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冬
庄王七年冬,郢都突降鹅毛大雪,巍峨的城池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雪花纷纷扬扬,连成一片雪幕,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对于楚国臣民来说,这场大雪来得不是时候,给本就寒冷的都城平添了几分寒意,冻得人手足发僵愁眉不展,而那心底深处的冷意,更是与这大雪交融纠缠,令人无比心惊。
这一切的源头,来自于庄严雄伟的王宫深处。
庄王病了。
如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般,庄王的病也来得很是突然且怪异。自从四年前楚伐六国且大胜而归开始,庄王的身体便一直很健康,从未染过小恙。但是这次的病情很严重,庄王已经数日不理政事,只在寝殿里歇养,连大臣们都不愿接见,让许多人心下惶惶。
寝殿深处,樊姬亲自端着药碗,缓步行到床前,见庄王靠在枕上,那两道墨眉如大剑,笔直地斜插入鬓,墨眉之下,他深沉似水的眸光定定地望着前方的虚空,竟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樊姬心底轻声叹息,轻轻地咳了一声,上前柔声说道:“王上,且宽心些,先服了这碗药吧?”
庄王接过药碗,并没有饮服的意思,而是将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淡然道:“孤没有病,不用吃药。”
看向樊姬时,他如鹰隼般的眼睛里有了些许暖意,顿了顿又道:“孤知道你很担心,想必这段时间心里很难熬,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事要慎重待之,否则,这楚国就乱了。”
樊姬艰难地点点头,道:“一切听从王上决断。”
庄王神情难测喜怒,他侧耳凝眸,似乎在聆听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半晌过后,沉声说道:“这场雪来得真是时候。”
仿佛在响应他的话一般,屋外风雪果然更急,雪花在大风里急速地打着旋儿。
二 议罪
王宫大殿,臣工聚集,唯有上方座位上空空如也。
庄王亲政以来,一直勤勉于政事,楚国在他的治理下愈发强盛,像这几日深居内宫的情况可谓极其罕见。然而殿中的一班臣子,神情虽然不同,却并没有太多愤怒惶恐的情绪。他们位列朝堂,自然很清楚庄王并非真的病了。
就算有病,那也是心病。
公子侧今日不太舒服,因为没有美酒作陪,所以心情有点烦躁。他望着左右这一班大臣,心头的阴霾越来越浓。在事情发生之后,一开始他并没放在心上,不过是死了个平民,有什么打紧的?但是在这个关口,庄王突然就病了,而且深居宫中不再外出,这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虽然这件事和他并无关联,若当事人是别人,他自可不管不顾,继续喝着自己的美酒,然而犯事的人与他关系莫逆,没办法做到置之不理。
殿内的气氛愈发压抑,公子侧忍受不了这种沉闷,正准备开口说上几句,他前方一个老态龙钟的家伙倒是先开了口:“诸位,王上命我等商议此事,得提早议出个结果。”
众人抬眼望去,见说话的是令尹虞邱子,心中便有点不以为然。庄王剿灭若敖氏后,将朝政大权归于己手,令尹一职实际上已经成了摆设,而虞邱子无权无势,更不敢有丁点非分之想。所以,在其他人看来,这位令尹说的话实在没有多少分量。
只不过他现在抬出庄王,众人也只好依言议了起来。
第一个出班说话的是莫敖屈冷,他面色阴沉道:“令尹大人,我等各司其职,刑罚一事自有专人署理,岂能横加干涉?现在出了这等事,不妨交给司败处理,按例行事便可。”
他说的话自然有理有据,然而在场众人都明白,如果只是一件简单的凶杀案,按照他说的那么办当然可以,问题就出在犯案的人身份极为特殊,以至庄王都感到很棘手,所以才借病不出,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一众臣子。
莫敖一职本掌楚国军政大权,只在令尹之下,历来都由屈氏一族中人担任。不过在屈瑕伐罗失败自杀后,莫敖的权力便大大降低。所以此刻尽管屈冷气势汹汹,殿内众人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司败子展见他提到自己,心里思量着屈冷的真实用意,嘴上慢悠悠地说道:“按例,杀人者偿命,不知莫敖大人觉得这样处理可否?”
