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刺 严冬腊月,寒风刺骨。 金陵街头,行人寥寥,商铺冷清,偶有几只野猫野狗在街上流窜。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驶过长街,驾车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容貌俊秀,唇红齿白,看起来倒像个富贵公子,和车夫的身份很不相符。 他穿着一身质料普通的袍子,手中用的不是马鞭,而是一根齐眉棍,棍首不时点在马臀上。 “大人,很快就到了。”他微笑着说了一句,声音很响亮。 “我将你留在身边,不是让你当个马夫,在城里也没什么危险,你不必如此着意,非要跟着我虚耗时间。”车厢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平和朴实,只是有一丝疲惫。 “如今可不太平,我答应过师父,无论怎样都要护您周全,男子汉大丈夫,岂可失信于人?”年轻人正色说道,可没等车厢里那人回话,便惊讶地道:“咦,这大冷天,街上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还不止一个,大人您要不要掀开帘子看看?” 车厢里那人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为这点事责怪他,毕竟少年心性,无法终日装成老夫子模样。 不远处的街边,两名妙龄女子翩翩而来,身着华贵狐裘,目光却在各家商铺间梭巡,偶尔一瞧那边的马车,才看见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直勾勾地看着这边。 “姐姐,那人在盯着你看呢。”左边那位神情洒脱的丽人调笑道,还不忘冲年轻人回了一个眼神,顿时将对方闹个大红脸,这情景如此有趣,她也不禁朗声笑了起来。 右边那位面容殊色的女子微微皱眉道:“眉生,不许胡闹。” 眉生也不着恼,她牵着身边女子的手,对马车上的年轻人高声道:“这位兄弟,可是看上了我家如是姑娘?” 一句话将另外两人说得寂静无声,年轻人倒还好点,也不知是装傻还是被从天而降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只在马车上傻乐,连马车偏移方向,朝着一边店铺门口行去都未发觉。 “眉生,你再胡言乱语,我可恼了。大娘吩咐我们出来采买,可不是由着你性子胡乱玩耍的。”如是拉着眉生的手臂,两人朝着前方快步行去,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那个马车上的年轻人一眼。 眉生虽被同伴拖着走,却不忘回头高声道:“小兄弟,你想找她就来秦淮河上,我和如是姑娘扫榻相候……” 如是俏脸通红,她知道眉生是这般爽利无忌的性子,当下也不多说,只拉着她前行,又不知眉生对她低声说了什么,两人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寂静冷清的长街上,久久未曾消去。 “吁……” 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年轻人猛地一拉缰绳,这大冷天的他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汗珠,脸色涨红好像刚刚牛饮了一大坛子酒。 “宗怀,怎么了?”车厢里的男人问道。 “没……没什么,大人,咱们继续赶路。”宗怀擦了一把汗,要是自己再晚点回神,马车就得撞上街边这家当铺了。 他刚将马车赶回正街,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就听得耳边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十来个手执明晃晃钢刀的魁梧汉子就从那家当铺里奔了出来,也不多言,冲上来便将马车围住,神情狰狞。 年轻人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楞神片刻,再说马车也未撞到对方门面,弄出这般阵势,实在有些夸张。