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高手一名,酬金待议。
九个清秀隽永的字写在一张泛黄褶皱的草纸上,贴在逍遥客栈洁白的外墙上。一个看模样堪堪及笄之年的女孩儿站在告示下面,双手似有些紧张地绞在一起。正午的阳光很晃眼,那些光着膀子的闲汉们躲在远处的树荫下冲这份不清不楚的告示指指点点。
眼看着晌午时光将过,女孩已经在那站了两个时辰,并没有等到所谓的高手上前问询。她脸色有些发白,光洁的额头上沁出不少细微的汗珠,干涩的嘴唇显出她此时窘迫的境地。
就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的时候,一阵柔和的脚步声传到她的耳边。
女孩抬起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男人来到她面前,这人约莫二十来岁,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腰间悬着一颗白玉雕成的龙纹佩,英俊的相貌上透着一丝邪气,唇薄眸亮,剑眉星目,一头长发随意地绾在脑后。
女孩见他的目光完全越过自己,貌似专注地盯着身后的告示,一时之间也猜不透对方的想法,却又怕他转身就走,便鼓起勇气低声说道:“请问……”
“这手字不错。”年轻男人点点头赞道。
被他这么一打断,女孩忽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略显苍白的双颊微微泛红。
似乎此时才注意到这个形单影只的女孩,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将瓜子放回荷包中,那两道如剑出鞘一般的英眉扬起,开口问道:“这告示是你贴的?”
女孩赶紧点头,不想失去这个苦等半天的机会,连忙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你放心,我是带了钱的,不会让你白忙一场。”
年轻男人眼神玩味地说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我想找到我的家人。”女孩怯生生地说着。
“哦?有点意思。姑娘你运气真好,若是碰到别人,听你说完这句话肯定立马就走。如今这世道又不太平,要帮你找到家人岂不是人海捞针?不过我就喜欢这种有难度的活儿,干起来非常有成就感”,年轻男人侃侃而谈,末了忽地话锋一转,问道:“你身上有多少钱?”
女孩连忙从衣服里掏出荷包,小心翼翼地将里面攒了很久的碎银子倒在左手掌心里,翻来覆去数了好几次,才抬起头有些尴尬地笑道:“一共是二两四钱,够吗?”
年轻男人左边眉毛不自觉地跳了跳,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少是少了点,不过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就破个例,帮你一回。”
女孩本以为他会拒绝,听到这句话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分雀跃地说道:“谢谢你!如果找到我的家人,我肯定会让他们加倍付给你钱的,请你相信我!”
年轻男人笑着点头,只是这英俊的笑容显得颇不自然。两人这会没个话头,正傻愣愣地在那站着,忽然听到一声闷叫从女孩的下腹传了出来。
年轻男人状若无意地说道:“这一晃就正午了,咱们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女孩红着脸感激地笑笑,接着说道:“我知道那边街角有家卖牛杂汤和胡饼的,味道可好了,我请你吃怎么样?”
年轻男人挠挠头,伸手一指前面的匾额,理所当然地说道:“俗话说得好,两江同愁斩龙渡,三府遥看小松林。今天既然来到这小松林,肯定要去逍遥客栈尝尝他们的招牌菜,否则岂不是很可惜?”