屈冷被子展这句话顶得胸口发闷,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简单,那还商议个屁?直接把案犯拉出去砍了便是。他之所以当先发问,其实是想试探下他人的意见,最好能窥探到庄王的真实想法,以便能奉迎上意。
殿内气氛有些凝重,左史子郑出班而立,接着子展的话道:“司败大人所言甚是,关于此事,王上自然要避嫌以安民心。然而不依例行事,民心如何能安?诸位,王上励精图治,黎民安居乐业,我楚国国力愈发强盛,这等大好局面来之不易,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公子侧闻言一怒,冷声驳斥道:“左史大人,事情还未查清楚,你就这般急切定罪,究竟是何打算?”
“打算?”子郑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似得,微微嘲讽道:“司马大人,请恕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此案案情十分简单,左尹子重杀人于小巷,欲逃离时被巡差发现,彼时他手里拿着凶器,上面还有血迹,死者就倒在他身旁不远处,可谓人赃俱获。这般简明的事实,莫非司马大人看不明白?当然,我知道你与子重相交莫逆,为他说话也是人之常情。”
公子侧冷笑道:“左史大人说得这般清楚,想必当时就在现场?”
子郑摇头道:“并非如此。”
“那就奇怪了。”公子侧拂袖,面对众人道:“左史大人既不在现场,又不掌刑罚之事,为何知晓的这么清楚?莫非司败大人最近事务繁杂,将这类事情托付给左史大人暂办?还是其中别有隐情?哼,方才你说到交情二字,我倒是知道,你与子重一向交恶,莫非这件事便是你左史大人暗中操纵?”
“一派胡言!”子郑面色沉郁如墨,冷声斥道。
公子侧不再穷追猛打,看起来他是胜了一局,然而这件事对子重着实不利,连他心中也没有什么把握能助其脱罪。
子重名婴齐,乃是穆王之子,庄王之弟,官居左尹,身份无比尊贵。
像他这样的人物,本来不会有什么麻烦缠身,偏偏那日被人撞见在小巷中手持凶器,身边还躺着一具尸体,一时间都城震动,民心惶惶,庄王迫于无奈只好将其囚禁起来,然后就如何处理一事命众臣聚集商议。
朝中众臣要求严惩者有之,要求宽宥者亦有之。
今日是第三日,前两日商议都是无功而散,往往是议到一半,持有不同意见的两方便吵了起来,争得不可开交。
虞邱子见情况与前两日相似,不由得皱眉说道:“司败大人,你主掌刑罚,这件事你来说说吧。”
司败子展点点头,道:“诸位,我们议来议去,始终就惩罚二字纠缠不清,但是恕我直言,此案疑点颇多,不可仓促定罪,不如将子重请上殿来,有些疑点我想当着众位的面问个清楚。”
虞邱子道:“如此也好,诸位稍等,待我将此事奏请王上。”
三 问罪
子重踏雪前行,身后跟着两名军士。
他身份尊贵,所以并未戴上镣铐,但他脚步依旧显得很沉重,双脚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浅坑。此时天光银白,天幕隐藏在重重雪花之后,空中唯有冷风和寒意,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走进大殿时,子重带进来一身雪花与寒气,他略略朝前走了几步,便停步不前,没有走到往日他站班的位置上。他面容清癯,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发黑,没人敢在庄王没下决断的时候对他动刑,但他无论如何也休息不好。
司败子展来到他身前,清清嗓子,面色凝重地说道:“左尹大人,关于这件案子我有几个地方心存疑虑,所以当着众位大人的面,想跟你问个明白。”
子重颔首道:“司败大人请问。”
子展问道:“案发时,你为何手执凶器,立于死者之旁?”
