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这是什么鬼天气,冷得跟咱没钱时候春月楼黄莺儿的脸一样,又硬又冰。”
“齐麻子,你就知足吧,好歹这里有个火盆呢。你瞅瞅外面那些埋伏的兄弟,一阵雨浇成落汤鸡,一阵风吹成冰棍儿,就这样也没人敢挪窝。”
“老刘,这天气可真邪门,才十月底就跟数九天一样。这牢里也忒阴森,大半天净听阴风嚎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其他犯人挪走,留下来多少能有点人气。”
“你少抱怨几句,这件事要是办成,那可是一桩大功劳。到时候发下来的赏银咱们拿大头,你又能去春月楼搂着婆娘喝花酒了。”
阴森幽暗的地牢中,炭盆里溅着滋啦啦的火星,两个牢头打扮的男人对面而坐,嘴里呼着冷气,伸出手在炭盆上面烤着。齐麻子三十多岁,人长得还算周正,就是两边脸颊上有许多黑点,于是得了这个诨号。坐在他对面的是相识多年的同僚刘崇山,人很瘦削,一双三角眼架在蒜头鼻上,眼睛里总往外冒着阴森森的冷光。
两人的真实身份都不普通,虽有汉名实为满人。齐麻子出身正蓝旗,刘崇山出身镶红旗,两人成年后同时被调入步军营,后得赏识调进粘杆处,专司剿灭与朝廷作对的江湖势力。齐、刘二人来到亳州多年,一直潜伏隐藏,直到前些日子十分幸运地抓获天地会安徽分舵舵主,这才从黑暗中现身,并且定下一举剿灭残余势力的大计。
他们所处的亳州大牢,已被打造成一个有进无出的陷阱,而诱饵便是此刻地牢内唯一的犯人,将于明日就地处死的天地会安徽分舵舵主林耀升。
齐麻子站起身来,眼睛瞟向旁边桌上的酒囊,不禁舔了舔嘴唇,伸出手摸过去,拿起酒囊旁边的佩刀,然后朝前方的牢房走过去。他的步伐很慢,但姿态极其沉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如同尺子丈量过,分毫不差。他来到一间牢房前,看着里面双手双脚俱被铁链锁住、须发散乱浑身血迹的林耀升,叹息道:“林舵主,只要你肯开口供出天地会同党的名单,我便让你痛快去死,如何?”
林耀升年约四十,身高七尺,猿臂蜂腰,是条腰板挺直的昂藏汉子。他眼下形容落魄,面色苍白,依旧不改那股坚毅刚强的气势。他缓缓抬起头来,语调平和地说道:“粘杆处出来的人,就这点真本事?用刑七天,不过是隔靴搔痒。要想让我开口,就拿点能耐出来。”
齐麻子一拱手,满面赞许地说道:“林舵主是条汉子,咱是没法撬开你的嘴巴,所以打算送你上路。不过一个人上路太寂寞,我已派人去散布消息,定于明日午时在这里处死你。”
林耀升眼帘低垂,沉默许久,尔后开口问道:“你怕死吗?”
齐麻子眼神一凝,没有说话。
林耀升似乎料到他不会回答,洒然一笑,仿佛如唠家常般说道:“我们不怕。”
这四个字轻轻淡淡,却如重锤敲在齐麻子的心头。他静静凝视着这条汉子,忽地嘴角扯开一丝弧度,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声冷笑,似铜豆子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过道那头,刘崇山往炭盆里丢了两块木炭,高声说道:“齐麻子,是时候了。”
齐麻子冲林耀升伸出大拇指,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开,牢里的光线昏暗斑驳,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十月底的亳州远比往年阴冷,天幕如同一床厚重且带着湿气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人头上,逼得人大口喘气,方能吐出心中积郁的愤懑和怒气。亳州大牢的院门厚实沉重,仿佛能隔绝每一缕阳光。门前站着的两个守卫身姿挺拔,目光警惕,不敢有一丝松懈。长街对面则是一排民房,高矮不一,延绵不绝。
长街静谧,猫叫狗吠皆不可闻,只有那寒意浸骨的朔风,一次次地呼啸而过。
民房之中,人影穿梭,一个个身子伏低如潜行的狼。
“帮主,咱们冲吧!”