于是他站在马车上,朝四周做了一个罗圈揖,直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道:“诸位,方才一时愣神,差点冲撞贵门面,是小子的不对,在这里赔个不是,还请诸位见谅。我家大人还要赶路,请不要围在这里,多谢!” 那十来个人中领头的是一个双臂抱胸的昂藏汉子,听到年轻人这番话,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白痴,对身边同伴笑道:“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四周响起一片呼应他的嘲笑声。 年轻人闻言一顿手中齐眉棍,扬眉道:“喂,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懒得跟你废话,兄弟们并肩子上,谁能拿下史可法的人头,赏银千两!”昂藏汉子冷冷一笑,大声说道,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十来个人顿时双眼发红,齐齐一声喊,十来把钢刀便不由分说地朝马车上砍了过来! 自古财帛动人心,如今乱世格局下,千两白银换一个人头,这些人哪里会有半分犹豫。 刀光一片,如同一张大网,将马车笼罩在其中。 长街远处,眉生听到这边动静,回头看了几眼,便道:“如是,咱们走吧。” 如是却没有动身,只是愣愣站在那儿,喃喃道:“原来马车里的人是史可法,如今的南京兵部尚书?” 眉生诧异道:“那又如何?往日里咱们见的达官贵人还少么?那些人来了之后,也没见你有这样的表情。” 如是微微摇头道:“这不一样,史尚书为人公忠体国,才华横溢,岂是那些迂腐怯懦之辈可比?” 眉生道:“难道你对这位史尚书有意?” 如是正色道:“眉生,平时你爱开玩笑,我从不在意,但在这件事上你要慎言。我对史尚书,只有敬慕之意,并无儿女私情。你先走吧,史尚书身陷危局,我虽是女子,却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你等我,我也去!” 眉生来不及抱怨,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马车边,众凶徒气势凶悍,刀光泼辣,在他们眼中,那个年轻人已然是刀下之鬼,接下来便可取车厢中人的首级,换那千两白银。 年轻人站立在马车上,面对身周一圈刀光,神情毫不慌乱,身成四平马,脚下麒麟步,那条齐眉棍在他手中横身一扫,便将面前数把钢刀全部圈入其中。 “叮叮叮叮”,一连串急促而锐利的声音响起,正朝前冲的数名凶徒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自刀尖传来,虎口一阵发麻,已然无法续力,手中的钢刀全数掉落在地。 不过是眨眼功夫,年轻人在电光火石之间连连点中,击飞面前凶徒手中的钢刀后,他压根没有回首,而是左手一抹,长棍便从右手中穿过,直达后方一个凶徒面前,他右手紧握长棍,左手在末端狠狠一敲,棍身便剧烈地颤抖起来,正好打在那凶徒的下巴上。 “噗嗤”,那凶徒猛地吐出一口含着牙齿的鲜血,满脸惊恐神色,这一棍神出鬼没又无比霸道,不仅敲碎了他的下巴,还敲光了他满嘴牙齿! 年轻人此刻再无嬉笑神情,而是一脸肃穆,隐隐带着一丝兴奋。 他昂然立于车上,长棍在手,或点或挑,或拨或扫,周遭十来个凶徒,竟是攻不上前,退不出去,全部被圈在他的棍影之内。 一刻钟未到,十来个凶徒全部被他击倒在地,其中以领头的汉子伤势最重,他被年轻人一棍戳中胸口,又一棍横扫在小腿胫骨上,此刻正抱着小腿倒在地上,口中呻吟,满脸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柳如是和眉生本想仗义助手,她们在大娘的教导下也会些武艺,谁知还没走到马车边,这一众凶徒全被打倒,只剩下那个年轻人站在马车上,一脸纯净的笑容看着自己。那眼神让她心里微微一动,本来想说的话便说不出口。 “大人,没事了,就这些人的微末技艺,也敢学人行凶闹事!”他虽然是对车厢里的史可法说话,眼神却瞟向柳如是这边,略微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眉生忍不住赞道:“小兄弟好俊的棍法!” “谢谢姐姐夸赞!咱可是杨五郎的嫡系传人,对付这群蟊贼不算什么本事!”年轻人爽朗地笑道。 “眉生,我们走吧。”柳如是不欲惹事,扯着还要看热闹的眉生走。临行前她微一偏头,恰见那人剑眉如峰,身形挺拔,立在一地狼藉中大笑:“姑娘,我叫程宗怀,你可要记得我的名字!”