子重深深吸口气,沉声道:“当时的情况,我不记得了。”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内顿时惊起一片骚动,众人纷纷诧异地看着子重,尤以公子侧为甚。子展虽然没表现出明显的倾向,但他此时的问话对子重来说是很有利的,毕竟刚才子展提到此案还有些疑点,如果此时他能说出一些有用的信息,说不定真的可以脱罪。
然而他竟然说什么都不记得,此事才刚刚过去两天,怎么会不记得?公子侧一颗心不停地往下落,莫非子重真的杀了人?所以才这般回答?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恐怕也帮不到他了。
子展显然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他眉头紧锁道:“左尹大人不妨再回想一下,也许能忆起一些事情。”
子重缓慢但是坚定地摇头,淡然道:“司败大人,我真的不记得了,事已至此,你便按例处置吧。”
子展陷入犹豫之中,不知是否该将判决交给庄王定夺。
“等等。”虞邱子的声音适时响起,他望着子展说道:“司败大人,刚才你说到心中还有疑点,不妨说出来,让诸位一起参详。”
听到这句话,左史子郑侧目视之,不知道虞邱子为何会如此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态度。一直以来,虞邱子都秉着祸从口出的原则,很少就朝政大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如今子重杀人一事证据确凿,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莫非是从庄王那里得到什么暗示?
想到这里,原本要出言反驳的子郑紧紧闭上嘴巴,默然不语。
子展目露深意地看着子重,沉吟道:“此案看似简单,但就是因为太过简单,所以我怀疑其中别有隐情。首先,左尹大人为何杀人?死者身份尚未查明,此人面黄肌瘦,衣物十分粗劣,从他的面貌和衣着判断,想来身份低微,为何会与左尹大人起了冲突?杀人者总需要一个理由,我不明白,死者与左尹大人身份相差悬殊,怎么就会进入这样一个必死之局面?”
众人闻言纷纷望向子重,后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中神色淡然,好似对此事的进展毫不关心。
子展继续说道:“廷理检查尸体时发现,死者身受刀伤十二处,遍布前胸四肢,死状十分凄惨。从伤口来分析,杀人者显然极其愤怒,且自身力气不足,所以才会在前胸部位连砍七刀,但每一刀伤痕入肉很浅。诸位都知道,左尹大人武艺非凡,一身技艺在军中颇有威名,若真是他出手杀人,为何会这般麻烦?恐怕他一刀就能杀死死者。”
他脸上满是不解,道:“最后一点,当巡差发现左尹大人与死者时,一应证物都被封存,但当时我与廷理赶到现场,发现一个问题,因为天冷,死者身上的血迹还未凝固,但是左尹大人的刀身上血迹却呈现乌黑色,两者之间的时间上存在明显的差异,这又是为何?”
众人陷入沉默中,子展掌刑罚十多年,是此中老手,既然他觉得这事疑点颇多,那么便不会是无的放矢,也许子重真的是含冤入狱?
莫敖屈冷打量着众人神情,脑中心念电转,他想起深宫中的庄王,忽然察觉一件事情,子重乃是庄王之弟,按理说两人关系十分亲切,如果庄王真的想要为他脱罪,那么这个时候肯定要坐镇大殿,此时他避而不出,岂不是说明了一些事情?也许庄王想做一件事,只不过自己不方便出面,免得予人以刻薄寡恩的口实。
屈冷的心思便热切起来,他故作高深地咳嗽数声,然后出言道:“司败大人,有件事不知你们确认过没有,死者身上的刀伤痕迹,与左尹大人手中的刀是否吻合呢?”
子展皱眉道:“此事便是如此诡异,二者完全吻合。”
屈冷振眉道:“此案可有人证?”
子展摇头道:“没有。”
屈冷心中冷笑,道:“虽无人证,但有物证,左尹大人既没有反驳,那么案情已经查明,不知该如何判决?”
