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寻神记 - [ 水青小榭 ] - 五月吧论坛

第一章

我至今仍然记得发洪水那年的情形。连续50多天没见过太阳，也没见过月亮、星星。天空中终日密布着低低的乌云，似乎就在头顶，触手可及，用我老姥爷的话说，那就是倒扣的水碗儿，隔不了半天一晌就会瓢泼似的下上一二个小时儿的暴雨，间或还有手指肚儿大小的冰雹。
　　村上人都躲在屋里，不敢外出。潮湿的空气中总有一股死老鼠的腥臭味儿。耐不着死寂一般的气氛，一些好事的婆娘们还是要串串门儿的。但村西的李二婆却不敢象往常一样，直接从自己家走到村东的王三娘家院门儿——谁也不知道那雨几时会下，那风几时会刮，那冰雹几时会落下砸你一头青疙瘩。所以李二婆只有先走到东边隔两家的蒋四婶家，在那里坐上一阵子，等一幔儿雨过去，趁天空稍稍放亮之际，赶紧往东赶两家，来到曹二娘家再坐一阵儿再等一幔儿雨（一阵雨，方言）……就这样一点点地往目的地挪。吃过早饭开始从家走，平时也就洗件大布衫的功夫就能到的地儿，硬是走了整整一前晌儿。到了王三娘家院里，就该做中午饭了，于是坐都不敢坐一下的，赶紧又一家一家地往回赶。——累不累啊李二婆？真不知道您老人家趁这个天儿找王三娘有啥急事儿。
　　其实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李二婆在那次长达近两月的连阴天里，还有那么好的兴致去王三娘家串门儿，其本意根本不在于去和王三娘聊闲天，而是因为王三娘家离我家最近。
　　那时候我家刚刚搬到村东的小岗上还不足一个月，新盖的房子院子还没有填平，墙体板夯的土墙还没有干透。不过，我家的房子是村上第一户也是唯一一户瓦房。据说这是在镇压了恶霸地主蒋秀才、将他的家人都赶进村里的牛棚、把他家祖传的青砖蓝瓦房一把火烧光之后，30年来的第一户瓦房——虽然墙体仍然不是砖的，只是板夯土墙。新房盖起我们举家搬迁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帮忙了。当然我们家也没有那么多的家俱物什需要人来搬台，但不管怎么样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力的出力出不上力的也捧个人场嘛。那天据说所有的人都是笑着的——不过我不大记得。我那时才几岁啊，还是一个时常玩尿泥儿的光屁股孩儿，根本不去注意大人的事。但长大后听我妈说起，才知道那天村人中，其实很有一些是假笑。其中就有这个李二婆。据说她那天就是一面笑着，一面趁人不注意小声对蒋四婶说：“瓦房好是好，就是怕下冷子疙瘩儿（冰雹，方言）啊！”
　　果然，我家这才住进瓦房不到一个月，就下起了连阴雨，就下起了冰雹。李二婆这时候肯定会认为自己是半仙之体或者神仙附体，当然很想看一看自己的预言能实现到何种程度。所以她才会每天都不辞辛苦地往王三娘家跑一趟——要知道，王三娘家是村子最东边的一户人家，只有她家离我们村的东岗最近。至于我家呢？——我家当然比王三娘家还靠东，不过我家已经出了村子，离村子有半里多地呢。
　　不过让李二婆失望了。在那长达几近两个月的连阴天中，虽然几乎不隔三天都要下一阵手指肚大小的冰雹，可是我家新瓦房的瓦片楞没给砸烂一片。可见那时候的产品质量是多么过关啊，根本没有假冒伪劣，虽然那时候我们并没有听说过质量监督局也没有听说过国家免检。
　　

