大夏忌惮的不是他们,而是沙州地底的东西。”

秋延宗冒着冷汗:“沙州地底的东西不是已经全出来了?那么多座魔神!”

“还有更大的!”李乐意说:“魔神和它相比,什么也不是。本来程子安旋乾转坤,牺牲了镇守沙州三百年的佛门,将魔神驯服带走,沙州重新回归赵无忧的幻境。已经没事了。结果还是大劫难逃!”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还有两个时辰,零一刻。”余晓风说。

“两个时辰零一刻。”李乐意说:“到时候,你会亲眼看见它。虽然应该还只是一点点。”

“那应该怎么对付?不是,那你找我干嘛呀?这种时候,不正应该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出手吗?”

“我们只负责监控,没能力收服。而且那是足以逆天改运的东西,又怎么能是区区众生搞得定。”李乐意说:“我也不知为什么要找你。可能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还清醒的人。马,我送你了。免费。你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你把这些事……都推给我了?!”秋延宗结结巴巴,脑子完全掉线:“我都不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做多少是多少。”李乐意拍拍秋延宗:“年轻人,要振奋。”

“我振奋你大爷!”



秋延宗骤马疾驰。

白马在地平线上跑成一道白光,穿越沙漠,冲入沙州,在道路上,在墙壁上,在人头上掠过,撞开阴其文府的大门,直奔内堂,将宴席踢翻,珍馐美味洒落满地。

正在欢宴的杨元西、赵无忧、赵妙音和阴其文一起惊愕地望着他。

“秋延宗,你又发什么疯?!太无礼了!快给阴大人道歉!”

“是啊。延宗哥哥,你为什么骑着一匹纸马啊?”

“我……”秋延宗一低头,发现胯下确实是一根木棍,木棍顶端是个纸糊的马头。在路边卖顶多三文钱。“又来?!”

秋延宗摔掉纸马,一手一个,抓住杨元西和赵无忧。

“真的没时间了!两个时辰以后,沙州就会毁灭!你们一定要马上想起来。你,不是杨元西。你是一百年前李长钧的转世!只有你才能知道怎么平息大难。还有你!赵无忧,你们赵家世世代代的神通是忘记!你哥赵无疾是个笨蛋,因为你们是双生,赵家所有的神通都在你身上!因为你实在不愿面对现实,你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你带着整个沙州都忘了。但这不行啊赵无忧!沙州马上就要毁灭了!你必须马上醒过来。你们明白吗?!!”

“不明白!”杨元西和赵无忧齐声说。

“你大爷!”

秋延宗重重甩开两人,环顾四周,突然抓住赵妙音,夺下她手中的切肉刀。

“秋延宗你干什么?”

“副使大人,别乱来,有话好说!”

“就是,你喜欢我姑妈可以商量。”

“你们都给我闭嘴!”秋延宗声嘶力竭的大喊:“我——秋延宗。大夏使团副使!我是不死之身!尸陀天女——

在众人的哀求和喊喝中,秋延宗狠狠一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鲜血像泉水一样喷出,秋延宗全身上下的血似乎都聚在这一喷之中。秋延宗震骇地看着红色的血喷溅到空中,到桌上,到每个人的脸上。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意志开始消散……

所有红色的血滴,瞬间变成绿色。绿色比涌泉更迅速的急收而回。

秋延宗握着刀,手背血管迸现。刀锋紧紧压着颈项,皮肤丝毫无损。一重温润的绿色光幕,笼罩在他周围。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众人:“你们,想起来了吗?”




“还有多长时间?”杨元西问。

他的神态和之前决然不同,充满杀伐决断的气势。

“两个时辰,可能不到了。”秋延宗答道。在他身后,赵妙音将赵无忧搂在怀里,赵无忧泪流满面。


杨元西、秋延宗和阴其文并肩站在沙州最高处。

“确实动了!”杨元西说:“它在地下挪了挪身子。现在沙漠转到了沙州的东面。”

“那西面呢?”阴其文说:“我没看到任何异样。”

“因为还有段距离。我们不够高。”杨元西道:“再高一点,就看见了。”


他虚空往下一抓——

整座沙州城,屹立在河西已经千百年,风吹日晒,土坯硬得像钢铁的沙州城,每一条边都长达数里的沙州城,被杨元西这一抓,整个抓了起来!