子展沉吟不语,一旁冷眼旁观的公子侧道:“敢问莫敖大人,我楚国军械统一打制,无论刀剑皆有定制,子重所用之刀乃是军中佩刀,都城里有这样一把刀的人不下千数,凭此岂可仓促定罪?”
公子侧掌司马一职,名义上虽然是在他莫敖之下,实权却要比他大得多,自然有这个底气反驳。
屈冷尚未答话,左史子郑便冷笑道:“笑话!若死者被人用拳头殴打致死,那我楚国人人都是凶手?左尹大人的佩刀虽然军中人人都用,但当日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可只有他一人。诸位,因为这件案子,朝政已经懈怠数日,希望能早日定论,交由王上定夺,不可因为某人的身份肆意拖延,却不想想,死者何辜?黎民何辜?民心何辜!”
公子侧寸步不让道:“左史大人莫要以势压人!死者需要一个说法,难道子重便不需要?死者是楚国的子民,难道子重就不是!既然要谈公义,又怎能以身份来论事?否则的话,若只谈身份不谈公义,以子重身份之尊,又岂是你能在大殿内随意指摘的人物!”
公子侧一番话夹枪带棒,明枪暗箭射得子郑面色发胀。
屈冷上前一步道:“司马大人这番话好奇怪,左尹大人杀人一事,连他自己都不曾反驳,王上命我等议事,议的是如何处置,可不是议他有罪还是没罪!”
公子侧面露嘲讽道:“王上命我们商议如何处置?为何我不知情?莫非是王上悄悄告诉莫敖大人的?”
屈冷面色一沉,方才他一时激动竟把心里所想说了出来,冷哼一声道:“是非自有公论,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然而现在案情明朗,司败大人所说的疑点并没有明证,不商议如何处置,难道还要无休止地扯皮下去?”
公子侧朗声道:“理不辨不明!案不查不清!我绝不相信,子重会莫名其妙地一个人跑到小巷里,然后没有理由地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卑贱之人,还会像一个泼妇般连砍十多刀,更不会像个文弱书生一般,要砍这么多刀才能砍死对方!”
他双眼赤红,怒视殿内众人,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敢以性命担保,子重绝没有杀人,若真能查明此事是子重所谓,我愿与他一起承担刑罚!”
众人俱是一呆,想不到公子侧如此决绝狠厉。
一直沉默肃立的子重抬起头来,望着前方怒发冲冠的公子侧,心中沉沉地叹息一声,眼神无比复杂,涩声说道:“诸位不必再争论了,我承认人是我杀的,还请司败大人依例处置。”
大殿里又是一阵死寂,公子侧艰难地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子重,然而当他看见子重眼底深处那一抹祈求,竟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殿外风雪愈急,殿内烛光摇曳,公子侧一颗心如坠冰窟。
四 论罪
大殿内群臣汹汹,支持将左尹子重定罪的大臣以莫敖屈冷和左史子郑为首,且人数众多,这其中有人纯粹以律法为准,有人则以私心为准,当然也不乏浑水摸鱼落井下石之辈。
反对定罪的大臣则以司马公子侧为首,人数寥寥,然而公子侧寸步不肯让,一番辩驳竟是说得屈冷和子郑哑口无言,气势顿时一挫。
众人之中,有一人一直冷眼旁观,唯有在司败子展说到那几处疑点时,眼神明亮了许多。他身高七尺,面容庄严,神情肃穆,眸光不时落在子重身上,似乎若有所悟。
所有的争论在子重自承罪行之后戛然而止,公子侧脸色一片灰败,他迎着子重复杂的眼神,几次想要张口,却不知该如何争辩,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左尹大人,你可知道,当街行凶杀人,是为死罪?”司败子展沉声问道。
子重点点头,这一刻他的眼神竟是十分清明,毫无惊慌神色。
“司败大人,既如此,该如何量刑?”一直沉默的令尹虞邱子问道。
子展道:“杀人者自然要偿命。”
公子侧此时恢复了些许精神,听到子展的话,便立刻反驳道:“不可!”
