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作于搜狐,不知哪年
一、折枪黄马倦尘埃
一个人,一杆枪。
乌云蔽日,大雨倾盆。狭窄的山路上,雨水将地面混成褐色。段老三抹了把脸,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汗水。他行走江湖二十多年,从来不曾如今天般窘迫。虽然身后还有十几个兄弟,但是面前这个人只凭手中一杆枪,就封死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那人一双冷冽的眼眸里,有冷漠,有不解,也有一点点怜悯。
“人在哪?”他开口问道,声音低沉。
段老三握紧手里的刀,转过头去看着身后跟自己闯荡江湖多年的兄弟们,不知为何心里的紧张消失很多,平静地道:“我不知道。”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讶色,轻轻上前一步,忽地出枪!
枪长一丈三,镔铁打造,枪头细长如芦叶,精钢淬银而成。
枪身沉重,在他手中却颇显轻灵。或圈或刺,翩翩如蛟龙般神出鬼没;枪花飞舞,如同一张大网,将段老三等十四人死死困在其中。段老三拼命挥舞着手中钢刀,却始终无法靠近对方身侧三尺之内。他的兄弟武功不算弱,在那人面前却如孩童一般,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那人冷笑一声,脚踩七星,一枪圈圆之后蓦地转身,手腕一翻一振,枪杆笔直从腋下穿过,流星一般疾去,枪尖稳稳地插在一人咽喉处,收枪前指,带出一蓬鲜血。
“老七!”段老三目呲欲裂,一股鲜血冲上喉头,却被他硬生生憋回去。其余人等既是愤怒又是胆寒,却无一人敢上前。“告诉我人在哪,饶你们一条性命。”对方不急不缓地说道,仿佛刚才只是杀只鸡,不能在他心里泛起丝毫涟漪。
“告诉了你,我们也是死。”段老三惨笑一声,犹如老了十岁,往昔的争胜之心被那人一枪戳成粉碎。他十九岁带着这帮兄弟出道,武功不算高,做的也是下九流的事情。但是他们齐心,共进共退,这些年也闯下一些名声。他本想在做完这一票后,就带着兄弟们去大山里隐居,从此远避世事,却终究无法如愿。所有美好的想法,在这暴雨如注的山腰,被那人一杆枪打回现实。
“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有几十种法子让你说出来。”那人像是老道的猎手,耐心十足地对待自己的猎物。
段老三忽地狂笑,手中钢刀指向那人,大声道:“好一杆涯角枪!好一个孤胆李沧!你愿意为了兄弟踏遍塞北江南,不惜杀人如麻,难道我就会拉着这些兄弟一起丧命?我段老三只是个小人物,不敢和你谈条件,我求求你,放过他们!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我决定,他们并不知情,你要杀,就杀我!”
他手掌一松,钢刀落地,斜插在泥地里。
“大哥!”其余人看他这般,无不眼中含泪,再望向李沧的眼神中已是刻骨的仇视。
李沧没想到此人这般硬气,收起轻视,沉声说道:“段老三,我并非执意杀人,你若有苦衷,可以说给我听。”
段老三摇摇头,脸色苍白:“那人手段狠辣,行事诡秘,我亦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照他说的去做,我这些兄弟和我们的家人都难逃一死。李大侠,我们五日前绑走秦姑娘后,按照他的要求送往历城城南姚家庄,之后便不曾联系。”
李沧凝视着他的眼神,半晌过后,终于点点头,算是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段老三忽地出手抓住面前的刀柄,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坚定地说道:“我这辈子干过不少坏事,只是今天真的后悔了。李大侠,一切的过错都在于我,只希望我以死谢罪之后,你不要再为难我的兄弟。”
李沧听他说到一半,便知他已萌死志,然而仓促间无法阻拦,只见光华一闪,雪亮的刀锋毫不停滞地抹过段老三的咽喉,现出一道血痕,随即便见到鲜血流满脖颈。
他身侧众人齐齐怒吼,两人上前扶住他的身体,随即便有数人挥舞着武器径直朝李沧攻来,招式大开大阖,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李沧心中震撼,不想再伤人,枪尖以拦带拨,逼开众人后,悠悠叹息一声,转身施展轻功离去。
山风呼啸,带着一群汉子的呜咽之声,飘出很远。
李沧心中百感交集,下山后缓步而行,片刻过后对面迎来一人,年纪不大,神情飘逸,见李沧有些魂不守舍,心中一沉,道:“大哥,他们逃了?”
