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何处平安镇（填完）

　　04
　　映岚出奇地藏不住心事。
　　她十八岁的生辰上，唐昭阳第二次坐在了酒席中。我依然坐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旁观。映岚隔着满桌的酒菜看着他，醉意朦胧的眸光中情意滟潋。我垂下眼睑，似乎看到了不久后的喜事连连。
　　唐昭阳自由出入沈家的这一年里，我接触的并不多。他来时，我多半在留园的榕树下看着阳光如何一寸寸攀爬在斑驳的墙面上。他走时，我或已睡下，或留盏灯伴读。其实我认的字并不多，父亲虽然允许我跟在大哥和两个弟弟后面读书，但毕竟是女儿家，读的也有限。我喜欢读书，即便有些字认不得，因为下人们曾说母亲是个才女，那么我想，如果我认真些，努力些，是否可以稍微接近她些？午后慵懒的日子里，将一卷书遮掩在面上，树影婆娑，格外的惬意。
　　只是这等的惬意也只持续到了我十七岁的那年。已经十九的映岚仍待字闺中，父亲过分的宠溺反而扼杀了她的幸福。父亲总是希望找到最适合的人配她，平安镇上未娶妻的富家子弟都被筛选了遍。只是不管父亲提到谁，都被映岚拒绝。我知道映岚的心里有谁，可是我不能说。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到，唐昭阳虽然家境殷实，可毕竟是外省的人，在沈家别院居住的这几年，一次家也未回。他说这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告诫大哥他们不要学。
　　映岚也倔，似乎打定了主意，但她从不和父亲明说。我本打算抱着看戏的心情冷眼旁观，可那日，郁郁的映岚偶尔路过留园，那时的我正半躺在榻上读书，映岚伸手抽走我的书，一把扔到一边，我惊讶中忘记了多年的习性，脱口说道：“姐，嫁不了唐昭阳也不必拿我的书出气吧。”映岚猛地瞪着我，我心中一沉，生怕她将这无名的火发在我的身上。哪知她柳眉一皱，嘴角一扁，居然哭了出来。我忙手忙脚乱地下了榻，唤来留在门外的满儿。
　　打那以后，映岚便常来留园。我从未想过，有一日留园榕树下的树荫会与人分享。映岚总支开满儿，然后和我并肩坐在石凳上。她十句里有八句是唐昭阳，剩下两句则是对父亲的抱怨。我在心里叹气，却无可奈何。
　　我印象中的唐昭阳与映岚嘴里的人并不一样，起码我亲眼所见的那个人让我所不喜。我曾在路上偶遇过他。他一身藏蓝的衣服，笑起来露出唇边小小的酒窝。我撞见他时，他正和一女子纠缠，两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我认不得那个女子，只是从她单薄的衣着与浓厚的妆容上猜出了她的身份。我想起书里读到的那些秦淮女子，个个顶尖的貌美，才华无双。只是平安镇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她们，虽然一身的风尘，可骨子里是清冷孤傲的。不像那个女子，媚俗到极致。
　　
　　05
　　唐昭阳似乎知道我不待见他。他在沈家时，偶尔也会溜达到留园来，然后倚在榕树下，看我读书。我们之间无话，我装作没有看到他，将脸埋得更深些。他便笑起来，说：“二小姐到是个爱书的人。”我低着头不理他，他也不计较，依然倚在那里。
　　七月的风热得紧，我读不了多久就会出身薄汗。榕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他又站了一会，才离开。我从书中斜了一眼，只看到他清瘦的背影。
　　整个夏季，唐昭阳都会在午后来留园，我从午睡中醒来时，会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好在映岚被父亲强行送到了镇外的大伯家，不然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就算有十张口也说不清。
　　我从来不招呼他，也不会刻意避开他。他不是沈家的人，我无需怕他。大多时候，我和他会一起坐在榕树下，中间隔着两张石凳的距离。他话很少，只是眯着眼透过树叶的缝隙看万里无云的晴空，偶尔看着看着会睡着了。
　　留园的下人在我十五岁时就全部被撤走了，是我的要求。我不惯被人伺候，从我知道自己在沈家的地位开始，我就有意地培养自己的能力。我是野生的花，何必假手别人。留园也经历了改造，因为只我一个人住，父亲便缩小了范围，给我留了两三间屋子和这个院子，其余的都归到了枫园和景园。这样也好，我的天地本就不需要那么大，有个避雨的屋子，就让我心满意足。很少有人来留园，十七岁以前，一年中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有人来，挂几个灯笼，抬进几件家具。十七岁以后，映岚常来。而现在，唐昭阳会来。
　　我很困惑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他是大哥的至交，是映岚喜欢的人。可他却很少和大哥一起，更从不回应映岚的感情。我不懂情爱，一切的知识与认知都是从书中零星地得来。我没出过远门，没怎么见过沈家以外的人，因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他睡着时，我会停下来，歪着头看他。他不似那日我在街上看到的样子，清瘦的脸上一片温柔。
　　九月的一个午后，他又睡着了。我只读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就听到了雷声，不过片刻的时间，就下起了大雨。他没有转醒的迹象，雨丝穿过树冠的缝隙落在他的身上。我在屋里看着他动也不动地靠在树干上熟睡，想不去理会，却偏偏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我撑了把伞走近他。他眉目清俊，仰面睡着。没有唤醒他，我站，他坐，一把伞遮挡住了这阵雨。
　　后来他提起这事时，眉眼含笑。我想，大抵从那时起，我的心情就改变了吧。我其实是喜欢他每日午后的陪伴的，即便沉默无语，也让我安心。虽然我习惯了一个人，可我怎会习惯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