漕帮帮主路子江阔面重颜,目光越过忠心耿耿的手下,停留在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身上,沉声道:“昭云,此行凶险,我们得备有后手,你且留在此处接应我们。”
少年郎名叫林昭云,年方十九,是林耀升收留的养子。他是亳州人氏,身世悲惨,九岁时父母皆因圈地事宜被官府诬杀,年仅十四岁的姐姐更被一个八旗子弟先奸后杀。其时他几近崩溃疯癫,幸得林耀升路边相救,从此带在身边,为他延请武学宗师,练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
此刻听出路子江话中的关切意味,林昭云略显稚嫩的脸庞上露出坚毅的神色,摇头道:“路叔,我要和你一起去。父亲身陷囹圄,我身为人子,岂能一旁坐视?你放心,我不会成为累赘,就算你不信我,也要信我手中这杆枪。”
他持着那杆丈二长枪,轻轻顿地,声若闷雷。
路子江眼神有片刻犹豫,随即化作冷峻决绝,点头道:“好,今日你我叔侄二人并肩携手,定要将这亳州大牢捅出一个窟窿。”
他转身抬手,没有多余话语,只长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在胸腹间酝酿,然后在舌尖绽出一道春雷:“杀!”
一声令下,十数间民房的大门同时打开,奔走出一条条短打装扮神情肃穆的汉子,个个龙行虎步,似追星赶月,朝长街对面的大牢院门奔涌而去。他们的眼神里泛着杀气,手中的兵器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瞬间便汇聚到一起,恰似一道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重门紧锁的亳州大牢。
路子江身先士卒,手提一把斩马刀,大步流星而去,过长街中段时已成疾奔势头,眼中只有那两个矗立门前的守卫。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那两人神情慌张,竟然丢下武器分头就跑,只留下一道厚实的院门挡住众人。
这诡异的反应让漕帮与天地会众人一愣,随即便看到高耸的院墙上突然冒出来整齐一排人头,人手一张强弓,正张弓拉弦,弓弦磨动的声音令人牙酸。路子江心头巨震,脚下不敢稍停,张嘴怒吼道:“冲开院门!昭云,上院墙!”
一条并不算宽敞的长街,竟然成为生与死之间的界限。
弓弦颤动,其音如泣如诉;箭雨如蝗,其势遮天蔽日。
众多尚在前冲的帮众被迎面而来的利箭射中,有人倒地不起,有人吃痛惨嚎,之前静谧的长街好似九幽炼狱,冰冷的箭支毫不留情地收割着生命。在一片混乱与躲闪中,忽见一个年轻的身影大步踏前,速度越来越快,而后手中长枪猛地柱地,身体凌空而起,直扑院墙之上。
林昭云刚一落在墙头,便有五六把钢刀从那些弓箭手身后探出,直攻他下三路,而周遭那些箭手,竟然丝毫没受影响,依旧朝长街上施放利箭。林昭云冷笑一声,腾身而起,避开那些钢刀,长枪横扫,便将七八个箭手扫落长梯。
箭手们气势为之一堕,潜伏在他们身后的刀手沉默地冲上来,想要将林昭云逼下墙头。
林昭云瞬间便洞悉这些人的打算,他直接跃下墙头来到院内,避开那些如影随形的刀手,左手握住枪尾,沛然莫御的力量自右手而出,灌注枪身横扫,每次出手必然打倒一架长梯。
刀手们如跗骨之蛆,刀光一片片如泼墨般笼罩过来,林昭云脚踩七星步,从容不迫地从刀光中避过,手中长枪一次次横扫而出,将架在院墙上的长梯纷纷扫倒,箭手们就像下锅的饺子,一个个骨碌碌滚了下来。
林昭云一路杀来,行到院门后面,只见一个虬髯大汉手握狼牙棒,怒吼着大步而来,一棒就朝自己头顶砸下。少年郎眼中绽放开兴奋的神色,手中长枪横举过头顶,面无惧色地硬抗这一下,然后忽地抛下长枪欺身而进,一拳砸在大汉的肋骨上。
大汉连退三步,抬手抚住自己的胸膛,一脸强自压抑的痛楚。
林昭云右脚向后一踢,长枪再度飞起,他顺手一领,枪身笔直捅出,直入大汉腋下。
“起!”