子展扭头问道:“为何不可?”
公子侧摇头道:“子重身为左尹,乃国之重臣,岂可妄动死刑?”
子展不置可否,问道:“那依司马大人之见,该如何判决?”
公子侧咬牙道:“处以流刑,可否?”
这是他为子重所能尽的最大的努力,所谓流刑,便是将子重驱逐出楚国,此后不得返国。他看了子重一眼,心中默念,兄弟一场,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殿里响起一阵讥笑,左史子郑瞠目道:“好一个巧舌如簧的司马大人!方才你义正词严地说身份,还说什么死者是楚国的子民,子重亦是楚国的子民,那么现如今子重杀人于市,难道就不用偿命?一个流刑就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公子侧却不惮他,冷声道:“为何不可?一介流民与一国左尹,谁更重要?若没有子重这样的人为国效命,怎有当今楚国之强盛?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其实认真说起来,贵族杀戮平民,甚少有处以极刑的,甚至连流刑都很少,大都处以甲兵之刑,所以公子侧的提议并不算荒唐,他也是考虑到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很恶劣,都城里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在关注这件事,所以也不能太过轻飘地解决这件事。
然而殿中众臣,很多人都跟他的想法不一样。
子郑道:“司马大人之言谬矣,且不闻李离之死?”
一听到李离之死,公子侧心头便蓦然一紧。
李离曾是晋国司寇,因为自身的过失判错了一件案子,导致犯人蒙冤受死,他觉得自己这件事错得很离谱,所以自请死罪,当时晋文公曾说:“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人之过,非子之罪。”
最后李离还是自杀身死。
子郑继续说道:“时人之死,并非李离亲手所为,然而他依然伏剑受死,如今子重杀人于市,罪状更重,岂能轻判?李离身为晋国司寇,子重身为楚国左尹,二人身份相当,为何晋国刑重而楚国轻判,难道司马大人认为,楚国刑罚不及晋国森严有度?”
这顶帽子扣下来连公子侧也有点难以承受,毕竟众人都清楚,晋国是庄王心中的难解之恨,虽然从未明言,但是朝中众臣哪个心里不跟明镜似得?
眼见子重之死将成定局,莫敖屈冷却突然插话道:“我不赞成左史大人的意见,晋国事晋国理,楚国事楚国理,他国之法度并不适用于楚国。子重杀人自然罪重,却罪不至死。若以左史大人之言处置,恐有不妥之处。”
子郑一开始见屈冷赞成自己的意见对子重定罪,还以为这老儿是自己这边的,却没想到他从背后突施冷箭,差点打乱自己的阵脚,闻言冷声道:“不知有何不妥?”
屈冷其实并不关心子重究竟是否该死,他只是觉得,若庄王不喜子重,那么最多削其官职黜为平民即可,毕竟两人是亲兄弟,不至于非要子重的性命,所以斟酌说道:“左史大人既知李离之死,莫非不知道邓析之死?很多时候并非罚的越重就越好。子重杀人于市,却正好说明他非处心积虑,否则也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行凶。也有可能是一时之口角,也有可能是错手杀人,子重既不肯自辩,想来是有难言之隐,而如今他自承罪行,我们身为王上的臣子,岂可不为王上考虑一番?子重杀人,但有可宽宥之处,自当宽宥。邓析为何会死?还不是因为子产逼迫过甚?刑罚过重?”
众臣都是饱学之士,也都清楚屈冷所说属实,所以此时很多人心中也不禁起了犹疑,子重为何杀人?是否真该处以极刑?
眼见又是一场争执将起,公子侧听完屈冷一番话,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正准备趁机辩驳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殿内响起:“子重没有杀人。”
众人望去,见是廷理孙叔敖,不由得十分惊诧。
子郑冷眼道:“廷理,大殿之上还请慎言!”