李沧摇摇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那青年男子不禁愕然,亦是摇头叹息:“想不到这段老三一生作恶多端,死前倒像条汉子。”李沧点点头,说道:“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还是尽快找到水瑶,这次的敌人诡计多端,不容小觑。”
青年男子一听到水瑶二字,脸上浮现怒容,道:“莫要让我抓到他!大哥,我们现在去哪?”
李沧凝望着漫山烟雨如幕,一字一字说道:“历城姚家庄。”
二、眼前岂是江湖窄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一直以来,齐寰对这句话的态度多半是不屑的。他才二十八岁,已是武林圣地落花谷的谷主,有一个行侠仗义的好大哥,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即便是三年前中原武林对抗西域光明教的危急时刻,他也不相信落花谷会就此没落。最后他和李沧携手杀入光明教总坛,与光明法王及其手下四大护法鏖战三个时辰,终于迫使对方立下毒誓,此生再不入中原。
这是何等荣耀?回转中原之后,齐寰顺势从师父手中接管落花谷,隐隐已可执武林之牛耳。三年前那惊天一战之后,李沧便隐世独居,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只因为三日后是齐寰和秦水瑶的婚期,他才再度出现。
李沧来到柳城第二天,秦水瑶便悄无声息地失踪。他和齐寰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跟踪,终于在这座小山上截住段老三一行人,好歹没有断了线索。
此去历城,不过半日路程。
两人没有骑马,沿着山间小路穿梭而行。走了数里地后,雨势渐弱,乌云向南移去,光亮从天际透了进来。越往前走,山路愈发艰险,道路两旁灌木繁密,嫩草新抽,带着绿色的芬芳。两人一身本领,自然不会将这窄路难行放在眼里。齐寰在前,李沧在后,步伐轻松地向东行去。
“大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齐寰随意问道。
“很好”,李沧顿了一顿,一贯冷漠的脸上有了些许暖意:“没人烦我,日子很安静。”
“你武功高出我许多,其实你更适合做落花谷主。”齐寰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看不见身后李沧的表情,但他可以猜出那是一脸苦笑。果然只听李沧说道:“二弟,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需知你这个位置可不是武功高就能解决任何问题,你师父的眼光一向奇准,再说你现在做得很好,我不担心。”
“哦?大哥这些年也关注过我吗?”齐寰好奇地问道。
李沧微微一笑:“我只是远离武林中人,不是去做野人。”
两人边走边聊,下山之后,穿过一片密林便是历城地界。密林中树木繁茂,枝叶参天。大雨终停,阳光穿过乌云照向大地,在林中投下斑驳碎影。
走至一株古木下,李沧心中忽生警觉,前方一道耀眼光芒闪过,迅猛疾风般朝他前面的齐寰当头袭来。齐寰反应更快,向左一闪躲过刀锋,腰间软剑便已出手,如灵蛇般朝那人小腹刺去。那人前面一招尚未用老,刀锋忽地前指,身子一侧避过齐寰的软剑,脚尖蹬地,竟然以比刚才快愈数倍的速度捅向李沧的胸口大穴。原来他这招虚砍齐寰,实取李沧!
时光仿佛在这瞬间静止,李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和两侧都有高手袭来,宛如十面埋伏。对手布下这样一个连环杀局,显然志在取他性命。李沧灵台清明,手腕一动,涯角枪出。
枪挑世人,天涯海角无对!