女孩闻言低声说道:“那里很贵的,我听说一桌中等的席面就要一两银子。”
年轻男人笑容一滞,不过眨眼间就恢复正常,轻松说道:“一两银子而已,今天这顿我先付了,你记好帐,以后一并还我。”
他如此大方,女孩倒也不好推辞,虽说无缘无故又多欠对方一两银子,但此时有求于人,便也顾不得那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男人当先开路,嘴里随意问道。
“唐小织,你呢?”女孩反问道。
“叶迟。”
逍遥客栈这些年坐拥三省两江之便利,往来各路奇人异士颇多,作为幕后主人的江湖新兴帮派百战会自然是赚的盆满钵盈,虽然惹人眼红,却一直太平无事。除却现在的百战会势力强横之外,现如今客栈掌柜乐盈天更是出力甚巨。譬如这酒楼里的美味佳肴,便是他从各地请的鼎鼎有名的大厨,保证能满足南来北往各路客人的口味。
叶迟带着唐小织进了逍遥客栈,并未去看柜台后悬挂着的价牌,挑了一个靠窗的雅座,对小二说声拣你们这最地道的招牌菜尽管上,再来壶三年酿的竹叶青。
小二看他这派头不敢怠慢,连忙一叠声地对着后厨报菜名,声音清脆流利,煞是好听。待二人坐下之后,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放置茶杯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唐小织,尔后便退了下去。
唐小织坐在叶迟对面,显然对这种场面还不太习惯,方才那小二满脸笑容格外客气,但是女孩能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颇有点奇怪。放下心事,她陪叶迟闲聊几句,大致说了下自己的情况。
她记事起便在北边的历城长大,自幼和年迈的父亲生活在一起。四年前老父去世,临死前告诉她,他是在很多年前于西北边关处捡到的她,当时她不过两岁左右的模样,瞧着样貌灵动可爱,便带回了中原,独自一人将她抚养长大。老父还给她留下一封短信,据说是当年从她的衣服中发现,应该是她的亲生父母留下来的,知道这对她非常重要,便保存至今。
唐小织忍着悲伤将养父埋葬,从此便携着那封信流落于江湖之间。
“我能看看那封信吗?”叶迟神色稍稍黯然,不知是否感怀于对面女孩的孤苦身世。
唐小织点点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布袋,然后从中掏出那张泛黄的牛皮纸,递到年轻男人面前。叶迟接过牛皮纸,动作轻柔地将其平铺在桌面上,阳光透过木窗折进大堂,照在牛皮纸上,隐约可见泛起的灰尘。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他不过是扫一眼便记了下来。
将牛皮纸还给唐小织,叶迟挑挑眉毛说道:“此地离西域数千里,过了边关之后路更难走,而且这上面说的那个地方我没听说过,我们不一定能找到。”
唐小织刚要答话,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歉声,她连忙稍稍让开身子,让小二将菜端上桌面。第一道菜晶莹剔透,色泽金黄,原来是琉璃藕,接着还有乳酿鱼,樱桃肉,荷包里脊,酿金钱发菜,最后则是一道栀子乌梅汤。菜品荤素搭配,色彩明艳,只不过看上数眼便能让人食指大动。
叶迟指着满满一桌好菜微笑着说道:“饿了吧?先吃饭,别的事情我们待会再聊。”
唐小织点点头,她确实已经饥肠辘辘,在客栈外站了大半天,早上也只不过就着凉开水吃了一个馒头。这些菜平素她都没听说过,此时哪里还忍得住,伸出筷子不停夹菜,偶尔在吞咽米饭的同时见到叶迟凝视自己的目光,不禁害羞地笑笑,脑袋愈发低垂,简直快要埋进青瓷饭碗里。
等她吃完三碗米饭,叶迟不过是动了几筷子莲藕,见女孩放下饭碗,便招呼小二过来算账。
走出逍遥客栈的时候唐小织头有点晕,因为这顿饭正好吃了二两四钱银子,虽说是叶迟付的钱,却也要算在自己头上。她掂了掂荷包,自己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他,那接下来怎么办?万一要是找不到自己的父母,怎么还他的钱?
叶迟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撇撇嘴说道:“如果你到时候没钱还给我,可以以身相许嘛。”
唐小织微微有些愠怒,却不知该如何发作,似乎也无法发作。混迹江湖已有四年,她刚离开家时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遇到过很多危险,然而冥冥中似有贵人相助,总能化险为夷。这几年她四处找些活干,努力想攒下银子去西域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如今遇上这个难辨正邪的年轻男人,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叶迟习惯性地开开玩笑,却也没想真个轻薄这个小姑娘,他将那把长剑抗在肩上,很没形象地带着唐小织向几条街外的马行走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
“当然是找架马车,难道要两条腿走着去西域?”
“可是,我身上只有二两四钱银子……”
“先记着,以后一并还我。”
“我怕我还不起……”
“那就以身相许!”