沙州城一点点从地面上解体,边缘崩碎,升上天空!


“我……”秋延宗无语了:“你是个啥啊到底?”

“我既是杨元西,也是李长钧。”杨元西说:“放心,你的朋友没丢。不过我想我应该是神吧。”

“什么?!”秋延宗和阴其文都不敢置信。但又一想,太特么有道理了。能凭空抓着一座城飞天的,不是神是什么?

“我的时间不多。趁这个空档,和你们把话说清楚。对了,还有赵家人。因为这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到赵家人。”杨元西挥一挥手,赵妙音和赵无忧也出现在身边。

“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沙州的信仰是什么?”杨元西,或者李长钧说:“拜火教?西域的。佛教?身读?道教?儒教?景教?天方?……沙州屹立在这里千百年,贯穿南北东西,无数教派来了又走,但到底有哪个是属于沙州人自己的?”

“都没有。”秋延宗说:“除了……除了李长钧的故事?”

“对!”李长钧说——现在他几乎完全变成了李长钧:“一百年前,我率领九个兄弟东征。在那之前我镇压了所有的魔神。这些魔神,其实几百年前早就被镇住了。还有佛门一直在帮衬。但为什么一百年前它们又出来了呢?……因为一百年前,大晋灭亡了!大晋的灭亡,牵动了沙州地底真正的东西。所以魔神们都呆不安稳。佛门的力量,勉强镇压魔神,但绝不足以把地底的东西压回去。我左思右想,唯一的方法,是在沙州再造一尊神,沙州自己的神!这就是我,李长钧!”

“可这些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沙州没有你的神位,也没你的庙。”赵妙音说:“连我们赵家人都不知道!”

“因为沙州需要神。但又不需要神。”李长钧说:“铁勒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秋延宗和赵无忧默默地点头。

“一个信仰久了,自己就会起变化。当年吐蕃驱赶魔神,是因为信仰太杂乱。而李长钧不能变成沙州的神,是因为信仰太单一。单一,就意味极端。任何事到了极端就再没法变了。可能会出圣人,也可能会出魔王。如果我彻底变成沙州的神,若干年后,我的信徒可能会走到我的反面,会质疑,会分裂,会背叛,连我自己也没办法。所以李长钧必须死。”

李长钧慢慢的说:“这件事好难!好在我有一位最值得信任的兄弟,他就是你们赵家的先祖。他和我联手谱写了我的神话,然后亲手杀了我。然后硬生生的,把整个过程忘掉。沙州人人都记得李长钧,但没有任何人能想起李长钧真正的结局。这样,我就可以卡在传说和信仰的缝隙里,永远留在沙州,永远不会变化。直到现在被召回来,对付它!”

“它到底是什么?!”秋延宗大喊:“我问过很多次了,从来没人回答我。”

“我可以回答你。”李长钧说:“其实你已经看到了。”

秋延宗向远处望去,他用力擦着眼睛。

其实沙州所有人,这时都在用力擦着眼睛。因为他们在高空中看见了绝不可能在西方看见的东西。一条无边无沿的,银色的线,奔涌而来,势不可挡。

沙漠,变成了大河!

河面上浮着无数的船,船上都飘着匈奴的狼旗。

“匈奴人,还真的从西边过来了。”阴其文低声说。

已经没人再注意他。



河水在两个时辰之内完全淹没陆地。

沙州如果没有飞上天空,应该已经全部沉入水下。

匈奴的船稳稳停在水面上。秋延宗看见中 央一艘最巨大的船。船头上走出一个人,穿着匈奴王的服饰。

“赫连朔!”阴其文说。

“不是。”秋延宗纠正:“赫连琳琅。”

“琳琅!”自从恢复记忆一直消沉的赵无忧突然振作起来:“琳琅!我在这儿。是我啊,无忧。太好了你还没死!”