李沧拔身而起,势如冲天,枪尖如幻影,眨眼间分刺向四人。他人在半空,只瞟了一眼便看出那边围攻齐寰的两人身手亦不弱,只不过对方显然更加畏惧他的实力,所以要除之而后快。但李沧岂是易于之辈,人未落地,枪尖已在地上一点,顺势而荡,稳稳站立在附近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破了对方围攻的企图。
这些人黑巾蒙面,亦不通报姓名,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两人便如飞猿般攀上树干。当先的那人使剑,身法轻盈,砍向李沧的双腿;另一人使棍,飞身而起,由上而下向李沧头部劈来,力达棍梢。还有两人执单刀站在树下,隐成合围之势,如果李沧跃下树枝,便会跳入他们的陷阱之中。
黑衣杀手显然彼此之间十分默契,配合的天衣无缝。
李沧临危不惧,身子往下一压,然后借助树枝的弹力腾身而起,在空中侧过身,双腿连环踢向使剑的那人,一时间脚影穿梭于剑光之中,在左脚弹开那人剑锋后,右脚毫不犹豫地踏在那人胸膛上。那人闷哼一声,向后飞去,倒在草地上滑出丈余。然而上方那人长棍已至,李沧无法躲避,顺势背过身,用后背抗住破空一棍。借着棍力,李沧如苍鹰博兔般飞快地下坠,手中长枪急刺树下一人咽喉,那人疾退数步。这一枪不过是虚招,李沧趁另一使刀的黑衣人偷袭自己身后时,人不回身,枪身反转,似游龙般离手而去,径直抵在那人胸口,枪尖破胸而过。
杀一人,伤一人,退两人!
高手过招,电光火石之间,已然分出胜负。
李沧取枪,昂然而立,站在他身前的两人眼中已有惧意。
李沧见那边的齐寰已经和对方陷入缠斗,浓眉一拧,刚要出手,他身前的黑衣人忽地施展身法,扶起受伤的那人逃之夭夭。围攻齐寰的两人见势不妙,使了个虚招便也转身逃去。齐寰拔腿便追,李沧在他身后喊道:“二弟,穷寇莫追。”
齐寰回转身来,神色怪异地向李沧走来。他手臂上被对手划开一道口子,不过伤的不重。李沧望着他,忽地说道:“二弟,你的脸?”齐寰摸摸自己的脸庞,问道:“我的脸怎么了?”李沧看着那已经消失的黑线,心念电转,一把抓住齐寰的手腕,惊道:“你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齐寰有些尴尬地睁开他的手,强笑道:“大哥,我虽然武艺不及你,对付这两个人还不妨事的,你莫要担心。”
李沧摇摇头,刚要说话,一口血便喷了出来。原来他方才硬抗棍手全力一击,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伤了肺腑。他一直隐忍不发,此时又见齐寰脸上怪异的黑线,心中想起一事,惊痛之下,伤势便克制不住了。
齐寰担心地扶住他,急切地问道:“大哥,你受的伤不轻!”
李沧席地而坐,默运功法。他自幼痴迷武学,三岁便开始筑基,七岁后专研枪法,十年中练断十根白蜡杆。因为基础扎实,他这身功夫十分精纯,即便是伤筋动骨,只要给他一些时间调养,又可恢复如初。
一炷香过后,李沧收功起身,胸中的翻腾之意已经平息不少。他看着身旁齐寰关切的眼神,心中颇为感动,说道:“二弟,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再好好想想,最近这段时间身体可有什么异状?”
齐寰顾左右而言他:“大哥,你说是谁派人袭击我们?”
“应该是绑走水瑶的幕后主使”,李沧沉吟道:“对方能够在此地埋伏,显然是知道我们会去历城。他先让段老三等人故意留下踪迹,将我们骗到那座小山,而去历城,这片密林是必经之地,所以伏下高手要取我们性命。此人心机深沉,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那我们现在还去历城么?”齐寰问道。
李沧点点头:“当然要去。从段老三死前的神态来看,他没有说谎。”
“这几年我一直待在落花谷,不曾与人为敌,不知道是哪个卑鄙小人,居然伤害水瑶。”齐寰恨恨说道。
“也许是光明教所为。”
“光明教?”齐寰吃惊道:“当年法王不是立下毒誓,此生再不入中原吗?”