<!--[if !supportLineBreakNewLine]-->
<!--[endif]-->
“……”
出关的路很漫长,年轻的男女熟稔起来后,唐小织也逐渐适应了叶迟的油嘴滑舌。虽说有架马车,可这数千里的路途绝对谈不上舒适,尤其是在进入边关境地后,经常无法找到投宿的地方,两人不得不露宿于荒郊野外。每到这时候,叶迟便将马车让给唐小织,自己则在车外随便铺条毛毯席地而眠。
这日傍晚时分,这架行走起来已经是吱吱呀呀的马车终于出了边关,再往前便是浩渺无人烟的西域大漠。
唐小织掀开马车的门帘,坐在外面看着心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大漠景象。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
原来大漠就是这般模样,极远处群山叠嶂,险峰高耸入云,隐约能看到半山以上白雪皑皑。面前是一片遥无边际的戈壁滩,碎石密布,偶有小土包一般的沙丘孤零零地呆立着。虽说现在已是春末,在这里却很少能看到绿意勃发,有那么几颗小草,也是带着枯黄色泽。
“看来今天依然要睡在野外了。”车厢里传来叶迟懒洋洋的声音。
“今晚你睡车厢,我睡外面。”唐小织轻笑道,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个地方,她仿佛开朗了不少,有时候面对叶迟的调笑也能反驳几句。
“算了,我可不想你半夜被野狼叼走。这一路我可是把这些年攒下的钱都花了,到时候你不在我找谁要去?”叶迟坚定地反驳道。
“一共花了三十二两七钱银子,我都记着呢。”唐小织说着话,身子不经意间转过去,望向来时的路,却猛然楞住了。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人长得挺漂亮,说话做事也像个大人,可为什么要把钱看的那么重?万一咱真找不到你的父母呢,这三十多两银子你怎么还?要知道现在去京师找个好看的窑姐儿,一次也不过几百钱。你这样实在是没劲,太没劲了。”叶迟舒服地躺在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我说,你不会是生气了吧?开开玩笑而已,你可别当真。”见女孩半晌没有答话,叶迟连忙打了个圆场,可依然没有回音,他心中一凛,伸手轻轻拍在身下,整个人如同猎豹一般蹿出车外,却见女孩呆呆地望着车后。
宽阔的地平线上,一排黑点整齐划一地出现在远方,似乎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呼啸声,那些黑点逐渐在靠近马车,紧接着大地传来擂鼓一般的响声,拉着马车的四匹良驹齐齐地打着响鼻,显然被这声音惊得烦躁不安。
“是马贼!进车厢!”叶迟掀起门帘,一把将唐小织搡了进去,随后拉起马缰绳,抓着长长的马鞭使劲抽着马屁股。
马车在荒原上飞奔着,剧烈的颠簸袭来,唐小织几乎坐不住身形,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车窗,心里扑通扑通地剧烈跳着。虽然是第一次来到大漠,可她也听说过这些马贼的凶狠,若是遇上实力不强的商队,定然会被他们整个吞掉,财物性命一样都逃脱不了。
“我们现在就去月亮谷!”叶迟紧紧握着缰绳,头也不回地大声喊着。
“你知道怎么去吗?”唐小织听到他的声音,心里蓦然安定许多,许是这一路他对自己极力照顾,给了自己自从养父去世以后从未体会到的温暖?她已不是小孩子,知道江湖险恶人心莫测,可在此时,在这荒凉大漠上飞驰的马车中,她不愿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情,有个能让自己信任的人,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我在边关镇内打听过了,离这里还有点路。不过你别怕,那些马贼离咱们远着呢,大漠里有句话叫做看山跑死马,咱们肯定能甩掉他们!”叶迟端坐在马车前段,自信地说道。
“恩,我们肯定可以甩掉他们!”唐小织毫不迟疑地附和道。
“即便是追上了也没关系,到时候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高手。”叶迟拨马向北方飞奔而去,其实有件事他没说出来,打听到月亮谷的位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足足花了十两银子才从一个老牧马人那里探出来,因为这个地方已经二十多年没人谈起过,具体位置则是在出边关后先西行十里再向北行三十里,经过一条五里多长的狭长谷道,便进了形如弯月一般的峡谷。
月亮谷里有绿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二十年来它逐渐成了大漠里的一个禁忌,知道它的人也越来越少。
身后马贼队伍似乎越来越近,唐小织感觉那旱雷一般的马群奔跑声就在耳边响起,可她此时似乎感觉不到恐惧,因为离那个梦中的地方已经很近,也许再过一时半会,自己就能看到暌违十六年的亲生父母。