只听林昭云一声大吼,这壮汉近两百斤的身躯被他一枪挑飞,越过高耸的院门,重重地摔在长街之上。
院内的弓手与刀手满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气势勃然不可阻挡的林昭云,不少人脸上都露出惧意。
恰在此时,只听门外一阵高喊,院门直接被撞开,路子江当先冲了进来,直接来到林昭云身边,见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眼见大批帮众涌入院内,那些箭手迅速撤退,数十名刀手冲了上来,毫无畏惧地和对方战在一起。与此同时,在那些重峦叠嶂般的庭院内,不断涌出手持刀剑的捕快,犹如蚂蚁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包围着方圆二十余丈的院子。
漕帮帮众与天地会中人被围在**,双方犹如水火不容,干脆果决,见面便杀,喊声震天,血流漂杵。林昭云与路子江站在最外围,一持长枪,一握砍刀,每次出手对面必然倒下一人。
“昭云,随我冲地牢!”路子江高声喊道。
“路叔,我来打头阵!”
林昭云朗声高喊,枪头绽放开数朵枪花,人随枪走,直接杀开一条血路。
路子江紧随其后,帮他护住侧翼。两人齐心协力,穿透重重阻拦,直奔地牢而去。
林昭云长枪弹动,将地牢门前的守卫悉数逼退,然后撞开牢门,当先冲了进去。路子江在进去之前回头一望,院内厮杀惨烈,没有自己和林昭云稳住阵脚,这些兄弟明显处于弱势。但场中没有一个人畏惧退缩,很多人明知必死,也要拉上一个敌人同归于尽。
这些可都是跟随他一路走来忠心耿耿同进同退的兄弟。
路子江虎目含泪,嘴唇翕动,然后一转头便冲进地牢。
在他身后,十来个帮众死死守住地牢门口。
地牢内与外面相比就像两个世界,昏暗,死寂,墙上的烛光摇摆不定。
林昭云在前,路子江在后,两人一路走来竟然没有碰上一个敌人,仿佛对方压根没有在这里埋伏兵力。直至两人下到牢房这一层,依旧没有看到旁人,唯有墙角那个炭盆还冒着火星,里面有几块刚刚丢进去的木炭。
两侧是牢房,中间是并不宽敞且阴森的过道。
“父亲!”
林昭云抬眼便瞧见其中一间牢房里的林耀升,急忙提枪奔了过去,然而牢门异常坚固,急切间压根打不开。林耀升身体贴在墙上,看着年轻的林昭云,眼神复杂,继而对赶来的路子江说道:“子江,你知道我不愿意你来。”
路子江微微摇头,沉声道:“如果今日是我被困在牢房里,大哥你会不会来?”
林耀升轻轻一笑,叹道:“也罢,你我同生同死,只是苦了那些兄弟们。”
路子江断然道:“大哥不必多说,漕帮与天地会同为一体,今天来劫狱的兄弟全部是自愿,我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
林昭云耳中听着两人的交谈,焦急地拉拽着锁头,无论他怎么蓄力爆发,这锁头竟然无比坚固,始终纹丝不动。
路子江手持长刀,沉稳地说道:“昭云,让我来。”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过道尽头响起:“路帮主,切莫着急。”
路子江扭头一看,只见齐麻子和刘崇山持刀而立,在过道另外一头,忽地闪现出六个精壮的人影。
“昭云,先杀了这些人。”路子江沉声说道,没有和对方做口舌之争。
“路叔,我年纪小,就让我占些便宜,这边两个人交给我!”林昭云嘴里笑道,然后提枪直冲过去。路子江阻拦不及,心中暗生感动,他眼力也不差,知道那边虽然只有两人,却肯定要难对付得多,昭云这孩子看似粗豪实则心细。
此间局势容不得他多想,立刻挥舞着斩马刀,迎向那六个精壮的黑影。
过道狭窄,无论是林昭云的长枪还是路子江的斩马刀,都不是很方便施展,而对方的兵器短小精悍,尤其适合在这种环境厮杀。双方甫一交手,战况便异常惊险激烈,兵器不断砸在牢房栏杆上,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响声。
林耀升贴墙而站,视线牢牢锁定在路子江身上。
这六个人虽然单打独斗不是路子江的对手,但在狭窄的过道里配合默契,且功夫远胜外面的那些刀手,逐渐占据上风。路子江形势越来越不妙,可谓是险象环生,不过是须臾功夫,身上就被划开几道口子。
林昭云虽然年轻,论武艺却要高过路子江,但对面的齐麻子和刘崇山同样不是弱手,两人既然被委以重任,自然身怀绝技。长枪无法尽情施展,他二人的刀法却十分狠辣,将林昭云逼得步步后退。
林耀升心中焦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看路子江和林昭云就要被逼回原处,牢房内忽然一声轰响,林耀升面前的地面突然塌陷,紧接着一个秀丽的身影从下面跃了上来。
“秀儿,快救林大哥离开!”路子江面色一喜,奋力一刀砍中对面一人的胳膊,怒吼道。
来人正是他的结发妻子洪秀儿,她手持一柄青钢长剑,没有回答丈夫的话,转身看着林耀升,面色冷如寒冰。面对她十分冷漠的眼神,林耀升轻轻一叹,露出惭愧的神色。
洪秀儿忽地抬腕,长剑连斩四下,只听金石之音大作,一串火星闪现,绑缚住林耀升四肢的铁链悉数被砍断。铁链既断,林耀升身体一软,险些从墙上滑落下去。洪秀儿面色一变,连忙伸手扶住林耀升,这才发现他身体十分虚弱,显然在牢中被百般折磨。
地道下方有人说道:“大嫂,我们该离开了!”