“慎言?”孙叔敖身材修长,长身而立气势不凡,他在殿中旁观甚久,是方才唯一没有参与争论的臣子,见子郑以势压人,便淡淡回道:“凡立廷理者,将以司犯王令而察触国法也。请教左史大人,此案案发时便由我负责,如今说出心中判断,何须慎言?”
子郑一窒道:“你待如何?”
孙叔敖的话语落地有声:“重审!”
众人哗然,此案好不容易熬到定罪的时刻,一个小小的廷理却要求重审,这不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么?于是众位大臣转过身来,纷纷对孙叔敖加以呵斥。
就在这时,一个雄浑的声音说道:“依他所说,此案重审!”
众人惊惧,转回头时,发现庄王不知何时来到大殿内,此时坐在上首,神情不怒自威。
五 无罪
孙叔敖很年轻,年方二十有四,期思人,经虞邱子举荐入朝为官,暂时授廷理一职,位在司败子展之下,辅佐刑罚之事。
此时他从容地站在大殿**,迎着庄王的目光,一脸淡然。
庄王依旧是那副喜怒难测的表情,他望着下面一群臣子,嘴角露出一丝讽刺,道:“争了三天,还在扯皮,孤要尔等何用?”
众人心下凛然,俱垂首告罪。
庄王没有理会他们,他伸出手指向孙叔敖,缓缓道:“既然你想审,孤就给你这个机会,希望你不要让孤失望,若是孤失望了,你会对自己的前途更失望。”
孙叔敖应下,然后没有像其他人预想的那样侃侃而谈,而是走到子重的对面,仔细打量着这位朝中权贵,就像是从未见过他一般。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且很平和,子重被他盯了许久,心中并未产生别扭的感受,反而觉得很舒心。
“左尹大人,你不开口,此事便无法结束。”孙叔敖的声音很轻,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听见。
子重依旧在沉默着。
孙叔敖耐心很好,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愿,当意愿无法统一,就会形成一股相互拉扯的情况,就像今日这般,又似前两日的情形,没完没了,永无休止。既然左尹大人连杀人一事都敢承认,为何却没有说出实情的勇气?难道说,你并非杀人者?这样的话,我们如何对此事定论呢?”
子重踌躇良久,他抬眼瞟了一下庄王,然后艰难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孙叔敖道:“很简单的一件事情,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小巷?”
子重道:“路过。”
孙叔敖问道:“那你可认识死者?”
子重回道:“不……认识。”
孙叔敖道:“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子重道:“认识。”
孙叔敖道:“为何要杀他?”
子重道:“因为他冲撞了我,正好那天我喝了酒,一时激愤便动手杀死了他。”
这个理由看起来很正常,也让其他人感到满意,只有这样才能说明,左尹子重为何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暴起杀人,而且对方的身份是那么低微,两人之间看起来怎么也不会有交集存在。
孙叔敖点点头,然后问道:“既然你与死者相识,不妨说说详细的情况。”
子重犹豫片刻,然后说道:“他是一个花匠,曾在我府里做过一阵时间,有过数面之缘。”
庄王插话道:“孙叔敖,既然子重已经认罪,而且事实明朗,就不必再审了,将此案完结,至于如何处理,过后再论。”
孙叔敖坚定地摇头道:“王上,左尹大人没说实话,他在撒谎。”
庄王脸色有些阴冷,其他大臣心中不禁讶然,这个孙叔敖真是个愣头青,竟然连王上的决定都敢忤逆。
孙叔敖面无惧色,沉稳地说道:“王上,且听臣下一言。方才左尹大人说的话,其中漏洞颇多。请诸位试想一下,左尹大人的府邸在城东,那条小巷在城西,而且小巷位于平民住房一带,既无酒肆又无风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左尹大人酒醉之后,独身一人穿过都城,跑到那条小巷里,那么巧地遇见一个曾经见过面的花匠,而且这个花匠明知左尹大人的身份,依然敢出言冲撞,最后死在左尹大人刀下,我不太明白,这件事情真的合乎常理?”