“吾儿,何忍离别,万言难尽,若他日能见此字,则大漠月亮谷相见,切记,甚念。”
寥寥数十字,却是她能坚持下来的原因,无数个午夜梦醒的日子里,她都是抱着那张薄薄的牛皮纸入睡。
叶迟显然高估了这架已经劳累不堪的马车,同样低估了身后那群马贼的速度,在他堪堪望见那条狭长谷道的入口时,身后已然是尘土飞扬,随着一支响箭冷冷地射在马车前方,叶迟不得不勒住缰绳,强行使马车停下来。
马贼大概五十余人,领头的是一个左脸颊上有道刀疤的汉子,眼神阴冷面色不善,他身后跟着一个虬髯男人,膀大腰圆神色凶恶,手里提着一根狼牙棒一般的长棍。
刀疤汉使了个眼色,剩下的马贼便吹着响亮的口哨将马车围了起来。
叶迟眉头微皱,心里暗自估量着这些人的分量,却见马车门帘被掀开,唐小织从车厢里钻出来,右手里的长剑递了过来,轻笑道:“给你。”
叶迟接过长剑,目光却凝视着女孩左手里的那对精致的水云刺,疑惑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也会武功,让我帮你”,唐小织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道:“虽然它时灵时不灵的。”
叶迟额头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却也没拒绝她,只是叮嘱了一句:“站在这里别动,保护好自己。”
“年轻人,别磨叽个没完,大爷今天心情好,放下东西你们就可以走了。”刀疤汉冷冷说道。
若是换做普通商人,听到这句话自然要感激涕零,立马扔下东西就跑,可叶迟显然不会这么做。他甚至懒得回话,伸手在车厢檐上一按,整个人便拔身而起,人在空中反手一掷,剑鞘如流星般破空而去,直冲刀疤汉刺去!
“找死!”蓦地一声暴喝响起,刀疤汉身后的魁梧男人跳下马,间不容发之时挡在刀疤汉身前,手中狼牙棒猛然砸下,竟似要将叶迟的剑鞘砸飞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魁梧男人显然没有料到这飞来的剑鞘所蕴含的力量竟然如此威猛,他只感到虎口一阵发麻,整个人晃了一下,随后硬是被这强劲力道逼得连退三步才站住身形,吓得刀疤汉身下的骏马一阵乱跳。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抹清亮的光华已然划破长空,随着疾风袭面,定睛看时,叶迟手中的长剑已经抵在他的咽喉之上。
“就这点微末技艺,也想学人家劫道?”叶迟抬起头,看着好不容易安抚住身下骏马的刀疤汉,冷冷地嘲笑道。刀疤汉脸色极为难看,被叶迟一招制住的魁梧男人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一身横练功夫在大漠里罕有敌手,却没想到在这个小白脸似的年轻男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放开他,我让你们走。”刀疤汉颇有决断,从这个年轻男人一出手便判断出,对方绝对不是好惹的主,心中便生了退意。更何况此番并非刻意追这两个人,只因这是他们回家的路。
叶迟伸出左手摆了摆,声音冰冷无比:“想让我们留就留,想让我们走就走,你算老几?”
“你要怎样?”刀疤汉抬手制止住马贼们的骚动,沉声问道。
“要么问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叶迟顿了一顿,忽地左手指向站在马车上的唐小织,冷笑道:“你们吓着我的朋友了,跟她道个歉,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大道朝天,咱们各走一边。”
唐小织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集中在自己身上,刚刚摆好的架势不由得松了一下,她显然是没有尝试过这种被所有人注目的滋味,一时之间有些发愣。
“年轻人,不要欺人太甚!”刀疤汉一忍再忍,此时终于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哦?”叶迟淡淡地答道,手中长剑猛地一刺,已经划破了魁梧男人的咽喉,丝丝鲜血流了出来,他对力道的掌握妙到毫巅,虽然见红,却没有真正划破对方的血管。刀疤汉看到他冰冷的眼神,知道这是个狠角色,可要让自己给那个小毛丫头道歉同样是不可能,要真那么做了,以后在这片地方就再没立足之地。
双方僵持不下,叶迟显然有足够的耐心,大漠的朔风吹起他的衣角,隐隐作响。
就在这时,几匹骏马从那道狭长谷道里冲了出来,最当前的似乎是个女人,面上蒙了一层白纱,看不清容貌。她们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来到马车附近。那个女人控制着骏马的速度,待靠近时缓步而行,看到她出现,所有马贼包括刀疤汉立刻下马,恭敬地齐声喊道:“大当家的!”