外面过道上战况依旧激烈,洪秀儿二话不说,将林耀升送入地道中,然后望着步步后退的丈夫,眼神无比挣扎。
“秀儿,快走!”路子江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妻子在想什么,大声催促道。
洪秀儿死死咬着嘴唇,平时稳如泰山的右手微微颤抖,她强忍着悲痛说道:“你知道我不愿意你来这里救他,但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迟疑跃入地道中。
路子江哈哈大笑,豪情迸发:“你回家多烧些热水,等着我回去洗干净这身血,这些鸟人拦不住我!”
“婶婶,别忘记给我弄套新衣裳!”
林昭云笑着附和,侧身避开刘崇山的一刀斜刺,反手一掌逼退冲上前来的齐麻子。
犯人被劫走这可是大事,但齐麻子脸上并无惊慌,反而冷笑道:“久闻路帮主夫人精通奇巧机关,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虽然跑了一个林耀升,但能留下路帮主和林昭云,这笔买卖也还划算。”
路子江和林昭云被逼得越来越近,几乎是背对背迎战。在齐麻子话音落下后,两人忽地同时错身,路子江回身一刀斩下,正中措不及防的刘崇山左臂,而林昭云长枪一顺,从前到后猛地刺出,将那六人中最前面的一人刺个对穿。
此时什么都可以忽略,只剩下冷漠的厮杀,飞洒的鲜血。
激战正酣之时,地牢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明显感觉到脚下地面一阵颤动。
路子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双目喷火道:“你这个阴险毒辣的畜生!”
齐麻子嘿嘿一笑,从容不迫地躲开对方的力劈华山,阴冷地说道:“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全都留下来吧!”
“那就一起死!”
路子江从胸腔里挤出这句话,手中斩马刀愈发凶狠,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这一连串极其凶猛的攻击竟然逼得齐麻子和刘崇山连连倒退。
林昭云本就不笨,只是略一想想,就明白刚才那声巨响的缘故和路子江话里的意思。少年郎面色沉静如水,然而双眼中爆出骇人的杀气,他双手握住长枪,连弹带抖,全身力量再无保留,犹如疯虎下山,气势惊人。
一时之间,形势竟然逆转。
便在这时,那间牢房里的地道忽然传来人声,两个精悍的帮众扶着林耀升出来,底下还能听到兵器交战的声音。其中一个帮众望着路子江的背影,焦急地说道:“帮主,咱们挖的地道入口被炸塌了,这帮狗日的还提前埋伏了不少官兵。”
这句话让路子江清醒稍许,他有些紧张地问道:“秀儿人呢?”
帮众连忙答道:“大嫂没事,她在下面抵挡那些官兵。”
如今的局势可谓是四面楚歌,重重困局。
路子江正在焦急之时,洪秀儿矫健的身影从地道里跃了出来,手中那柄青钢长剑上不停地滴着鲜血。她朝前走了几步,举起长剑朝牢门上用力一劈,锁头应声落地。她朝那两个帮众招招手,便带头走出了牢房。
林昭云面露喜色,抬起一脚将攻上来的那人踹回去,朗声道:“路叔,婶婶,你们带着父亲冲出去,这里交给我断后!”