“是啊。真好呢!我居然没死!”赫连琳琅冷笑。

“你说什么?”赵无忧愣了。“我们不是好姐妹吗?”

“所谓的好姐妹……就是你们沙州可以永远躲在你赵无忧的安乐窝里,而要把祸水引到我们匈奴!”赫连琳琅大喊:“要不是我们得知消息,在最后一刻召唤了大泽。我们匈奴早被沙州人杀光了!这就是你说得好姐妹?你有脸跟我说这三个字吗?”

赵无忧彻底被震住,失魂落魄:“不,不可能!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

“你们自己问他!”赫连琳琅遥遥指着李长钧。

“这些事你都没有说!”秋延宗不顾一切抓住李长钧:“程子安在队伍里,他什么都知道。你们是故意的!”

“不错。”李长钧承认:“魔神和沙州地底的东西相生相栖。魔神出世,地底的东西也会跟着苏醒。唯一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能利用魔神把它引走。一百年前,匈奴还是很大的威胁……”

“哈!”赫连琳琅冷笑:“说来说去,还不是这样?真后悔当时没死在甘州。赵无忧,我们本来就不是姐妹!我现在就把这笔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一条布满鳞甲的长尾陡然从水面翻出。

白龙飞腾出水,在半空中化成赤膊的老者,落在船头。正是刘元昊。

“师父,你终于赶回来了!”赫连琳琅说。

刘元昊点头:“南楚已经开始了。我们也动手!”

“阿璃!”随着赫连琳琅的呼唤,个子小小的婢女阿璃扛着一卷长长的东西走出来。将它铺在船头,是一幅巨大的刺绣,上面绣着整整一个乐班。随着刺绣完全展开,滴入阿璃的血,一些模糊的乐声开始飘出。

“看来都不是凡人……”赵妙音叹息。


南楚,莫愁湖。

一个和刺绣上一模一样的乐班,一起看着中 央的镜湖夫人。镜湖夫人手中捧着一只缶。

“这曲子不全,少一个主旋……”一个乐师说。

“尽人事,听天命。”镜湖夫人说:“如果时势真的运转到了那里,它会全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只要开始,就永远不能停止。即使我们死了,也要坚持。直到我们的魂魄飘散……”

乐班众人一起点头。

“那就……开始吧!”镜湖夫人望向众人,将手中的缶轻轻敲动。

第一个音符奏响的瞬间,整个乐班为之一震。他们本来的颜色,在这一震中完全消失,只存留黑白的魂魄。随着乐班的乐器一件件响起,莫愁湖畔的春草以这一点为中心迅速变黄枯萎。

整座莫愁湖上,黄叶纷飞。


乐声透过织锦,从莫愁湖一直传到沙州。

无边无沿的大水,随着乐声微微振动。在不知多深的地下有雷声连绵。

乐声悲回婉转,凄凉肃杀。秋延宗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在流泪。他看向同在流泪的赵无忧、阴其文、赵妙音。

只有李长钧没有流泪,但他也开始紧张。

“曲子还少一个主旋,我要出手了!一定要阻止她们完成仪式。”李长钧对秋延宗说:“剩下就交给你。”

“怎么又交给我?”秋延宗还没说完,李长钧已经高高跃起,向大船上跳去。他的身躯在半空中显露神形。一个汉家衣冠,威严无比的将军,一手持着比大船还长的宝剑,向大船斩去!

突然一条白龙从下方腾起,两只龙爪狠狠抓住剑锋。龙爪被宝剑斩断,白龙强忍着剧痛,嘴角流着鲜血缠绕在宝剑上。

斩断的龙爪落水,溅起大片水浪。

赫连琳琅的父亲赫连朔,举着狼头伞盖站在赫连琳琅身后,替她遮挡。

“快!”赫连琳琅大喊:“师父顶不了多久!”

另一个人走到船头。秋延宗不认识他,但阴其文报出他的名字。

“他就是铁勒的大汗,拔野骨多罗!”