那个女人来到叶迟面前,根本没看手下一眼,开口说道:“放了他。”
她的声音并不年轻,有种大漠特有的沧桑韵味,却不像刀疤汉那么粗糙,在硬朗之中带着股柔和的味道,听起来颇为悦耳。叶迟似乎在自嘲地微笑,手腕轻轻一翻,长剑便收回剑鞘之中。
“世间知道月亮谷的闲人差不多死光了,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那个女人轻声问道,似乎注意到那架马车,然而当她看到依旧傻站在马车上的唐小织时,瞬间心神俱震,矫健的身躯微微一晃。
眼神极其锐利的叶迟自然没有放过这个细节,试探性地问道:“若他日能见此字,则大漠月亮谷相见?”
马贼的女首领并没有理会叶迟的暗示,她催动着座下骏马,来到马车前,凝望着唐小织,那双平素杀人毫不犹豫的手微微颤抖着。唐小织仿佛感应到什么,可在此时却有点不敢面对女首领已经湿润的双眸,她好怕这是一个梦,好怕这些年的念想忽然成空。
女首领忽然揭下了面纱,唐小织看到她的面容,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那张脸除去岁月的痕迹,跟自己有九分相似,这次肯定不是梦,自己面前就是朝思夜想这么多年的母亲。
“孩子,娘对不住你……”女首领跳下马,往日的果决肃杀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母亲最深的歉意和痛苦,她来到马车前,嗓音有些哽咽地说着。
一众马贼目瞪口呆地望着场中的局势,显然对于过惯了刀头舔血生活的他们来说,眼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离奇了。
面对自己母亲期盼的眼神,唐小织孤零零地站在马车上,她想跳下去,却又不敢跳下去,某个瞬间心里甚至生出了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她转过头,却发现叶迟背对着自己,仰着头不知道在望什么。然而心里的思念最终战胜了一切,她跳下马车,扑进了女首领的怀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嘤嘤地哭泣着。
听到身后传来的哭泣声,叶迟望着已经隐入群山背后的夕阳,神情恍惚地喃喃道:这都天黑了,可他娘的我怎么觉得还是很刺眼呢?
夜幕降临,寒风习习,大漠的夜晚凉如水。
叶迟随着马贼进了月亮谷,发现这里竟然恍如世外桃源,谷底是大片绿洲,清水潺潺,两旁的山坡上种了很多胡杨树,木制的房子星罗棋布,除了马贼之外还有很多女人和小孩,尤其是马贼们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出来迎接,仿佛在欢迎凯旋而归的勇士。
因为女首领意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今日谷里更是灯火明亮,处处欢声笑语,男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女人们抱着自己的小孩开心地坐在一旁。叶迟发现自己在此刻有些多余,便独自拎着酒壶寻了处安静地方,就着柔和的月光喝着酒。
一壶酒喝完,他已经有了三分醉意,正准备再去拿酒,却见一个马贼过来请他去首领的房间,说是有事相询。
因为喝了酒,叶迟英俊的面庞上平添几分邪魅气息,走进女首领宽敞的房间时,唐小织正乖巧地坐在女首领身边,两人低声聊着天,述说分别这么多年的艰辛与思念。
“请坐。”女首领见叶迟进来,指着下方的木椅,平和地说道。
“谢谢你这一路照顾我女儿,我很高兴她能有你这么个朋友。”女首领继续说道,叶迟听完心中却有些疑惑。朋友?自己明明是她花钱请的,而且她不是说见到父母之后要加倍付给自己钱?难道现在就想用朋友两个字来抹过这一切,虽然自己并不在乎那点钱,可唐小织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我叫呼兰晴,既然你是小织的朋友,以后你可以称呼我为呼兰阿姨。你这段时间可以在这里玩玩,看看大漠的风光,若是哪天想要离去,我自然会送你一笔丰厚的盘缠,你不必拒绝,这是我应该做的,权且当做你护送小织回来的谢礼。”呼兰晴年纪不过四十,眉眼间早染上江湖的风霜,她为人虽狠厉,这番话却说的极为客气,甚至显得颇为客套。
叶迟察言观色的本事精深无比,何尝看不出这女首领的敷衍之意,他抬头看了唐小织一眼,嘴上却不点破,道谢之后便告辞离去。
唐小织望着他俊逸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
随着深夜降临,月亮谷内渐渐归于平静,山坡上的木屋一间间陷入黑暗之中。
许久之后,一道敏捷的身影从某间木屋内闪身而出,左右仔细地探查之后,迅速向那条狭长山谷飞奔而去。躲过谷口两道暗桩之后,他再次加快速度,迅速通过谷道,然后径直朝东方飞奔五里多地,方才停下身形,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筒,高举过头顶猛然一拉。