“他愿意遵守誓言,不代表他手下的人肯枯守西域。光明教觊觎中原大地的念头从未断绝,逐鹿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应先救出水瑶,再将此事查个明白。”
“好!”齐寰当先走去,只不过后面的李沧不曾看到那瞬间他脸上复杂的神情,有不解,有疑惑,有冷峻,还有愤怒,仿佛刚才在李沧面前那个毫无主见、心思单纯的二弟是另外一个人。身为落花谷主,他自然拥有很多张面具,在自己情同手足的大哥面前,他戴的又是哪一张?
三、草色烟光残照里
历城。
在很久以前,李沧来过这里。模糊的印象中,这座江南小城犹如泼墨山水画,隽永且淡雅。青石街道上奔跑的孩童,穿城而过的小河旁洗衣的妇人,老旧门楣下神态安详的老人,构成一幅与世无争的画面。
踏上逼仄小巷,道路两旁是斑驳脱落的墙壁,凝刻下岁月的光影。
李沧有了片刻的失神,他霍然觉得,自己本不该再次踏上江湖纷争之地。
这一路齐寰沉默不语,越是接近历城,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他一直习惯掌控大局,无论是对落花谷还是对整个武林。然而这次,自从李沧出现后,先是秦水瑶失踪,然后又遭高手袭击,事情的发展渐渐偏离他的预料。他是一个能藏得住自己心事的人,即便是在李沧面前,他也能很好地隐藏一切。
只不过这一路走下去,究竟谁对谁错?结局如何,谁又能预料?
姚家庄突兀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绵长的围墙显示出它曾经的风光,只是现在仅剩下断壁残桓。两人走进院子,这里已经破败许久,不见人烟。在很多年以前,这里的主人亦是武林大豪,几经沉浮,最后被仇家摸上门来,纵火灭门,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于是往昔的辉煌便成为幻影,消失在江湖的风云变幻中。
齐寰迈步走进大堂,仔细地查看四周。李沧只是站在门口,凝望着阴暗潮湿的屋子,脑海里忽然跳出那个清秀的身影。
齐寰失望地来到李沧面前,摇摇头不再说话。李沧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不要着急,既然水瑶在这里停留过,肯定会留下些许线索。”
“对方既然没有伤害水瑶,又不肯和我们谈条件,究竟是何居心?”齐寰沉思道。
“也许,他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然后便有机可趁,做他想做却又怕我们阻扰的事情。”李沧道。齐寰点点头,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实有可能是光明教所为。”
他话音甫落,忽地目光如电直视门外,沉声喝道:“谁?”
屋外人影一闪即没,李沧施展轻功跟了出去,齐寰亦缀在他身后。三人在历城迷宫般的小巷中快速穿梭,速度越来越快,肉眼几不可辨。最前面那人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似乎有意在带他们兜圈子。齐寰心中一动,忽地拨高身形,飞上屋檐,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人逃窜的身影。
那人在绕了几个圈子后终于摆脱李沧的追踪,只是没有料到上方的齐寰正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又刻意地转了几圈后,他停在一户普通的民居前,抬起手敲门,片刻后大门打开一条缝,那人侧身闪进去,然后便快速地关上门。
齐寰将一切尽收眼底,折身返回找到李沧,两人来到那户民居前。
齐寰踹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惊讶的眼神,他还没有来得及呼喊,李沧手中的涯角枪尖已经抵在他的咽喉处,一步一步,将他抵入院中。这是一户普通的民居,只有大堂和两侧厢房,里面还有七个人,见情势不对已经手执兵刃冲了出来。
李沧的目光停留在当先那人手中的木棍上,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认定这人便是在密林中伤了自己的黑衣人。这人三十多岁,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看起来是这群人的首领。
“来了?”使棍之人淡淡说道,平静的语气仿佛是在和朋友打招呼。
“放了秦姑娘,留你们一条性命。”李沧并没有动怒,轻声说道。
“八个打两个,你觉得我们会输?”那人不置可否地说道。
齐寰冷笑道:“不相信的话可以试试。”
“如果我们挟持秦姑娘,二位能否下得去手呢?”那人忽然笑了出来。
“如果那样的话,他会死的更快。”李沧手中的枪依然抵着一人,只要再进半寸,那人就会命丧当场。
“久闻孤胆李沧一杆枪打遍天下无敌手,确实名不虚传”,那人轻叹一声,不知道是为李沧还是为自己:“秦姑娘就在里面,这个时候我逃走的话,结局恐怕是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不如大大方方地和你一战。”
“真的那么想死?”李沧微微眯起眼睛问道。