眸中笑意盈然,正定定地望住她。 柳如是心头微微一跳,微一颔首,拉着眉生匆匆离开。 史可法从车厢中出来,看着四周一群哀嚎的凶徒,清癯的脸上泛起一丝忧色,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那汉子吐出一口血水,恨恨道:“老贼,休想从爷嘴里问出半点消息!” 程宗怀闻言跳下马车,齐眉棍在对方肋骨处轻轻一敲,看着对方龇牙咧嘴的样子,道:“你要不说,我便每日敲你三百下。” “我说……我说,你别再打了,我们都是大西王的部下,奉命来刺杀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 史可法眉头微皱,却不是对自己的安危感到担心,而是心系这纷乱时局,逆贼如今势大,几乎将触角伸到天下每一个角落,连自己一个南京的尚书都不放过,更何况京师中的那群人?听闻张献忠有攻打江北四镇的计划,如此一来,局势更将糜烂,也不知何日才能海晏河清,他叹道:“宗怀,将这些人送官。” “是,大人,您也别担心,有我在必然能护得您周全!”程宗怀拍着胸脯说道。 史可法望着年轻人自信的神情,心中暗叹,大厦将倾之时,却有这样一片赤子之心的年轻人,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二、局 两年后,扬州城外,烽火连天。 清军铁骑如潮水般攻城,杀声震天,血流漂杵。中军帐下,豫亲王多铎骑着雪花骢,眺望前方战局,神情沉稳,似古井不波。他身侧大将俱是志得意满的神情,想来这扬州城不过是囊中之物,迟早都能拿下。 他们跟随多铎一路南下,去岁十二月,在孟津大败大顺军,后又将李闯逼回西安,紧接着连克南阳、归德、安徽泗州,打到扬州城下,可谓挡者披靡无坚不克,这小小的扬州城,注定只是铁骑蹄下的亡魂,不足为惧。 在高耸的扬州城墙上,一位中年男人不惧箭矢,沉着指挥,身先士卒。然而清军势大,攻势如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这些苦战守城的将士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传令,程宗怀一部即刻出城迎敌!” 史可法很清楚如今局势,若不能尽快将清军的势头压下去,这座扬州城怕是保不住了。 在无数清军的嘶吼声中,那扇厚实坚固的城门忽地打开,一阵狂喜涌上他们的心头,难道这些汉人终于醒悟过来,要开城投降?可是下一刻,笑容便在他们的脸上凝结,从城门里出来的不是一面白旗,而是一位少年将军,跟在他身后的是千余魁梧死士! 程宗怀身披软甲,手中握着一根丈二精钢铁棍,当先从城门中跃出,如一道闪电飞驰而过。他将身子微伏马上,狂风从他耳边掠过,带起一片凛冽杀意。 “杀!” 一队清军迎上来,当先两人手持斩马刀,横砍他座下神骏,程宗怀一声暴喝,铁棍挟惊雷之势一拦一扫,两条人影便飞出三丈多远,口中喷出一蓬鲜血,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惊心。 “汉家好儿郎,随我杀敌!” 铁棍一举,他当先杀入清军阵中,如滚汤泼雪,涤荡一片。 “杀!” 在他身后,千余死士同时怒吼,排出尖锐阵型,像一枚钢钉般直刺清军大阵。 清军措不及防,压根没料到扬州守军还有余力出击,更没想到这群人是那般悍不畏死,他们在那个少年将军的带领下,毫不畏惧己方的攻击,而是将所有的热血都倾注在击杀敌人上。 不过是片刻时间,这一队人竟然从边缘杀入清军大阵核心地带,以那位少年将军为箭头,人挡杀人,马挡杀马!一时间无人能挫其锋芒,只见那一条丈二精钢铁棍如蛟龙出海,不停地收割清军的性命。 清军大乱! 远处中军帐下,目睹这一切的多铎眉头微皱。 “王爷宽心,末将这就去取那人首级!”他身边一位大将愤怒而言,在得到他的允许后,便一拍座下马臀,领着一队兵杀过去。 这人手持长枪,身材魁梧,脸色狰狞,他带人直入大阵中心地带,与那少年将军狭路相逢,也不多话,挺枪便上。 程宗怀正杀得兴起,见有人来袭,待两马交错时,铁棍一拨,便将那大将手中的长枪荡开,然后猿臂轻舒,将对方从马上提了起来,看到对方脸上的惊慌,他冷冷一笑,便将对方抛在前方半空中,然后精钢铁棍奋力一弹,便将那人打飞出去,落在地上时,已是死不瞑目。 余者惊退! 程宗怀痛快大笑,在对方大阵中如入无人之境,领着身后众人从左到右,将清军大阵杀个通透,然后才回到扬州城下,手中铁棍横于马上,冷眼瞧着惊惧不能动的清军。 