一道璀璨的火光如流星般划过天际。
叶迟痴痴地望着天幕,虽然那道流星几乎是一闪而逝。
“有人说,看到流星要马上许愿。”身后传来一个清清淡淡中透着些许哀伤的声音。
叶迟无奈地无声苦笑,其实他早就知道背后来了人,却依然按照原定计划发出了信号。他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看着唐小织异常平静的面庞。
“我一直守在你的房间外,只希望你不会出来。”唐小织说道。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叶迟问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之所以要对母亲撒谎,就是想等着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从你出现在逍遥客栈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你绝不是偶然路过小松林。没有人会傻到平白无故地帮助一个人,而且一路上体贴照顾事无巨细,要知道我根本没有能力报答你,更何况你是江湖人称‘鬼推磨’的叶迟?”唐小织自嘲地笑道。
“你母亲没有告诉你的身世?”叶迟涩声问道,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孩的问题。
“我知道一些,可我依然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我母亲只是个苦命的女人,虽然她现在是个马贼,可又怎么能劳动你的大驾?”唐小织心中有些不解,更多的是凄凉。
“其实我是你父亲派来照顾你的,刚才便是给他发的讯息,相信他明天就可以赶到这里,你们全家都可以团聚了。”叶迟轻声叹息着,终于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似乎是放下了心头的巨石。
“你是他派来照顾我的?”唐小织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入江湖的小女孩,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她感到这背后还有故事。
“关于你父母的故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叶迟问道。
“我知道他们二十年前在这片大漠偶遇,当时他身负重伤,依然拼死救下遭遇马贼的母亲,两人便生活在一起,他也教会母亲习练武功。可后来遭遇巨变,他消失在茫茫大漠之中,母亲几乎万念俱灰,最后因缘际会成了马贼的首领。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可依然不明白,他既然知道我还活着,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让我孤苦生活这么多年?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真的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从始至终,唐小织的嘴里都没有说出父亲那两个字,随着这么多年的心酸与痛苦喷涌而出,两行清泪缓缓顺着脸颊流下。
月光下,叶迟望着面前这张凄美的面庞,回想起这一路数千里跋涉的苦与乐,一直玩世不恭的心里泛起点点滴滴的苦涩,终于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出来:“你的父亲,本名叫做陆宵,官拜虎翼军统领。二十年前朝中针对西域一事,主战者有之,主和者有之,而你父亲便是强硬主战派的一员,结果当年出征西域中伏战败,全军覆没,唯有他一人逃了性命,然后便结识了你的母亲,后面的事情则是一批武林中人杀到西域,要将你父亲除之而后快。你父亲侥幸逃走,你们一家也在当日失散。后来你父亲找到千面人沈江歌,让她帮忙换了容貌,改名叫做萧南天,回到南方收纳以前的老部下建立了如今的强盛帮派百战会。”
“武林中人?他们为什么要杀害父亲?”唐小织不明白,既然父亲是朝中猛将,那这些武林中人为何要对他下死手,难道他们不应该去对付西域那些人?
叶迟长叹口气,悠悠说道:“这里面的是与非,又岂是几句话能够说得清楚?你父亲极力主张要以武力征服西域,可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国库空虚,朝中大臣觉得并不适合大动干戈,两方的矛盾不可调和。至于那些武林中人,他们不过是某些大臣手中的一把刀罢了。你父亲建立百战会后,已经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所以他不得不小心行事,请我来帮你回西域找到你的母亲,他再乔装出关和你们团聚。”
唐小织听他说完,忽地冷笑着说道:“其实当年他中伏战败,恐怕也是那些人的阴谋吧?”