“难怪赫连琳琅她们能逃出铁勒。”秋延宗顿时明白:“看来铁勒王并没像王后一样,以身殉国。”

铁勒王拔野骨多罗怨毒的眼神望向赵无忧,随即开始在船头画出火圈。不知为何,他的法术并没像王后一样消失。随着火圈画成,拔野骨多罗虔诚的跪倒,喃喃念诵经文。一个身躯,从火圈中爬出,并没有头。赫连琳琅走过去,牵住无头人的手。

白龙终于被李长钧彻底斩断,一段段地跌入水中,染得水面一片殷红。

“李长钧——”赫连琳琅大喊:“你认得他吗?他叫安七哥。他是沙州城里,最最最相信你的人!可是为了替你招魂。他死了。他的头骨被活活挖了出来!但他还是相信你!现在我就让他唱完,那最后的一段!”

李长钧的大剑毫不迟疑地往下劈斩!但威势足以劈山断海的一剑,居然还没斩到安七哥就已涣散。

“唱吧。”赫连琳琅对无头的安七哥说:“你的偶像,李长钧,他在等着听。”

“我只会两句……”无头人腼腆的说。

“就是那两句。”赫连琳琅说:“你从小就会的,歌颂李长钧那两句。”


天上地下,水面城内,突然都静了下来。

无头的小兵用嘶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唱着。他的歌喉本就不佳,而且那每一个字的音调,都是众人前所未闻。但他唱出来了,所有人也就明白了。随着这两句歌完全唱完。织锦中的乐声,突然宏大了无数倍,它们像一群蛮不讲理的骑兵践踏着每个人的心灵。人们顿时明白,所有的乐声,都是这两句话。但越来越响,越来越硬,越来越重。硬到击碎一切,重到压垮一切。

渐渐的匈奴人的船队里有人开始应和。渐渐的天空上的沙州城里,也有人开始应和。

李长钧翻身跃回沙州城。他已经恢复了常人的大小。秋延宗看到他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常人的恐惧。

“大泽……真的要醒了!”

一点白光,从水底慢慢的亮起来,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后扩展到沙州城下所有水面都是白的。而后白色的中 央突然变黑,深不见底的黑!

那是一只眼睛!


“卧槽!”秋延宗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起来:“怎么可能这么大?!!!它到底是什么?”

“我说过了,那是大泽。”

“李长钧!你这个伪神!”赫连琳琅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从下空甩上来:“直到现在,你还不敢承认!你们心里有愧!你们这些虚伪的中原人……你们花了整整一千年!从万里之外把它活生生地赶到这,把它压在九地之下,靠它的血肉,滋养你们的沙州城……一千年前大始王朝的韩信!八百年前,大炎王朝的耿恭!”

秋延宗突然知道那是什么了。他深深懊悔自己没有早些知道。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他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地和着那两句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是的。这就是那两句歌词。周而复始,百转千回,无穷尽地填满所有人的心神意海。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秋延宗默默地听着歌,赫连琳琅仍在大声说着,秋延宗充耳不闻,但他的心里每个字都和赫连琳琅对得上。


“三百年前的侯君集!两百年前的张议潮!一百年前的李长钧!你们这些王侯将相,英雄好汉!所有功劳都归于自己,什么万古流芳,千秋功业。到现在你们都不敢直视它!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秋延宗跪了下来,流着泪水竭力睁大眼睛,望着下空大到似乎能容纳一切的瞳孔。用他自己最大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大喊!

“歌名楚歌!泽名云梦!

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你!从来没有!

你是——云梦泽!!!”


大地传来压倒一切的震响。


另一只比城池还大的眼睛,在数里之外睁开。北方的甘浚山和南方的祁连山同时震动。匈奴消失了,铁勒消失了,沙漠消失了,戈壁消失了。本该是沙州的地方,更是早已消失不见。所有的地域,都被无边无量的洪水吞没。

压在沙州地底千年,从没人敢提及它名字的存在,活了过来。


八百里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