“我们的命不属于自己,不死又何为?”那人缓缓说道,语调平静,没有悲哀。他们是死士,甚至没有名字,自从当初踏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当他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死局。他和他的兄弟面对的是江湖中超一流的高手,他们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虽然屋内还有一个女人,他却不能动她分毫。慷慨赴死并不只是英雄的专利,哪怕是像他这样终日躲在阴影里的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希望能和对手堂堂正正的一战。
“好一个不死又何为。你要战,我便战!”李沧收回涯角枪,和齐寰并肩而立,脸色沉稳地望着对面八人。
刀光剑影之中,齐寰好像又回到三年前的光明教总坛。那一次,是他的成名之战。一路冲杀,李沧帮他挡下数次致命袭击。这个如自己亲哥哥一般的人,曾为中原武林出生入死,隐忍三年,真的会有那么不堪?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齐寰有些分不清楚,已臻圆满的人生,因为一次意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只知道自己和那些死士一样,选了这条路就无法回头,如果不将那些疑惑弄清楚,心中就如同长了一根刺,永远都会硬生生地刺痛自己。
枪影刺过,使棍那人只觉浑身一松,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望着四周倒下的兄弟,以棍柱地,缓缓垂下眼睑,却没有倒下。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的人,生于无名死于寂寥,却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惨烈而绚烂的人生。
四、斜风细雨不须归
李沧心中叹息一声,和齐寰一起走进屋子,推开厢房的门,那张三年未见的容颜出落的愈发清新脱俗,没有意料中的那声“大哥”,素来淡然如菊的秦水瑶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神情复杂的难以描述。
齐寰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半晌方道:“水瑶,你还好吧?”
秦水瑶惨笑一声,脸色有些发白。她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平息着胸中澎湃的心潮,淡淡说道:“大哥,齐寰,坐吧。”三人入座,李沧注意到秦水瑶的异状,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齐寰想起一事,手背上青筋暴起,沉声问道:“水瑶,是不是那些人欺负你了?”
秦水瑶摇摇头,悠悠说道:“我们从相识算起,有十五年了吧?”
听她这么说,李沧好像回到十五年前的那片青山绿水。
那时,齐寰只是前落花谷主秦琨的关门弟子,秦水瑶则是秦琨的独生女儿,两人年纪一般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齐寰性格开朗,总喜欢趁师父不注意带着小水瑶去谷外的离水旁嬉戏。他们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李沧,后者年纪虽大点,毕竟也是孩子。
小水瑶总喜欢躲在齐寰身后,这让齐寰变得像只骄傲的公鸡,离水旁的那片青草地就是他的领土。面对肆意闯入的李沧,齐寰总想教训他一顿,然而彼此实力相差太多,他总是被揍。交手的次数多了,三个孩子也就成了朋友。自从李沧出现后,齐寰的脾气改了很多,对武学愈发痴迷,心中总是想着要超过这个大哥,然而事与愿违,直到如今他也无法如愿。
时光倥偬,转眼间三人都已长大。李沧凭借一身高明的武功和正派的作风名扬江湖,齐寰则逐渐成为落花谷主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三年前西域一战,两人终于奠定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只不过李沧从此消失,外界多有传言,说齐寰见不得自己大哥如斯强大,遂起了杀心,弄出一场兄弟阋墙的戏码。
见两人都陷入沉思之中,秦水瑶转头望着李沧,轻声问道:“大哥,我记得三年前你们从西域归来,爹爹就将谷主之位传给齐寰,却对你的功绩只字未提。我心中气愤,数次找他理论,最后还是你劝我不要计较。”
李沧点点头,道:“是,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能不记得”,秦水瑶紧盯着李沧的目光,犹豫着说道:“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管以后怎么样,我希望今天你不要骗我。”