叶迟微微一愣,终究还是点点头,承认了这个说法。
“那你说的那些大臣,究竟是指谁,可以告诉我吗?”唐小织很想知道,究竟是谁让自己全家分离十六年,让自己流落江湖十六年。
叶迟沉默了很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他们以宰相苏木楠为首,还包括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鲁国公,威武侯……”
那是一串冗长的名单,唐小织没有听下去,打断了叶迟的说话:“二十年前,他们陷害父亲于西征途中,此事已了,为什么还要派出杀手斩草除根?他们为什么这么心狠?难道这些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心狠……”叶迟神情黯然,显然有些话不愿说出口,只得淡淡回道:“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我们身不在其中,可能无法判别他们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也许,你父亲拥有太强大的力量,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唐小织摇摇头,惨笑道:“我不管什么大义,我只知道这些事情太残忍。”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那样对你!”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望着月光下女孩凄美的容颜,叶迟忽然脱口而出。
唐小织似乎在冰窟之中感受到一丝温暖,望着面前第一次如此正经的年轻男人,她缓缓说道:“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叶迟仿佛又回到那个春日的正午,自己在远处打量许久之后,走上前看着那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儿。往事如白驹过隙般流走,回忆却又是如此清晰而深刻。面前的她显然是彻底相信了自己,同时也放下一切矜持,只为等自己的那句话。
良久的沉默,女孩紧张地咬着有些发白的嘴唇,那双如羊脂玉般洁白的手如同第一次相见时那般紧紧地绞在一起。
叶迟忽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微微摇着头,干涩地说道:“我是一个坏人,不适合你。你还小,再过几年就不会这么想了。”
“夜深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慢步经过唐小织的身边,叶迟淡淡地说道。
唐小织孤单地站在月辉下,天地之间无比宁静,唯有地上那单薄的黑影陪伴着她。
叶迟回屋后躺在床上,睁大双眼望着头顶的木板,脑海中不时闪现着唐小织的身影,然而之后,出现更多的却是自己年迈的母亲,还有家里那摆放着的许多灵牌。
那些都是叶家战死于西边沙场的男丁,其中就有他的父亲。
他无法忘记,年迈的母亲枯坐于家门口,老泪纵横地哭诉着说,为什么要去西域打仗,不打仗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这么多亲人……
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归。
他想了很多很多,始终无法入眠,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依然沉浸在无比挣扎的痛苦之中。
当第一抹阳光映照在大地上时,叶迟推开木屋门,却发现那个清瘦的身影就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一阵剧烈的心痛险些击倒了他。他扶着木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犹豫片刻后终于走过去,将身上的长衫脱下来披在唐小织的身上。
“谢谢。”唐小织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味道,浑不似一个妙龄女孩该有的嗓音。
“过不了多久,你的父亲就能出关过来,你们一家可以团聚了。”叶迟轻声说道。
“我不明白。”唐小织呆呆地望着前方,四个字说完,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红肿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叶迟绽放开冷漠的笑容,咬牙说道:“你不需要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猛然站起身,飞奔下山坡,没有再回头,解开一匹骏马的缰绳便飞身而上,向谷道疾驰而去,带起一阵飞尘。
“你要去哪里?”唐小织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站起身大声喊道。
“以后你会明白!”随着一声高喊传来,叶迟的身影便彻底地消失在谷道中,仿佛忽然从她的世界里消失,留下来的只有身上那件长衫的稀薄的温度。
他似乎真的离开了,可自己却没有追上去的勇气。
因为她依旧不明白。
叶迟策马疾驰在大漠之中,风吹起他的长发,也吹动着他挣扎痛苦的心。
刚刚奔出十余里,便见到对面有十余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浓眉大眼,英挺刚毅,手中握着一杆长枪。见到叶迟,那人挥手让部下勒住骏马,疑惑道:“你怎生这幅模样?可是谷中出了什么变故?”
叶迟摇摇头,驱马上前来到离对方三尺之地,诚恳说道:“萧前辈,解散百战会吧。”
来人正是百战会大当家萧南天,也是二十年前的虎翼军先锋统领陆宵,听到叶迟的这句话,他浓眉一拧说道:“你这是何意?”