大殿内一片静寂。
孙叔敖继续说道:“天降大雪,却无形中为解开这件事情的真相帮了一个忙。因为天气严寒,所以死者的尸体保存完好。在下身为廷理,知道今日大殿议事,所以准备好了一切有关此案的证据,连同那具尸体,此刻就放在王宫门外。”
他深吸一口气,面朝上方道:“王上,请允许臣下呈上这些证据。”
庄王稍作思索,微微颔首道:“准。”
公子子重脸色有些发白。
王宫护卫很快便将相应证据带进大殿,一把染着血迹的刀,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不知什么物什。
孙叔敖见众人脸色不太好看,也不以为意,先是上前拿起那把刀,道:“刚才司败大人说过,在我们赶到那条小巷时,便发现刀身上的血迹呈乌黑之色,而死者身上的伤口血迹鲜红,这说明,要么此刀不是凶器,要么死者的死亡时间存在差异。”
庄王道:“那又如何?”
孙叔敖道:“若此刀不是凶器,那就无法断定左尹大人是杀人凶手,此案需要重新排查。若是死者的死亡时间存在差异,那就说明凶手不止一人,我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左尹大人确实砍过死者一刀,却并不致死,然后第二个凶手出现,同样用刀砍死死者,然后逃离现场,却将左尹大人留在当地。”
庄王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若是没有别的证据,依然不可采信。”
孙叔敖缓步走到尸体旁边,沉声道:“其实从发现尸体开始,我心中一直便有个疑问,直到方才左尹大人说出案发经过,我才明白,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是什么问题。”
他对附近的护卫吩咐了一声,让两人将尸体扶起站立,面对庄王,此举虽然有些不敬,但他并未顾及,而是指着尸体的面孔道:“王上请看,死者在死去的刹那竟然面带笑容,如果事实真是左尹大人所说的那般,死者在冲撞他之后应该面带惊恐,在被刀砍之时应该附带痛苦,为何会是一片浅淡的笑意!”
说罢他转向子重,厉声道:“此人根本不是左尹大人所杀,他是在替人顶罪!”
六 有罪
众人心中骇然,却并非是因为子重,而是因为孙叔敖的那句话。
如果事情真的如孙叔敖所说,那么子重即便是与这件事情有关联,也不会是杀人凶手。他们惊惧的是“顶罪”那两个字,以子重的身份来说,不找别人帮他顶罪就不错了,是什么人可以让他顶罪?放眼整个楚国朝堂,也只有两个人才有这个可能。
第一个是公子侧,虽然此人嗜酒如命,但与子重关系极好,也不能断定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刚才公子侧的反应众人都看在眼里,如果此事真的是他所为,那他早就抢出来承认了,怎么会百般无奈之下极力争辩?
第二个人……众人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口水,然后隐秘地朝上方望去。
只有庄王才能让子重甘于顶罪,可问题是庄王是什么身份?会私下里杀一个花匠?他要是真的想处置这么一个人,随便说句话就行了,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众人便转而望着孙叔敖,看他接下来如何解释。
庄王冷冷道:“那依你所言,子重无罪?”
孙叔敖的反应有些怪异,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庄王有点纳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孙叔敖道:“此人虽非左尹大人所杀,却因他而死,所以他有罪。”
“王上,臣下身为廷理,深知于我楚国而言,若想黎民安居乐业,若想国家长治久安,必须要有一套完整的法度,不可轻率行事,更不可随性而为。左尹大人位高权重,在遇到此等事情时依然束手无策,既不敢说明事实,又不能凭私脱身,更遑论一众平民?”
孙叔敖叹口气,继续说道:“以前虽有成例,但那并非万能之法。何况每案不同,岂能仓促套用成例?无论是李离之死,又或者是邓析与子产之间的争斗,或者是前几年的舍庆杀人一案,案案不同,何来成例可用?”
庄王没有想到他抱的竟是这份心思,喟叹道:“你先说清楚,子重这个案子的内情是什么?”
