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写的,第一篇在杂志上发的小说:)
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天幕下,疾风呼啸而过。勉力望去,前方似有树影憧憧。五日前黄河决堤,这一带方圆千里变成汪洋泽国,道路泥泞不堪,行路甚难。
洛问天甩了甩脚上的烂泥,刚毅的眉间流露出一丝疲惫。虽然自幼习武,底子甚好,但是千里长途奔袭,三日三夜不曾休息,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拎起酒囊,猛灌了一大口烈酒,一股暖流自丹田处急速上窜,冲到喉间化为一个满意的酒嗝,随风散去。
再往前,便是沧州地界。
那林秋白果然狡猾如狐,居然能够四次从自己手中逃脱。出道十五年,加入六扇门亦有六年时间,从未尝过如此败绩。此刻夜色深沉,即使能够掌握对方逃跑方向,想要擒住“白狐”也绝非易事。
阴冷的寒风吹来,洛问天不由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裳。
身为捕快,自然常在民间行走。这大吴朝的情况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之上国主昏聩,文恬武嬉;江湖之远百姓孤苦,民不聊生。内有奸佞当朝弄权,外有北辽虎视眈眈,虽然每每在家中拍案怒骂,然而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快,捅破天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前段时间正准备去江南整饬一番治安,偏偏那该死的“白狐”偷了沈太师家的绿玉九龙杯。沈太师雷霆震怒,限六扇门七日内破案,否则大小官员彻底清洗。因自己善于追踪,便被门主派来追逐“白狐”,而且必须带着“白狐”的人头和绿玉九龙杯回去复命,否则身家性命难保。案发后三个时辰,终于在长安郊外追上了这头狡猾的狐狸,虽然没有擒住对方,却也紧紧缀在他身后,让他无法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前方应该是一片树林,从地上的蛛丝马迹来看,林秋白并未逃远。
微风中带着丝丝寒意,细细的雨丝拂过洛问天的面庞,冰冷的气息让他清醒不少。他没有急于进入树林搜寻,而是沿着树林边缘来回走动,查看是否有机关埋伏。粗略算了一下,再有半个时辰天将大亮,只要防止“白狐”逃出这片树林,那么此事应该能做一个了结。
将脚边的长草拨到一旁,洛问天忽然心中一动。他出身捕快世家,最擅长的便是跟踪和追捕,又岂能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人跟踪。然而不知道对方是友是敌,洛问天依然不动声色地做自己的事情,只是将警惕提高了数倍。
天渐渐亮了,微弱的光线逐渐从天际透射出来,照在这满目苍痍的大地上。
洛问天面色凝重,缓缓抽出腰畔的钢刀,迈步进林。
林中草木繁盛,相比林外的烂泥无疑是天壤之别。洛问天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沉静地像一块久历风霜的坚石。
林秋白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追了自己三天三夜的汉子走进林来,他现在已经完全收起了初见时的轻视,开始好好打量起这个有趣的对手来。
青草的绿意顺着身体蔓延到鼻孔,洛问天贪婪地闻了一口。每日在尘世浮华中挣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自然的气息。看着面前斜倚在树干上的年轻男子,捕快的心中思绪复杂。三日三夜的追逐,他已经知道了“白狐”其实不是江湖人口中无恶不作的恶人,虽然他偷了沈太师家的绿玉九龙杯,但他实在无法对这头狡猾异常的狐狸产生恨意。
甚至,他还有一些莫名的欣喜。
离“白狐”一丈之地站定,钢刀斜拖于地,刀尖上还挂着数片嫩绿的草叶。抬头凝眸,洛问天静静地站在林秋白面前,面色沉静似水,粗壮的喉结不时上下滚动,一股热切的战意逐渐从身体内散发出来。
林秋白伸出手来抚摩着粗糙的树干,忽然对着洛问天粲然一笑,笑容中满是玩世不恭的意味。他的声音清脆,显得十分好听:“洛大捕头,从长安追到沧州,你不觉得累么?”
勉强压抑体内沸腾的热血,洛问天低沉道:“取下你的项上人头,便是对我最好的犒劳。”
林秋白眼睛一转,笑道:“你就那么确定是我偷了那个什么杯子?”
洛问天忽地扬眉,落拓汉子身上竟也有了一股自信和霸气:“三年前我便注意到了你,从那以后一直留心你的举动。沈太师家中留有你的痕迹,我自信不会看错。”
气氛安静了片刻,有风自林间穿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林秋白盯着面前的劲敌,嘲笑道:“洛捕头果然细致。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沈太师的十九姨太呢?我可是见过了,真真是国色天香,丝毫不比皇宫内的妃子逊色。肌肤似雪颜如玉,令我思念至今啊,哈哈哈哈。”
沈太师耽于女色长安路人皆知,但是惧于他的权势滔天无人敢说。洛问天心中如明镜似的,但是苦于无法辩解。他也不想辩解,沈太师其人,不过一弄权小丑罢了。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洛问天沉声道:“如此说来,你终于承认绿玉九龙杯是你所偷。那么,休怪在下不会手下留情。”
林秋白笑了,比刚才笑的更激烈,仿佛遇见了世间最有趣的事情。定了定神,“白狐”的声音中依然有一丝无法掩盖的笑意:“我是说我去了沈太师家,但并非是去偷什么九龙杯,而是去和十九姨太温存了一番。洛捕头,这个答案你满意么?”