“如今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不能再启战端啊!你建立百战会,无非就是想发动江湖之力量,逼迫朝廷对西域再度用兵,可是如今局势不同往昔,咱们朝廷根本支撑不了大规模的战事,若真的发动西征,恐怕内乱会起!”叶迟快速而坚定地说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萧南天虽然勇武过人,却心思缜密,从叶迟这番话中自然不难听出弦外之音。
“萧前辈,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要做什么样的人!百战会里上下都惟您马首是瞻,若是不加阻止,必然会成为朝内动荡之根,所以晚辈斗胆劝说,你还是解散百战会,带着呼兰前辈和唐姑娘,从此远离俗世,尽享天伦之乐不好吗?”叶迟虽然知道对方心智坚定,却不得不说,哪怕会横死对方枪下。
“竖子敢尔!二十年前我带兵西征大漠,若不是朝中有人通报西域,我堂堂虎翼军岂会中伏战败,数万将士命丧沙场!若不能报这血海深仇,我陆宵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念在你这一路照顾小女,我既往不咎,若再多言,休怪我手中长枪无情!”萧南天怒目斥道,他年轻时久经杀阵,现如今又闯荡江湖多年,一身杀伐气息震天撼地,绝非等闲可比。
“好一个长枪无情,可是已经晚了,昨晚的信号不仅仅是发给你的,也是知会另外一批绝顶杀手的,最多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会包围月亮谷,萧前辈,我知道你武艺高强,可双拳难敌四手,你抵挡不住的。”叶迟惨笑道。
萧南天发出一阵豪放笑声,冷冷说道:“既然如此,让他们来便是!”
“可是呼兰前辈呢?唐姑娘呢?你不可能护得了她们周全的。”叶迟耐心地说道。
萧南天握着长枪的双手青筋暴起,面色深沉似水,半晌方说道:“我可以死,但不会言败。”
“前辈,西征这么多年,咱们死了多少人?晚辈不怕死,因为晚辈是叶家的男人!自先祖以下,叶家死于征西沙场之上,足有三十二人!到现在,整个叶家的男丁就只剩下晚辈一人!若西域蛮族敢南侵,晚辈会第一个冲上沙场。可如今情势不同,起码十年之内不可轻启战端,如今晚辈不奢求你能解散百战会,只求你能十年之内不言战。若前辈肯答应,晚辈愿意现在前往边关,挡住那些杀手数个时辰,让你们能全身而退!”叶迟言辞恳切,双目之中已然有泪花在闪动。
萧南天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轻声说道:“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可知道,如果你此时去往边关,可是九死一生。”
“其实在你找到我之前,宰相苏木楠就找到了我,他让我接近你,想办法查明你的行踪。自从知道你要出关之后,我便和他保持着联系。昨晚那个信号,不仅仅是提示你,也是告诉他派来的一百余位杀手,要包围月亮谷将你们一网打尽。前辈,今时不同往日,西征劳民伤财,更枉费我朝大好男儿性命。晚辈知道你是一条铮铮好汉,所以请你仔细斟酌,切莫因为心魔而误了国家大事!”说完这些,叶迟忽然扭头望向那条狭长的山谷,似乎能看见那个清瘦的身影在凝望着自己。
“前辈,希望你能好好对待唐姑娘,她这十六年,过的实在是太苦了。”叶迟缓缓说完这句话,便猛地一拍马臀,向边关疾驰而去!
萧南天身边的十余骑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忽地大声喊道:“叶公子稍等,我们一齐助你!”
“甚好!”
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如同砸在荒凉的戈壁滩上一般,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肆无忌惮无所畏惧的大笑声!
片刻之后,月亮谷前谷道。
萧南天和呼兰晴骑马位于前方,一众剽悍马贼跟在其后。
已经知道事情原委的唐小织眼神坚定,跟在父母身后,那对水云刺在阳光下映射着夺目的光彩。
“我们现在就去,不会让那孩子独自面对杀手的。”呼兰晴担忧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女儿,关切地说道。
唐小织点点头,喃喃道:“他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冲!”萧南天手中长枪怒指前方,暴喝道。
数十骑伴着晨辉飞驰在大漠之中,在那遥远的东方,明亮耀眼的太阳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