孙叔敖道:“前两日臣下并未参与殿议,而是暗地里走访排查,其实此案内情并不复杂,我也能理解左尹大人的苦衷。”
他抬眼看着子重,见他神情慌乱失措,再不复之前的从容淡然,叹道:“此案的内情就在那个布袋之内,也是臣下收集到的证据。既然左尹大人不想明说,那臣下请王上单独阅览,自会明白一切,也会清楚为何左尹大人会替人顶罪,为何会一力承担杀死一名卑微花匠的罪名。”
有宫女迎上前来,接过那个布袋,然后恭敬地双手递到庄王手中。
庄王打开布袋,先是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他皱眉看着布袋内的东西,然后从诸多物什中取出一叠竹简,摊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十字,然而看完之后,果如孙叔敖所言,案情可谓真正的一清二楚。
他叹息一声,继而自嘲一笑,有点惋惜有点赞赏,目视孙叔敖道:“依你之见,此案该如何判决?”
孙叔敖长吸一口气,道:“左尹子重虽然并非杀死死者的真正凶手,然而此事由他而起,一切经过亦有他参与,此人非他所杀,却因他而死。他身为楚国左尹,本该为黎民之表率,却明知故犯,所以罪加一等,理应处以极刑。”
说来奇怪,子重在听到他这句话时,并无惊惧表情,反而神情放松了许多,也许是孙叔敖并未将那件事说出来。
庄王皱眉道:“孤十分依仗子重的才能,如此判决不妥吧?”
孙叔敖听到这句话,扬眉道:“王上,即便是王弟杀人,亦不可轻恕,否则国家如何治理?愈是权高位重者,更应该注重自己的德行。即便是王上您自己,如果行事有悖德行操守,都应该自省自责自罪。同时,臣下恳请王上,建立楚国详细的法度,铭刻于鼎上,使天下臣民俱知晓,如此方能使我楚国长治久安。”
说罢,孙叔敖长身拜伏于地,久久不愿起身。
庄王眼中露出一抹深不可察的笑意,道:“准了。左尹子重致人死命,三日后处以极刑。另外筹制法鼎一事,交由廷理孙叔敖办理。”
大殿之中,公子侧本该暴怒,左史子郑本该喜悦,莫敖屈冷本该忐忑,但是此刻他们心中并无这些情绪,而是默然地站在那里,心中思绪激荡,殿外风雪虽急,却抹不平他们胸中如潮心绪。
至于时时谨小慎微的令尹虞邱子,他转身凝望着伏身于地的孙叔敖,眼中满是一片欣慰的笑意。
这年冬天,楚国左尹子重杀人于市,本就引起诸方关注,然而真正在世间引起震动的却是孙叔敖所说的那两句话,甚至传到了远在北方的周室王族耳中。
七 暮春
庄王八年春末,洛水之旁。
之前一场大战,陆浑之戎被庄王亲率大军打得大败而奔。
中军阵中,孙叔敖站在庄王身后,望着周室王孙满转身离去后不甘的背影,心中思绪飘飞,忽地听到庄王叹道:“孙叔敖,孤问你,杀一人是为罪,杀万人又是什么?”
面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孙叔敖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孙叔敖转头望去,见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走了过来,正好听到庄王这句话,便笑着回道:“能杀万人,自然是不世出之豪雄。”
庄王哈哈大笑,孙叔敖却觉得这人的声音非常耳熟,便十分诧异地望过去,见那人缓缓揭下面具,露出一张他很熟悉的面孔,却是早已被处以极刑的左尹子重!
在这个瞬间,孙叔敖忽然想起子重杀人案尘埃落定之后,庄王深夜召自己入宫,对自己说的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子重杀人于市,虽为王弟,亦处以极刑,若周王屠民于世,又该如何?楚之法鼎用于民,周室之鼎,不过空置耳!”
孙叔敖心里忽然飘起一阵鹅毛大雪,犹如去年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