李沧心中一凛,似乎想到什么,然而对上秦水瑶泫然欲滴的双眸,终究狠不下心,只得说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那好。我被人掳走这件事,和大哥有没有关系?”这句话说完,仿佛已经消耗她所有的力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沧的双眼,不想漏过一个字。一旁沉思的齐寰听到这话猛地站起来,惊道:“水瑶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大哥是……”话到嘴边他却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李沧,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
“水瑶……”李沧欲言又止,在朋友面前他本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更何况面对这样的诘问。
“昨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听到那些人在大堂商议,要用我来要挟齐寰,逼他让出落花谷主之位,我当时想着大不了一死,也绝不要你们为小人所趁。方才那些人要将我带走,但是望风的人说你们已经来到历城,趁他们慌乱之时我本想逃走,挣扎时我不小心从领头那人身上拽下一样东西,当时很混乱没人发觉,可正因为这样东西,我便不想再挣扎了。”秦水瑶一口气说完,心头又是一阵剧痛,秀美的脸颊愈发显得苍白。
听到这里,李沧面不改色,只是长长叹口气,说道:“那件东西,可是我的指环?”
秦水瑶缓缓伸出柔荑,摊开洁白的手掌,一枚碧绿的指环静静地卧在掌心,上面一个银钩铁画的“李”字分外耀眼。
满室寂静,针落可闻。
齐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哥,怎么会这样?”
“我到柳城的当天晚上,这枚指环就丢了。”李沧依然很平静,尽管连齐寰望向他的眼神都变了味。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这件事他有动机也有物证,再多的辩解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穷途末路的狡辩。
“于是第二天,我就被人掳走了。”秦水瑶忽然绽放笑容,然而笑容中是说不出的凄美。面前这个男人,在十五年前就住进她心底。她一直敬他、尊重他、默默地支持他,从不要求他的回报。哪怕是三年前他不告而别,她也没有真正恨过他。如果不是父亲生前的遗愿,她又如何会嫁给齐寰?落花谷主又如何?感情这种事,只有喜不喜欢,没有配不配得上。
但是现在,她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再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好像会一直这样漂呀漂,漂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
“难怪如此,我刚才还奇怪为什么大哥会跟丢那个人,以你的武功怎么会这般不小心?现在看来,段老三那里是个骗局,密林中的杀手也是骗局,你做这一切只是想让我相信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可是你没想到我会发现这里。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你想做落花谷主,只需要说一声,为什么要伤害水瑶?大哥,你怎么能这样!”齐寰面红耳赤,说到最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沧抬起头,眼底深处有着一抹浓重的悲哀。他看着面前两个人,一个是如亲妹妹一般的女子,一个是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此时此刻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陌生。
良久,他终于起身,呼出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对着秦水瑶涩声说道:“水瑶,对不起。”
语罢,转身离去。
江湖不再是曾经的江湖,兄弟也不再是曾经的兄弟。以他的心智又如何看不出这里面的猫腻,可他不想再管。如果水瑶和齐寰从此能幸福地活着,也算是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一点心意。等到他年风轻云淡,仇恨不再成为彼此之间的羁绊,他们终究会明白这一切。
只是现在,不如归去。
郊外官道旁的小酒铺子,李沧喝着酒想着心事。天空阴蒙蒙的,细雨斜织,有风吹过,荡起一层层雨幕。
喝完这壶酒,离开这里,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有酒偷得半日闲,看尽浮云似神仙。
李沧喝完酒,将酒钱放在桌上。然而那个孤单而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却没有急着离去。这个老人是落花谷的老仆,从小就陪着秦琨,为人老实,对落花谷极为忠心。他冒雨前来,显然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告知李沧。