此刻的扬州城下,突然陷入死寂之中,无比诡异。 多铎统兵多年,对部下士气极其了解,当下远远望了那个少年将军一眼,沉声道:“退兵。” 后几日,清军攻势如常,但每到情势危急之时,那少年将军便会领着一队死士出城反击,直杀得清军尸横遍野,胆魄俱丧,程宗怀之名传遍四野。他与史可法一文一武,拼尽全力守护着扬州城。 多铎没有想到,这看似风流软弱的扬州城,竟成了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 中军帐内烛火摇摆,他的脸色也阴晴不定,思索许久之后,对身边亲卫说道:“你去通知钱谦益,若他能除掉程宗怀,之前他所提的那些要求,本王全部应承下来。” 亲卫领命而去,多铎握着手中酒杯,语调阴沉:“史可法,待我斩下你的左膀右臂,看你如何坚守下去!” 扬州城内,原本因为清军攻来而人心惶惶,可在数日坚守之后,人心逐渐稳定下来,尤其是在程宗怀屡次杀敌挫败对方攻势后,众人一传十十传百,无不群情振奋,仿佛史可法和程宗怀在一日,清军就休想攻进城来。 扬州本是烟花风流地,这几日战事胶着,自然也不复往昔风月,就连城中最繁华的水月楼,如今也是门可罗雀。这日晌午,一位年轻人来到水月楼中,通报之后,被小厮引到二楼一个雅间,推开门一看,里面坐着一对男女,见他进来,便都起身迎接。 “程将军,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年少有为气质不凡。老夫钱谦益,忝为礼部尚书,这位是拙荆柳如是,快快请坐。” 程宗怀没有去看老态龙钟但是面容祥和的钱谦益,而是望向清丽脱俗的柳如是。 若非她相邀,如今的局势下,他怎么会涉足这种地方。 “老钱想拜会你,知道我与你旧日相识,便让我派人相请。”柳如是神色间有一抹不自然,经年再见,当初的少年郎已成为名震一方的大将军,而自己也从秦淮河上离开,嫁为人妇。 她犹记得那群姐妹在自己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的惊讶,其中以眉生为甚,她还以为是钱谦益强迫自己,可是她心里明白得很,眼下山河破碎,自己身为女子,若想做点事情,也只能委曲求全。 程宗怀不过是稍微愣神,随即便恢复正常,只是脸上再没有那副孩子气的表情,恰如这些时日他表现的那般肃穆。 三人入座后,钱谦益举杯道:“程将军,老夫屡次听闻你的壮举,心下振奋,所以才冒昧相请。犹记得江北鲍家岭之战,逆贼张献忠部下进犯,你随黄将军奋勇杀敌,箭伤面,愈自奋,与贼转战十余日,杀伤独多。这杯水酒,敬程将军!” 柳如是也举起杯来,望向程宗怀的眼神里,有一抹复杂的情绪。 “钱尚书过奖了,都是小事,不值一提。”程宗怀有些羞涩,再也不复那副杀气十足的将军模样,他挠挠头,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钱谦益清清嗓子,低声道:“程将军,老夫心中有些疑问,欲请教一番。如今清军势大,朝廷艰难,这扬州城不知能否守得住?” 程宗怀看了他一眼,没有着急回答,他虽然简单淳朴,却不是傻子,如今局面下的暗流涌动,虽然没有人对他说,可每日里看史大人那紧皱的眉头,也可窥一二。 “钱尚书不必忧心,我自然会竭力协助史大人,守住扬州城。” 程宗怀下意识地以为钱谦益是朝廷派来打探底细的,所以郑重表态。 “咳咳……程将军误会老夫了,只是老夫听说,清廷那边传来消息,若是程将军肯归降,定然会得高官厚禄,不知程将军对此作何想法?”钱谦益不动声色地说道。 程宗怀还未答言,一旁的柳如是眉尖蹙起,她曾流落风月场内,对人心的猜度和把握十分精道,此刻便从自己夫君的话里听出一丝异样的涵义,不禁微微怒道:“老钱,你究竟想说什么?” 钱谦益打个哈哈,道:“你不要着急,老夫只是想听听程将军的想法。” 程宗怀看着这对很不相配的夫妇,微笑道:“钱尚书,我是杨五郎一派的嫡系传人,我的师父是如今五郎八卦棍的门主,当年我跟他学习技艺,他曾告诉我,习武之人需有担当。你们所说的国家大义天下大势我不懂,我只明白一件事,当初我答应过师父,一定要护得史大人周全,那么不论前路艰险生死难料,我都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清廷许我高官厚禄,不过是过眼云烟,若我降清背弃史大人,岂不被人耻笑一辈子?” “大道理我不懂,但我不会让人戳脊梁骨,男子汉大丈夫决不能失信于人。” 