“昭云!”路子江怒吼道。
“走啊!”林昭云死死拦在过道**,任凭对方五人默契合击,再也不肯退让一步。
路子江一咬牙,便和洪秀儿夫妻合璧,战力大增,将齐麻子和刘崇山杀得连连后退,很快就来到过道边缘,只要再进两步,就可以脱离这狭窄的过道,届时对方想要拦住他们就很困难。
洪秀儿英姿飒爽,长剑舞动,牢牢地护住丈夫的侧翼。
路子江一刀前劈,终于逼迫刘崇山让开道路,成功脱离过道,来到相对来说空旷许多的地方。
两个帮众扶着林耀升,在路氏夫妇的掩护下,迅疾从侧边走向通道。
路子江豪性大发,今日一战,面对并不弱于自己的两个高手,他已经激发出全部的力量,硬生生抗住齐麻子和刘崇山的联手。他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挡住洪秀儿,刀法虽不算密不透风,但极少露出破绽。面对齐麻子越来越凶悍的攻击,他沉着应对,高声说道:“秀儿,你带着大哥冲出去,这里交给我拦着。”
洪秀儿递出一剑,荡开刘崇山的刀,摇头道:“你让我怎么走?”
路子江声音沙哑,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大哥不能死,他既是我的兄长,更是亳州这些穷苦百姓的希望,所以他必须活着!秀儿,对不住!”
洪秀儿默然转身,一滴清泪在杀与火中滑落。
“想走?”
齐麻子冷声嘲讽,忽地双脚一蹬,身法极其诡异地绕过路子江,径直冲向林耀升,手中佩刀大开大合,随意一撩便用刀背荡开洪秀儿的剑身,接着一脚将洪秀儿踹开,然后快如闪电地笔直捅向林耀升的胸膛,那两个帮众上前阻拦,竟被凛冽的刀锋一扫而死。
林耀升此时毫无还手之力,死亡即将来临,他已经退无可退。
“大哥!”
路子江在齐麻子绕过自己的时候就发现不对,转身就冲了过去,丝毫没有顾及自己背后的空门,斩马刀挟风雷之势斩向齐麻子的后脑。齐麻子或许能杀了林耀升,但如果不避让,他也绝对会死在路子江的刀下。
远处的林昭云听到喊声,匆忙逼退对手,回首一望,便看见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齐麻子终究没有以命换命,将要刺中林耀升之前翻身一滚,躲开路子江的斩马刀。
然而这时刘崇山的长刀如毒蛇般袭来,无比狠辣地插入路子江的后背。
漕帮帮主身形一顿,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相公!”洪秀儿一声凄厉的叫喊,青钢长剑如闪电般划过刘崇山的脖颈,带出一蓬喷洒的鲜血。
她刚刚伸出手扶住路子江,眼神猛地一凝,一个血淋淋的刀尖从她小腹处突出来。
齐麻子黄雀在后,成功偷袭洪秀儿。他心中一松,脸上还来不及浮现出喜悦的情绪,便听得耳后风声呼啸,正要回头查看,便感觉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一直撞在对面的墙上。
一杆长枪飞袭而来,穿透齐麻子的身体,将他死死钉在墙上。
林昭云硬扛下后面敌人的两刀,拼尽全身之力掷出这一枪,却终究救不了那两位长辈的性命。
然而厮杀还没有结束,容不得他伤感悲怀,身后还有三个要取他性命的敌人。林昭云赤红双眼,状若疯癫,以赤手空拳迎战那三人。对方一人钢刀斜砍,林昭云不避不让,任由对方砍中自己的大腿,笔直一拳击出,将那人脸庞直接打得塌陷下去。
齐麻子已经死了,路子江还没有倒下,他拼尽全力缓缓转身,扶着自己的妻子,鲜血淋漓的手牵着她的手掌,吐出一口鲜血,喃喃道:“秀儿……”
洪秀儿几乎是依靠在路子江身上才没倒下去,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那双眼眸里的柔光牢牢地停留在丈夫的面庞上。
林耀升踉跄前行,用自己虚浮无力的手腕扶着路子江的后背。
路子江缓缓张开嘴,露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叹道:“都怪我不好。”
洪秀儿艰难地用双手抱着他,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不怪你……我不喜欢你拼命要做的那些事,但我愿意跟着你,哪怕是一起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渐不可闻。
路子江缓缓抬手抚着她的青丝,微微偏头说道:“大哥,原谅我以后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
林耀升双目闪着泪花,一字字道:“只要我活着,定不会违背我们兄弟二人的誓言。”
路子江艰难地点点头,对自己的妻子呢喃道:“秀儿,记得你说过喜欢白鹭洲的景色,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然而那个清冷却深情的声音再也无法回答他。
路子江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地垂下头,紧紧贴着洪秀儿的一头青丝,再也没有了动静。
林耀升松开手,看着紧紧抱在一起却再也不会说话的路子江与洪秀儿,脸上惨然一笑,然后艰难地跪了下来,郑而重之地行着大礼。
每一行礼,便是一行男儿泪。