第二章

　　虽然那年的冰雹没有给我家的瓦房造成什么危害，但我家却仍然陷入了灾难。连续50来天的连阴暴雨，那没有干透的板夯土墙，终于抗不过潮湿的侵袭，三间房子的后墙，终于在一个黎明时分被泡倒了两间半，把我们靠后墙摆放的床都压了进去，大风卷着暴雨直接冲进了屋里，把我们家仅余的半缸红薯面给搅成了糊糊。所幸当时我们都已经起床了，没有被埋在泥土之下。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清晨的情景。房子的后墙一倒，屋里和院里已经同样是风狂雨骤了。而那屋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坍塌呢？妈妈冒着被埋进塌房的危险，从屋里抱出一顶用高粱杆织成的苫子，想罩在那半间没有倒塌的后墙上。奶奶搬了一张小马扎，坐在还没有填平实的当院里老泪纵横。姐姐和我大声嚎哭着，合力举着家里仅有的一把破伞站在奶奶身后。我们的浑身都湿透了。哥哥哭喊着往大村跑，想去叫人。这时候天才麻麻亮，村上人都还没有起床呢。
　　我印象中那天早上似乎还有闪电，还有惊雷。但很多年后又回忆起这事儿的时候，哥哥和姐姐都说我记错了。他们说那一年的雷电来得特别晚，直到七月盛夏的时候，我们村才第一次听到那处的雷声。而那连续近两月的连阴暴雨，是二三月里，农历。因为我家新房后墙倒塌那天，正是我的生日，所以他们肯定记不错。也许他们说得是对的，毕竟那年我才五岁，而哥哥和姐姐都比我，已经上了小学了。不过我还是觉得那天早上有闪电，有惊雷。于是我只好去问妈妈，到底我和哥姐谁的记忆准确？妈想了好久，才不好意思地说：“咱们家的房子还塌过啊？我咋不记得有这事儿呢？”
　　哥哥一路跟头儿一身泥水地冲进村里。村上人听到哭喊声，都急忙起来了。一面有人去学校叫我爸回来，一面有人披上麻袋、塑料布啥的往东岗上赶。当他们来到我家院里的时候，妈已经一个人把屋里还象点样儿的东西都挪了出来，堆放在院里雨地中。其中最值钱的一件东西是爸在妈生日的时候，花了15块钱为她买的一台二手缝纫机，因为怕雨淋，妈妈在它上面盖了一床被子。
　　这时候，我家的破新房子在风雨中飘摇不定，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人们阻止着了试图继续冲进去搬那断了一条腿儿的方桌、缺了一边扶手的太师椅的妈妈，强行把我们架回村里，在二叔家安顿下。这时候得到消息的爸爸也从学校赶了回来。看着哭成一团的家人，爸爸笑了笑说：“噢，我没想起这事儿，墙不干容易被雨泡塌，早点弄点苫子挂后墙挡挡雨就好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如倾盆，如瓢泼。一切只能等天晴之后再从长计议。二叔家也站不下那么多人，村上人于是也都慢慢散去。这时候其实天还没有真正放亮。爸爸哄着我们——这个我们，不光是哥哥、姐姐和我，还包括妈，还包括奶奶。不管哥姐我们哭得多么惊恐，也不管奶奶哭得多么凄惶，爸爸一直是笑着的。而妈妈呢，她一直是流着泪的，可是却没有发出一丝哀音。
　　
　　（仅以此两章，献给我那淳朴、勤劳、坚强的父母和家人！）