柳如是心中暗叹,钱谦益老脸微红。 而端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眼神如常,那俊秀的面上却是如山般厚重的坚定。 一场酒席匆匆而散,临走时柳如是欲语又止,到最后只说了两个字:“珍重。” 翌日,多铎兵围扬州城,将这里围得密不透风,便是一只鸟儿也休想飞出去。 三、伏 程宗怀领命来到府衙时,这里文武官员济济一堂,史可法居首座,在他左手端坐的那位老者,正是前日在水月楼中见过的礼部尚书钱谦益。 “大人,可是城内又有了什么变动?” 这几日多铎兵围扬州,彻底切断城内与外界的联系,一时间局势波澜涌动,史可法连日未能歇息,而他自己也是住在城墙上,时刻注意清军的动向。 史可法望着他年轻而又脏污的脸庞,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宗怀,我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大人请吩咐。”程宗怀抱拳道。 “如今清军围困扬州,我们必须要和金陵方面取得联系,这个人得足够忠心,还要有一身本领,才能突破清军的重围。我思来想去,这个人选非你莫属,你即刻收拾行装,将我的亲笔奏章带往金陵交给朝廷。” 程宗怀微楞,他不明白史大人为何要派自己去,如果自己离开,那么清军攻城之时谁带兵出城反击?他并非过分自满,而是时局艰难,容不得半点虚与委蛇。 “大人,我还是留下守城比较好吧?不如再从军中选一位得力将士?”程宗怀诚恳地说道。 史可法摇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意已决,你不用多说了,今夜便趁着夜色突围。” 程宗怀望着他决然的神色,目光转到旁边的钱谦益身上,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和这个人有关。然而他从不会违逆史可法的命令,更何况这是军令,心中虽然百般不解,也只得奉命行事。 将离开时,史可法忽然离座而来,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双眼,低声说道:“路上小心。” 程宗怀离去后,他回头看着闭目养神的钱谦益,对方老神在在,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旁人或许还有别样的想法,可扬州城确实是守不住,自己身为明臣,自当要与城共存亡,而那个年轻人就不必留下来玉石俱焚了。 当年方文正公一死,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没了,而如今他不愿重蹈覆辙,像宗怀那样简单的人还是活下来比较好。钱谦益打的什么算盘,他心里很清楚,在对方提出这个求援的建议后,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应允下来。 府衙门口,空空荡荡,史可法想着那个如风般离去的年轻人,心中叹道,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 是夜,程宗怀一身短打装扮,提着一根齐眉棍,怀中藏着史可法的亲笔奏章,用一根长绳滑下城墙,然后便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扬州到金陵二百余里,其中距金陵仅四十余里的青峡口是必经之路。 程宗怀星夜兼程,凭着双脚奋力赶路,他只想早日赶到金陵,办完史大人交待的事情后再返回扬州。如今他不是那个懵懂的年轻人,对军事也有些了解,知道扬州的情势已经是岌岌可危,自己一日不回,心便难安。 赶到青峡口时,日已西斜。 他忽然停下脚步,警觉地看着四周。 周围猛地传出一阵震人心魄的整齐脚步声,百余清兵从两侧山坡席卷而下,在一位金甲大将的统领下,将他牢牢困在当中。 程宗怀临危不惧,握紧了手中的齐眉棍。 “程将军,在下博勒,豫亲王帐下亲卫营统领,奉命在此恭候多时。”那金甲大将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说道。 程宗怀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四周,这些清兵和他往常所杀的不一样,个个神情剽悍,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仇恨。