“父亲。”
林昭云浑身血迹地走了过来,身上衣裳片片缕缕,入眼都是刀伤。他满面哀恸地看着路子江和洪秀儿,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他直起身来,再次唤道:“父亲。”
林耀升依旧趴伏在地上,他没有说话,这个在齐麻子各种狠辣手段下都没有皱过眉头的昂藏汉子,此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双手一下又一下捶着冰冷的地面。
林昭云沉默地看着父亲,然后起身走到墙前,冷眼看着齐麻子的尸体,伸手一拉将长枪取了下来。他将长枪插在地上,走到林耀升身边将他搀扶起来,然后将他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上,右手取过长枪。
“父亲,叔婶走了,但厮杀还没结束,我们必须要走下去。”
他略显稚嫩的面容上泛着坚毅的光芒。
通道很长,光线很暗,林昭云架着林耀升步步前行,虽然缓慢,但极沉稳。
两人来到地牢的入口,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漕帮帮众的身躯缓缓倒了进来。他嘴里不停吐着血,双手抱着插入小腹的一把刀。光线陡然映入通道,照射在林昭云的脸上。那个帮众努力斜靠在墙上,看着林昭云和林耀升,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林昭云继续朝前走着,来到门口时,林耀升忽然停下脚步,伸出颤抖着的左手,将那位帮众圆瞪着的眼睛轻柔地抚上。
牢门外,无数捕快手执兵器,目光冷漠地看着从地牢出来的那对父子。
他们人数众多,呈半圆形围在外边;他们杀意凛然,手中的兵器不停地淌着鲜血。
林昭云的左手搂紧林耀升的身躯,右手持枪平举,面对外面这六七十号人,一步步走了出来。
“啊!”
离他最近的一个捕快嘶吼着冲了上来。
林昭云长枪一抖,自下而上捅穿那人的咽喉,再一顺,那人便被甩了出去。
场间一片死寂。
林耀升看着面前那层层包围的敌人,忽地说道:“昭云,你走吧,不用管我。”
林昭云对此并不意外,他的右手一点点攥紧枪身,脸上绽放好看的笑容,说道:“父亲,这十年来我一直听你讲大义,讲恩情,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懂。在我心里,我只想跟在你身边,练好武功,将来给我的父母和姐姐报仇。但今天看着这些漕帮和天地会的兄弟,看着路叔,看着秀儿婶婶,我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所以我不会走。”
他松开紧搂着林耀升的左手,然后缓缓将他放在地上。
“杀啊!”
数十名捕快呐喊着冲向林昭云,就像一道呼啸的巨浪冲刷着海边矗立的礁石。
林昭云面无惧色,长枪一圈一圆,便逼得对方气势一堕。
一个又一个敌人冲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身上的血迹有多少是别人的,有多少是自己的,可他始终寸步不退,死死守护在林耀升的身前。
有人一刀砍中他的左臂,他便用长枪在对方身上刺出一个窟窿。
有人在他小腹上划开一道口子,他便一拳将对方砸得倒飞数丈。
不断有人冲上来,然后倒下,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动作越来越缓慢,可他的眼神依旧坚定,脸上的笑容依旧纯澈。
他眉眼飞扬,他朗声大笑,他懒得去擦拭嘴角不停溢出来的血迹。
“昭云!”林耀升心如刀绞。
林昭云躲过一个捕快的长刀,却没避开另外一人的斜砍,那把刀深深地斩开他右腿的皮肉,他爆出一声怒吼,反手一掌拍在那人的咽喉上。
“父亲,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我早就长出了林家的骨头!”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只知道面前的敌人越来越少,气势也越来越萎靡。那杆陪伴他多年的长枪,仿佛突然变得沉重很多,他必须要拼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挥舞得动。
时间缓慢又残忍地流逝着,最后一个捕快冲了上来,林昭云无力施展什么步法,唯有奋力一枪敲断对方的脖子,而那人也一刀狠狠捅进他的小腹。
林昭云觉得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依稀听到身后父亲在不停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语调是那般悲痛。
他挺直身躯,长枪柱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天边终有一缕阳光破云而出,那般温暖明亮,恰如他那明澈纯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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