李沧静静地听他说完,一双浓眉渐渐皱在一起。他知道这个老人不会骗自己,望着他乞求的眼神,李沧心中叹息一声,却是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天际渐暗,犹如山雨欲来。
五、男儿到死心如铁
依旧只是一个人,依旧还是那杆枪。
只是这一次,围在李沧身边的全是江湖中一流高手。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全部在列,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重的神情,更多的是惊讶和疑虑。那抹孤寂的身影站在人群后面,一袭玄衣,神情木然。
“李沧,我们需要一个解释。”说话的是当今武林泰斗华山派掌门张擎苍,一个华发白须的老者。
“什么解释?”李沧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我虽然老了,但是眼睛还没瞎。我看着你从一个无名小卒成长起来,知道你不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所以我想让你讲清楚,为什么要杀害落花谷主齐寰,为什么要将落花谷一把火烧个干净?”张擎苍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李沧会做出这种事,但落花谷被灭非同小可,他得到消息后立刻发出英雄帖,历经千里奔波,终于在半月后拦住李沧。
“齐寰是我杀的,落花谷也是被我所灭,至于解释,没有。”李沧干脆利落地说道,他的目光更多地望向远处的秦水瑶,看到她空洞的眼神,心中蓦然一痛。
“李沧,你莫要嚣张!我看你是觊觎落花谷主之位,所以才害了齐寰的性命!但是我们还在,你这种奸诈之徒又岂能得逞?今天我们就要取了你的脑袋,替落花谷七十八条性命报仇雪恨!”张擎苍的二徒弟张小凡高声嚷道。
“小凡,住口!”张擎苍轻喝一声,看着李沧无奈地说道:“无论如何,落花谷的人不能枉死,既然你不肯给大家一个解释,那就请你留下吧。”
他话音刚落,四周已经涌上十多个好手,将李沧困在其中。因为顾忌李沧手中的涯角枪,所以这次能来的都是各派当中有数的高手。然而张擎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沧居然没有用枪,而是空手对抗四周的高手,并且游刃有余!
围攻的人群当中,亦有张小凡的身影。他虽然脾气暴躁,一身武艺却不弱。看着李沧并不用枪,顿时觉得此人太过狂傲,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于是招式愈发毒辣,手中的长剑变幻万千,只要抓住机会就能将李沧刺个对穿。
李沧身侧险象环生,他却毫不在意,面色平静,像是在和自己的同门对练。以张擎苍的眼光如何看不出此人并未使出全力,看来他没有杀意。但是又能如何?他凭一己之力灭了落花谷,如果不给天下同道一个交代,华山派以后如何在武林中立足?
李沧在鏖战之中,转头望向秦水瑶,见她根本不曾看见这里的厮杀,仿佛已经魂游太虚,不禁眼神一黯。他忽地加速,径直冲向左边的张小凡,后者大惊,一把长剑舞得水滴不进。李沧侧身避过后面的一刀,视若无物般冲破剑网,左手擒住张小凡的右手腕,微一用力便夺了他的剑。
张小凡脸色苍白,见李沧右手掌印上自己的胸膛,以为自己就要命丧当场,然而一股绵力传来,他只是轻飘飘地向后飞去,却没受到任何损伤。
李沧的身形微微一顿,望着北方,望着那遥远的柳城,眼前一片血红,那场焚尽落花谷的大火似乎还在燃烧,一直在他眼前燃烧。
旁边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停下,但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却不停顿,齐齐刺入李沧的身体。
李沧没有闪避,没有嘶喊,甚至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相反众人看到的只是解脱。当刀剑刺入自己身体的刹那,李沧仿佛看见了齐寰。在落花谷,他亲手将枪尖刺入兄弟的咽喉。齐寰死的那刻表情很淡然,血从他脖子流出,一直留在地上。李沧握紧枪不敢松手,三十二年来从未哭过,却在那一刻流下大滴大滴的泪珠。
李沧死了,但他没有倒下。
他就那样站着,身上插满各种各样的兵器。风吹起他的衣袖,飘荡着无尽的萧索悲凉。这个从小就想着要做个英雄的男人,至死,依然睥睨天下,岿然站立。
那杆涯角枪孤单地矗在他身后,分外寂寥。
张擎苍心中怅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没想到如此轻松。他明白这其中肯定会有隐情,但斯人已逝,再去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挥挥手,带着面面相觑的武林中人离开。看到那个女子依然呆立在那边,张擎苍摇摇头,心情沉重地向北方行去。
曲终人散,秦水瑶看着站在那里的李沧,眼珠儿微微动下,却没有一丝悲伤。
齐寰死了,李沧也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
孤立许久,秦水瑶转过身,心中迷茫,不知道该去哪里。
一个老人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脸老泪纵横。秦水瑶看见他,半晌方说道:“柳伯?”