洛问天终于明白对方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根本没有和自己说实话的打算。然而六扇门第一捕头岂是浪得虚名,既然对方不肯束手就擒,那么自己便亲手拿他归案。
钢刀翻转过来,刀尖上数片草叶被轻轻荡开。身形忽动,柔和的阳光从树枝缝隙间露下来,在刀面上泛着浅浅的光芒。
一丈的距离,洛问天三步便跨了过去。他的武功简单实用,没有什么华丽复杂的招式,只有一招毙敌的杀着。望着优雅微笑的年轻男子,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然而手上丝毫不放松,举刀便当头劈下,刀意凝重,隐隐有风声呼啸。
年轻男子早就知道洛问天武功在自己之上,而且此刻又失了先机,但他依然不急不缓,眉间笑意依然。一掌拍在树干之上,身体向后急退,试图避开对方的刀锋。
然而,他退三丈,洛问天便进三丈。钢刀如附骨之蛆始终高悬在他的头上。
两人身形如行云流水般在林间穿梭,林秋白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明白过来对方是决意要取他的项上人头。
年轻男子终于出手,一双肉掌直袭洛问天,丝毫不顾及那锋利的刀锋。洛问天大吼一声:“找死!”人在空中却不变招,只是猛地发力,钢刀忽地变向,劈向那双保养得体的肉掌。
林秋白稳如泰山,一脚点在身旁一棵大树上,如游鱼般硬生生挪开半尺避开那凌厉的刀气,化掌为拳,间不容发之际堪堪击在刀背上。
“砰”的一声闷响,双方一触即分,各自退后数尺,在风中静立对峙。
洛问天冷冷道:“看来之前你一直在隐藏实力。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你可能会死得很惨。”
林秋白双手背在身后,半晌不语。
捕快举起钢刀,轻轻抚摩刀身,缓缓道:“这把刀跟了我八年,饮过无数敌人的鲜血,如果你想尝试和它接触的滋味,我可以满足你。”
林秋白缓缓揉着一双红肿的拳头,心中已经暗暗骂娘数次,面上依然皮笑肉不笑地道:“都说神捕洛问天正直刚毅,为人一心为民,我看不过如此。”
虽然心中疑惑,洛问天却不答言,钢刀一扬,顿时林中杀气弥漫。还未待林秋白反应过来,洛问天已经大步迈了过来,钢刀卷起阵阵疾风,似海水般一浪高过一浪,漫天袭了过来。
饶是“白狐”修养甚好,此刻终于忍耐不住,破口大骂:“直娘贼,居然偷袭!”
然而洛问天不再搭理他,打定主意要取他性命。林秋白一心二用,本身武艺就要弱于对方,自然十分吃亏。稍不注意,便被对方的刀锋在大腿上划出一个口子。
鲜血顺着右腿缓缓地流下来,染的一袭青衣下摆浸成了暗红色。
林秋白面不改色,那张俊脸终于严肃起来,双手交错挥舞,身形急速旋转开来,在刀锋狂潮中如履平地。他虽然内力不及洛问天深厚,却胜在身法高明,自保无虞。此刻两人都用心交手,看似平稳,却比刚才更加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洛问天只想着取对方性命,别的事情,此刻再也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林秋白对捕头的心思了如指掌,一边闪避刀锋一边冷冷道:“沈道名为太师,实为国贼,蒙蔽皇上,欺压朝臣,敛取钱财,鱼肉百姓。如此奸人,有识者人人得而诛之,想不到有些人居然助纣为虐,甘为走狗,真是畜生不如。”
洛问天身形顿了一下,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然而也只是那刹那间的犹豫,反手一刀,直切林秋白脖颈。
林秋白忽然举手硬架住刀锋,刀刃嵌入手臂之中,有丝丝鲜血缓缓沁了出来。洛问天诧异无比,这一刀他明明可以避过去的。林秋白死死盯住面前男子,一字一字道:“一个小小的绿玉九龙杯,值得姓沈的如此兴师动众?”
洛问天愣了一下,一时忘记了继续砍下去,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林秋白深深吸口气,道:“一直以来,我很敬佩你的为人,也听说过不少你的英雄事迹。洛捕头,林某一死不足惜,然而咱们大吴朝却有亡国之险,林某绝不能坐视不管!”