这些日子死在他手上的清兵不计其数,所以这些人无不想早日杀了他。 多铎身边的亲卫营,是清军中战力最剽悍的一部,面前虽只有百余人,却不可小觑。 程宗怀神情淡然,道:“让开。” 博勒脸上有着戏谑的神情,继而有些怜悯地望着程宗怀,悠悠说道:“程将军,王爷爱才心切,哪怕你我之间还是仇人,也不以为意。他亲口交待,只要你肯归降,便可封为正白旗汉军统领,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程宗怀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将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理了一遍,想起史可法那日最后所说的四个字,他忽然明白过来,也许史大人早就清楚,这是一个局,只有将自己调离扬州城,多铎才能加紧攻城。 这么说来,钱谦益也早就被收买,虽然他在这件事上没有露出手脚,可事情的真相已经很明显。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史可法要赶自己走?难道只是想让自己活下来吗? 至于钱谦益,其实他心里已经生不出愤怒的情绪,这一年多来,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心里早已麻木。只是一想到那位柳姑娘,不知为何,心里竟然隐隐作痛,那样一个知晓大义的女子,终究还是所托非良人。 “我再说一遍,让开!” 眨眼之间,程宗怀心里已经做了决断。 “程将军,王爷还有几句话,若你不肯归降,那我只好带着你的首级回去,到时候将其悬挂于城下,扬州城人人胆丧,自然不战而败!我知道你是中原五郎八卦棍的传人,早就想领教一番!” 博勒双脚脱开马镫,腾身而起,脚尖在马头上一点,人在空中,刀已出鞘! 他武艺纯熟,刀法泼辣迅疾,不过是瞬息之间,已经朝程宗怀当头斩下六刀。 程宗怀将齐眉棍撑在地上,狠狠一压,然后气力全松,弯曲的齐眉棍猛地一弹,他便借力倒飞七八步,让博勒的那一片刀光尽数落空。 博勒揉身而上,双脚不离地,速度却快,手中弯刀更是织就一张大网,刀刀不离对方的胸腹重地。他的刀法并无套路,反而透着一股生冷的凶悍,随心而为,刀光更为璀璨,就像北疆怒吼的朔风,让人心神剧震。 程宗怀看似处于下风,手中齐眉棍以拨或挑为主,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那是长棍和刀尖之间的碰撞。 在博勒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下,程宗怀已经连退十余步,情况看起来很是危急,然而他面上平静如初,紧紧盯着每一刀的来势。 片刻过后,程宗怀开始适应对方生猛的刀法,也估量出博勒的气力,当下不再退让,齐眉棍一抖,弹开博勒的弯刀,脚下欺身突进,瞬间挤入对方怀中。 博勒心下大骇,此刻自己中门大开,危险之极,然而他历经多年搏杀,经验十分丰富,竟没有往后躲避,反而趁势上前与程宗怀的后背贴在一起,左手如铁箍般牢牢抱住对方的腹部,同时右手弯刀回刺,哪怕这一刀会穿透程宗怀伤及自身,他也要将对方永远地留下来! 博勒用出这般玉石俱焚的招式,却难不住程宗怀,他双脚踩实大地,力从地起,然后传到腰腹之间,只听一声暴喝,几乎震聋博勒的双耳,然后他便感觉到一股大力从对方身上爆发出来,将他的左手硬生生弹开。 程宗怀手中的齐眉棍上扬,稳稳地拦住弯刀刀尖,然后后脑猛地朝后一砸,登时将博勒的面门砸得鲜血淋漓,身体向后倒去,程宗怀趁势转身,飞起一脚踢中对方的小腹。 博勒弃刀而退,手捂小腹,踉跄后退。 程宗怀没有丝毫犹豫,齐眉棍一扬,便是狠狠一棍抽在博勒右臂上。 博勒一声惨嚎,右臂耷拉下来,竟是被这一棍打断了骨头。 然后便只见漫天棍影,或割或击,博勒被这一连串的招式打得一路后退,连退十余丈后一屁股坐倒在地,已然是奄奄一息。 程宗怀收棍而立,正好奇为什么身边这百余清兵没有反应,看着自己殴打他们的统领,耳边便传来一阵让人心烦意乱牙齿发酸的吱呀声。 转首一看,却见这些清兵人手一把弩机,那露出头来的弩箭泛着冷冰冰的寒光。 