“小姐,都是我不好,你错怪李兄弟了,他,他是个好人啊。”柳伯哽咽着说完,忽地跪下。
“柳伯,你这是做什么呀?快起来。”秦水瑶连忙上前,用尽力气将柳伯扶起,然后问道:“到底怎么了?”
柳伯平静心绪,一句一句说起。原来齐寰在三年前那场大战中,不小心中了光明法王的剧毒,他一直心高气傲,自然不肯将这件事告知他人。法王利用这一点大肆派手下到落花谷驻扎,每次都会带解药,但是那种解药根本无法根除齐寰身上所中的毒。落花谷中原来的人渐渐被排挤出去,偌大的武林圣地竟然逐渐变成光明教的中原分舵。
其实齐寰也想过脱离法王的控制,但是那剧毒发作起来根本无法克制,他就这样一直备受煎熬,到最后性情大变,只不过他擅长伪装,竟然许久都不曾被人发现。柳伯也是偶然才看到他剧毒发作的模样,一直不敢声张,直到李沧来到,才在那个小酒铺子里告知他一切。
秦水瑶心神大乱,再看向那边李沧的尸身,一股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她的全身。
柳伯又向她讲起当日在落花谷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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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寰坐在大厅里看着握着涯角枪的李沧,神情复杂。
“你中毒,为什么在密林里不告诉我?”李沧的声音中满是痛苦,仿佛那剧毒是他所中。
齐寰沉默许久,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李沧跟前,冷笑道:“告诉你?你帮我解毒?”
“我们可以再杀进光明教总坛,逼法王交出解药。”李沧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柔。
“哈哈哈哈,是啊,你是谁?你是孤胆李沧,你只凭手中的涯角枪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区区一个光明法王,你又如何放在眼里?”齐寰双眼渐渐变得通红,提高声音说道。
“二弟,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是兄弟啊!”李沧痛苦地说道。
“不要叫我二弟!”齐寰怒吼道:“从小到大,你样样比我强,就算我当上落花谷主,别人也只是说因为我是你的兄弟,因为你我才能打败法王;我喜欢水瑶二十年,她却一直忘不掉你!就算我要和她成婚,也只是听到你会来,她才露出笑颜。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你这个大哥?因为你,我这辈子从没快乐过,从没快乐过!”
李沧后退一步,他看着面前像头受伤狮子一般的兄弟,胸中一滞,竟无话可说。
“是我让人掳走水瑶的,是我嫁祸给你的,我就是要水瑶讨厌你,我要全天下人都唾弃你,我要你消失,我不要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之下!”齐寰已经逐渐陷入癫狂之中。
“你到底要怎样?”李沧忽地想哭,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直以来,他都在忍让,他只想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齐寰抽出腰间软剑,一字一字说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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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柳伯说到这里,秦水瑶已然泪流满面,她颤声说道:“齐寰既然如此作为,大哥为何不说出来?”
柳伯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李兄弟说,齐寰做下这一切都是被逼的。他既然亲手杀了齐寰,就不想自己的兄弟死后还背着骂名。他还说,你和齐寰,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秦水瑶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望着李沧死后平静的脸庞,想起那日在历城民居里对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膝盖爬行着向李沧的尸体移去,呜咽着说道:“大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不相信你,可是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一心求死?大哥,你留下我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大哥,你带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柳伯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秦水瑶爬到李沧身前,抓着他的衣袖,一直跪在那里。柳伯走到李沧身前,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风中便响起他苍老而悲伤的声音:“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一老一少,身影单薄,面对着李沧,无法克制的呜咽随风飘散。
北风迎面如刀,愁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