毛蛋是谁的马甲呀？

以下是引用亸袖袖在2010-3-25 9:22:39的发言：
毛蛋是谁的马甲呀？

介锅……毛蛋儿不是马甲……

第三章

　　那是我五岁那年经历的一场劫难。虽然我从来没有打算过要写一部个人奋斗的血泪史，可是我的故事还是不得不从这场劫难开始。因为有些事情就是从劫难开始的，虽然这些事情或者跟我的劫难没有任何理论上的或者逻辑上的联系。
　　首先要明白，我为什么会说这是一场劫难。要知道，那年我家的新房被雨淋塌的是后墙，而我们老家的习惯，床都是靠着后墙摆放的。后来重修房子的时候发现，床都被那数千斤又湿又重的粘土给砸毁了。如果当时我们还在床上睡着的话，估计不会有一个生还难。而且，墙塌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按往常的习惯，在这个连阴雨的天气里，人们是不习惯早起的。事实上那天也真的很悬，妈和哥哥两人刚把奶奶掺到院子当中坐下，让我和姐姐合力撑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破雨伞站好不到一分钟，后墙就倒了。
　　这是不是劫难？在生和死之间，我们抢到了一分钟。但事后回忆，那天我们抢来的这一分钟就显得很妖异。
　　我刚刚说过，在这个天气里人们是不习惯早起的。事实上当连阴雨下到二十多天后，人们都无法下地无法出山了，桥断路毁，连村小学也放了假——作为学校的校长和唯一的一个公办教师，爸爸就是在学校留守的，所以那天他会不在家。在平时常，我家新房后墙倒塌的时间，我们还应该都在被窝里，然后随着那土墙无声无息的坍倒而被埋进无情的黄泥中。
　　救了我们全家人命的是小白。而小白，是我养的一条温驯的土狗。作为一条土狗来说，小白长得相当的俊俏。现在回忆起来，小白的体型并不比其他的本地土著狗高大，由于那时候农村生活的困厄，小白的生活条件相应地也很不好，我甚至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肉，而且就连残羹剩饭好像也吃不饱——当然我也不知道一条二尺多长的土狗应该有多大食量，一切都是我的估计。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小白是一只漂亮而且温柔的小狗。
　　伴随着我的童年的所有欢快和幸福，以及见证着我的童年的所有的苦难和艰辛，小白可以说是我除了亲人之外的第一个朋友。小白很少象其他土狗一样汪汪乱叫，也从不咬人。也从来没有偷吃过小鸡仔和吓唬过笨拙的旱鸭。跟我一起在东岗上闲逛的时候，小白也偶然追追草丛中惊起的野兔或者山鸡，但我看得出来，她从来没有真想追上过他们咬他们。现在回忆起来，小白当年追野兔的动作，只是偶然地调皮和撒欢。她对于那些被追的野兔、小刺猬来说，只是一个充满童心的大姐姐在逗着小弟弟小妹妹玩儿。
　　其实我知道，小白如果真的想抓到那些野兔们的话，她使出全力奔跑的时候，那些小兔子们没有一个能够逃脱。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小白的力量和速度。
　　那年冬天的时候，四岁多的我拖一只比我高了三倍多的扒子在东岗上搂枯草。对，就是程咬金卖扒的那种扒子，竹子做的，是搂枯草的专用工具。枯草，干树枝，那时是我们生活必须的燃料。因为我们买不起煤，也没听说过天然气液化气。我们做饭，取暖，用的就是枯草和干树枝。虽然我才四岁，但我也必须得上山坡上去搂枯草。我的手上有一道道的血口，皴得像枯死的老槐树剥落的干树皮。我的脸上没有血口，但也一样皴。
　　远处大队林场的树林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一只觅食的野兔大摇大摆的从我身边走过，对我似乎不屑一顾。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有点害怕，有点想哭。可是我不知道哭给谁看？
　　正在这时候，我看到西岗上出现了小白的身影。于是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大声喊叫。我不知道小白是否能够听见。西岗离东岗大约有二里多路，我也没指望当时才四岁的我，会有足够的力气把自己的喊声传出那么远。但在我呼喊出来之后，我明显地看到西岗上正在悠闲散步的小白顿了一下脚步，然后……感觉就那么一瞬间，我敢肯定绝对不超过两分钟，小白就亲热地扑在了我的怀里。年幼力弱的我挡不住小白那一扑之力，我和她一起滚倒在冬天的枯草地上，亲热地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