程宗怀心头巨震,几乎是本能一般纵身一跃,扑入最近的清兵群中,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哪怕他混在对方阵中,其余的清兵竟然想都不想,丝毫不在乎会伤及同袍,毅然扣动了机关。 弩箭如蝗,连绵不断! 四、归 天明之时,史可法在副将的陪伴下走上城墙,视线所到之处,是东倒西歪的将士们。连日守城,人人困乏不已,尤其是近几日,清军的攻势愈发猛烈,没有那个少年将军出城斩杀,他们愈发凶悍起来。 到了这般境地,史可法心中清楚,所有人都到了极限。 见到他上来,轮值的将士叫醒同伴,渐渐围在了他的身边。 “督师大人,援兵到了吗?” 问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容很稚嫩,那双眼睛里透出强烈的渴望,还有无法掩饰的疲惫。 史可法本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可是当他看到身边这群血染战袍的将士,其中很多人还没到二十岁,心中悲痛袭来,沉声道:“不会有援兵了。” 朝廷的处境他比谁都清楚,如今确实没有可用之兵。 他的回答就像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引来一阵喧哗,身边副将想要喝止,却被他抬手阻止。不过很快又平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其中一个年长的将士问道:“督师大人,你会走吗?” 这一次史可法没有摇头,而是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 那人便露出笑容,满不在乎地说道:“那就好,反正我已经杀了三个清兵,就算死在城上,也算是够本了。” 仿佛这情绪能蔓延一般,边上的将士们都嘻嘻哈哈起来,一个个在讨论自己杀了多少清兵,到底怎样才够本之类,不过所有人看着史可法的眼神里,都是无比的崇敬。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位身居高位的重臣已经为扬州付出一切。 气氛似乎很愉快,史可法苍老的面庞上也露出浅淡的笑容,然而他心里却是一阵阵绞痛。 他没有留在原地,继续朝前走着,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开口对身边副将说道:“德威,你我虽为同僚,亦同父子,有件事我要托付给你。” 副将名为史德威,追随史可法多年,确实情同父子,当下听到他话里的不详意味,动容道:“大人,守城的事情就交给我,您不如带着一支精兵突围,到了金陵之后再图后事!” “哪里还有什么后事可图,事已至此,不必再东奔西逃。德威,我今日便收你为义子,将扬州城交给你,你一定要保全城中百姓。”史可法淡然地说道。 史德威情急道:“义父,您要做什么?” “不必多问,记得我对你的嘱托。”史可法摆摆手,神情很疲倦。 日光照城,城下的平原上,清兵列队推进,不慌不忙地朝扬州城进发,这一次他们有了不同,在每一队清军阵中,都有一辆大车,上面摆着一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扬州城墙。 这是清军的红衣大炮。 城墙上的明军将士看着那些大炮,脸上泛出些许紧张的神色。 “轰”,炮声响起,碎石激飞,烟尘弥漫,这一炮就打塌了西北角的一截城墙。 “扬州史督师在上,若再不归降,则炮轰扬州城!城破之后,鸡犬不留!” 清军的传令官飞马城下,高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冷漠和嘲讽。 城墙上的明军将士本来被那一炮轰得有些胆寒,然而听到这传令官的话语之后,却都是满脸涨红,神情愤慨,纷纷对史可法高声说道:“督师大人,吾等请战!” 史可法看着这些激昂的将士们,对他们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走下城墙,从一人手中要过马匹,上马之后,又看了一眼城内情形,因为被炮声震动,几乎所有人都走了出来,在大街小巷之中,或担忧,或惊惧,或愤恨。看到史可法上马,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他驱马来到城门前,开口说道:“打开城门。” 守城将士迟疑着没有行动,刚才在布置防务的史德威匆匆赶来,拽住史可法的缰绳,魁梧汉子眼中已有泪花闪动,道:“义父!” “德威,这城是守不住了,多铎一心要我这颗脑袋,若能换来扬州百姓的平安,给他又何妨?