洛问天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子,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戏谑的表情,而是十分沉重,还带着一股苍凉的意味。
“你说。如有半句虚言,就请你做我刀下亡魂。”
林秋白缓缓道:“数日前,我路过长安,无意中发现有契丹人于深夜出入沈府。我虽然是江湖中人,却也深恨这些经常侵犯边疆的契丹人。于是我暗中潜入沈府打探,却让我得知了一件事情!”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望着洛问天。
洛问天沉默了,心中心念电转,隐隐觉得这将是一件天大的秘密。
林秋白继续说道:“沈道这个狗贼居然和契丹人勾结,要将我大吴的边关军防图卖给他们!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只好偷了他们往来书信和那张军防图连夜潜逃,然后你便追了上来,后面的事情,你都清楚,不用我再细说了。”
洛问天默然,他相信林秋白的话,因为沈道的为人他很清楚。可是现在怎么办?杀了他?放了他?
林秋白见对方神情数变,知道洛问天心中天人交战,也不催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忽然,林秋白将洛问天一拉,然后大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向后飞了出去。洛问天不明所以,突然身后风声大作,两道浑厚的掌风直袭背后要害!
洛问天想也不想,提气纵身,急速向前窜去,然后钢刀回旋,一刀圈圆,凌厉气劲喷薄而出,将身后偷袭二人罩在刀锋范围之内。
来人厉害了得,竟然丝毫不顾及洛问天的刀劲,掌风如泰山压顶般漫天袭来,洛问天招架不及,举刀硬架,被那掌力震得连连后退,一连退了十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定了定神,看清来人,洛问天怒道:“雪山双雄!你们为何要偷袭我?”
来人正是沈太师府中高人,雪山双雄单天单地兄弟二人。此二人内功深厚,单论掌力属武林第一流的高手。看到二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洛问天终于明白过来,那沈道狗贼居然要杀自己灭口!
单天冷笑道:“你不必再挣扎了,洛大捕头。虽然你擒了林秋白,但想必你也耗力过多,根本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赶快自裁了事,大爷我赏你一个痛快。”
洛问天忽然闭上眼睛,他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身为捕快,自当抓贼,然而此刻,却是贼救了他!他究竟是助纣为虐,还是天良泯灭!
良久,他终于睁开眼睛,眼中血丝密布,望着面前的两位真正的武林败类,捕快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原来是你们在跟踪我。说,沈道是不是在和契丹人勾结?”
单地不耐烦道:“你怎么那么多事!太师府中用度拮据,自然要找些赚钱的法子,这有什么好说的。”
“畜生!你们都该死!”洛问天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怒意,钢刀一挥,朝两人攻了过去。
单氏兄弟二人表面不屑一顾,实际上都在凝神戒备,此刻见刀气袭来,两人一左一右如两片海浪围了上来,无边无际的掌风将捕快紧紧包在**。而洛问天就像一叶轻舟,不时被汹涌的波涛抛起来,却始终顽强地抵抗着。
单氏兄弟开始不耐烦起来,二人联手居然拿洛问天无可奈何。老大单天冲单地使了个眼色,老二心领神会,一掌便向洛问天背后拍去。洛问天连忙回身钢刀自下向上斜切,袭向老二胸口。然而老二忽然右手一圈一引,一股奇怪的劲力便缠住了钢刀。洛问天心知不妙,可是钢刀却无法抽回。身后劲风大作,老大一掌便向后心击来。
洛问天知道自己这一掌是决计逃不过去了,然而他不退反进,放开钢刀,左掌猛地印上老二的胸口,而后背也硬生生挨了一掌。
老二万万想不到对方会以命换命,一掌被击在心口,只听数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整个人便逐渐委顿在地。
洛问天亦好不到哪里去,他被老大一掌击中后心,身子向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前飞去。
老大见自家兄弟嘴角溢血躺在地上,不由心头震怒,怒吼道:“洛问天,我要杀了你!”
声音嘎然而止,老大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把精致的袖中剑,插在他的后心上,很深,很深。
林秋白从老大身后转出来,满意地拍拍手,道:“要不是他突然发疯,我还真不好得手。喂,你没死吧?”
洛问天勉力抬起头来,身体仿佛散架一般,浑身骨头都剧烈地疼痛。不顾满头汗珠,他缓缓说道:“为什么要救我?”
林秋白轻松道:“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朝廷里,像你这样的人,不多。”
洛问天苦笑数声,自己一个小小的捕头,连朝廷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就算自己胸怀凌云志,又能如何?
林秋白走过来,蹲下身去,从怀中掏出一粒丸药,塞进洛问天嘴里。然后就坐到草地上,拍了拍洛问天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四个字,事在人为。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我相信你能做到更好。”顿了一顿,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纸包,放到洛问天面前,然后站起身来,缓缓道:“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知道怎么做。放在你那,它们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大吴朝的命运,尽在你手。”
洛问天沉寂多时的心弦忽地颤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情绪又开始在胸膛内燃烧起来,他不禁想仰天长啸数声来发现自己胸中压抑已久的苦闷。
挣扎着站起来,望着面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年轻男子,嘴中突然苦涩了很多:“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年轻男子缓缓转过身去,慢慢迈开脚步向林外走去。
“无论如何,我终究是大吴的人。”
阳光下,他的背影孤独而清廖,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