你留在城里,若我此行成功,便要尽力维护百姓的安全,若是不成,你再做好与城偕亡的准备吧。” 他神情淡然地说着,然后看着守城将士,厉声说道:“打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推开,史可法在满城军民的注视下,驱马出城,直达清军阵中。 他经过无数蠢蠢欲动的清兵,也经过那些强横的红衣大炮,神情始终显得从容,一直走到清军中军,看着骑着雪花骢的那个男人,淡然地望着他。 “史督师,可愿归降?”多铎看着这个难缠的对手,饶有兴致地问道。 史可法不卑不亢,一字一句道:“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 多铎面色阴沉,他冷笑道:“程宗怀已经丧命,今日我便再杀史可法,然后屠戮扬州满城!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血债血偿,而我从来不是一个宽仁软弱的人!” 听到他口中所说的程宗怀三个字,史可法微微动容,不过旋即恢复平静,淡然笑道:“既然如此,便请动手。” 风声猎猎,多铎看着面无惧色的中年男人,久久不曾开口。 便在这时,清军东南方向阵中忽然传来喧哗,史可法和多铎同时扭头看去,却见一人左手握齐眉棍,右手持弯刀,身骑神骏,踏浪而来! “史大人,我来了!” 远远传来的,是程宗怀那高昂青春的声音。 史可法和多铎在看着他,清军大将在看着他,还有那遍地的清兵,以及扬州城墙上的明军和百姓,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程宗怀身穿血迹斑斑的衣物,后背和大腿上各插着一支弩箭,形容有些惨淡地冲过来。 可他脸上丝毫没有灰败神色,只有一抹简单的笑容,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得意。 无数清兵想要上前拦阻,然而程宗怀无人能挡,即便他已经受伤,可依旧是那个纵横扬州城下杀敌无数的少年将军! 他就像一支离弦的长箭,从清兵海水一般的包围中一往无前,划出一道极其明显的分割线。 城墙上的明军看着这一幕,也不知是谁带头,嘹亮悲壮的歌声从城头蔓延开来,响彻这片天地! 多铎望着越来越近的程宗怀,脸色已经一片墨黑,他猛地挥手,怒吼道:“杀了史可法!杀了程宗怀!全部给我杀了!” 数名清兵将史可法拉下马,想要逼他跪下,然而史可法的膝盖就像钢铁所铸一般,压根没有弯曲半分!那些清兵无计可施,看着越来越气急败坏的王爷,便只好两人拉住他的胳膊,另一人举起钢刀,便要砍下。 而另一处,十余名清军大将蜂拥而上,将程宗怀围在当中,招招都是以命博命的打法。 “督师大人!” “程将军!” 扬州城墙上,无数声呐喊喷涌而出,随之而起的是一片呜咽声。无论是将士还是普通的百姓,都是满面悲痛无法自制。而在城墙的一个角落里,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那儿,眼神紧紧望着那个少年将军,形容悲戚。 程宗怀远远望着史可法,浑没在意身边那些清军大将,他看见史可法脸上从容的微笑,以及眼中那一丝惋惜,不过最后都化为决然。 此刻他心中异常的平静,任由身边一人将长剑刺入胸膛,反手一刀便将对方的脑袋斩落,同时左手一顿,齐眉棍狠狠击中另一人的眉心。 刀光剑影之中,很多人都听到他那嘹亮的声音。 “既然不能护您周全,那就黄泉路上一起作伴!” 话音未落,炮声隆隆,响彻天地,似一曲苍凉悲歌,为他送行。 …… 许多年后,柳如是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去理会屋外那些响亮的叫骂声,十分冷静地将一条白绫悬挂在房梁上。 这些年她似乎忘记了很多事,就像曾经的丈夫钱谦益,在他终于北上降了清廷之后,就被她彻底遗忘,哪怕后来钱谦益入狱她为之多方奔走,却也再未相见过。 可此时当她踏上凳子后,很多往事却如潮水般涌现在脑海里。 那一年,那座城,那个人。 柳如是忽然想着,如果当时站在城墙上的自己就那样跳下去,陪着他共赴黄泉,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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