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古稀之年的张家二叔回忆的一段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1
近半个世纪前,张家二叔还是20岁的未婚青年张二。一个干旱少雨的夏天到了末尾,天气还有些热,他背着行李卷儿,两肩交叉着挎包、水壶,赶着回大山里的筑路队干活。
在山下的小镇上,张二花了一角五分钱和几两粮票,吃了汤面和烧饼作为午饭,还用店里的开水续满了水壶。河沟里尚存血吸虫的中间宿主钉螺,当地卫生工作传达细致,人人皆知:要喝开水,不能喝生水!否则易患“大肚子病”。
重山复岭,正在修的盘山路尚未通车,全凭腿走。午后日头毒,张二是个爱喝水的,第一次独自进深山,缺经验没计划,带的水壶才两个小时就见底了。口渴了,只好拉下脸皮,拎着筑路队发的白搪瓷杯,去山道边零星的山民家讨开水喝。谁知,接连两次被拒,一家直接说没水,还有一家的媳妇说男人刚去挑水了。
高山上的人家,最精贵的就是水!天热时更甚。水是用扁担从山下河溪里一步一个脚印挑上来的。住的高的,挑一次水需要几个小时。山路险峻,挑的水还容易洒出……一家人及家畜家禽一天一夜的饮食、清洁,全靠挑上来的这点水,自家用水都精打细算,那肯轻易给外人。
山路漫漫,唇干口燥,张二又去一户路过的人家讨水。应门的老婆婆有些耳背,张二站在门槛外递上搪瓷杯,提高嗓音道明来意。老婆婆摇摇头。张二急了,说生水也行!老婆婆返身进了屋,出来却没拿水瓢,而将一个馍塞进张二的杯子。张二说,我不要吃的,老人家,给口水喝就好!那婆婆指指耳朵,表示听不懂,随后把家门关上了。
张二走到一处山崖边,望见杯中那比拳头还小的馍。馍是橡子面的,又黑又硬。没饭吃那几年,张二的家乡也没少吃橡子面,但如今,大多数人家都不吃了。他有些气恼地将馍倒在地上,补一脚踢下悬崖。
悬在西面山头,光华渐暗的太阳眼看就要沉落,快下午6点了。张二心头有些打鼓……若一切顺利,凭他的脚程,本来在傍晚七点半——天黑前赶到工段没问题。可四个小时没喝上一口水,导致他走路慢了许多,沿途采摘野果和草叶,勉强润口,也耽搁了时间,现在走到队里,估计天早黑了。
走着走着,张二看见前面山坳里一座孤伶茅屋升起了炊烟,他强打精神,撑着两腿走入这家的篱笆小院讨水喝,正用瓦罐熬药的中年妇人有点不耐烦地回答,水都熬药了,一滴也没得!张二悻悻地出了小院……
张二开始寻找下山的路,想趁天黑前找到水源。沿一条羊肠小道往下走了一刻钟,倏忽,他看到前路下方有大片的草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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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近了,张二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人背一大筐草正往上爬……爬上来的是个年轻姑娘,背后是与单薄身形不相称的满满一大筐猪草。
张二眼睛一亮,他的家乡没这边偏远,但也是山沟沟。他知道,能生长大片猪草的地方多半有水。平时,他见到年轻女子比较腼腆,此时却快步迎上去,向姑娘打听下山的路径。
姑娘得知张二是要找水喝,就叫住张二,说,我家有开水。跟我来吧。
张二听了很高兴,不由得抬眼望向姑娘,只见她穿着杏色的旧衬衫,双辫不长,汗湿的发丝粘在额前。身后那一株株、一簇簇绿油油的猪草,衬托着姑娘挂着汗滴的脸庞更显红通通。
姑娘边走边问,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张二一五一十说了。姑娘行进的方向就是张二刚才路过的那座茅屋。张二见状忙说,我刚去过你家,说没水啦。姑娘有点讶异,怎么会哩?我出门前晾了一壶开水。
张二又一次进了篱笆小院,姑娘和他娘发生了争执。
“水缸都见底了,你还拿给外乡人。”
“娘,将就一晚,明早我就去挑水。”
姑娘把一只没盖木塞的暖壶搁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客人,快喝吧。”
“谢谢!”张二迫不及待地拿起暖壶,往茶杯里倒了大半杯,端到嘴边,咕咚咚一气喝干了。
姑娘往猪槽里盛满猪草,在用过的脏水盆里洗了把脸。也拿了个杯子过来倒水喝,又给张二的杯子里倒了一杯。姑娘的爹也倚着门出来了,他人是中年人,却显得苍老,瘦骨嶙峋,病恹恹的。
这位大叔从前是猎人,熟悉山路。张二向他打听才晓得,自己耽搁了两个多小时,从这里走到筑路队所在地要四个小时。山里有狼、毒蛇,走夜路不安全,他也没准备马灯或火把。大叔豪爽地留张二住一宿,分文不收。
张二坐在院里的竹凳上,吃从家里带的两个馍:白面馍、玉米馍。姑娘瞅见张二进院后接连喝了两杯水,依然渴意未消的表情,就对张二说:“缸里还有点水,客人口渴就把这壶水都喝了吧,明早我再挑。”
张二正干嚼着馍,忙说:“我去挑。”馍吃完,暖壶里的温水也都被他喝光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觉得水的味道如此甘甜。水足饭饱,那叫一个舒坦。
主人家的晚餐却是在姑娘回来前就已煮好的野菜地瓜粥。张二在灶屋的竹床上铺开行李卷时,看到这家的水缸已经空了,连碗都没水洗,很有些不好意思。
夜幕垂落,星斗漫天,听着虫鸣,还有隔壁大叔偶尔因病痛传出的呻吟,张二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擦亮,姑娘带着棒槌和要洗的衣物,张二用竹扁担挑着两只木桶一起下了山,姑娘挺高兴,因为张二抢着帮她挑水。年轻人有的聊,一路欢声笑语。张二挑了两趟水,把不大的水缸基本蓄满了。第二趟回来时,姑娘和她娘已经把午饭端上桌了。
“客人,吃面。”姑娘笑着把一大海碗扯面端给张二。在当地,主人家做扯面给客人吃,是对客人的重视和款待。张二又累又饿,却吃的勉强。不是这家人厨艺不好,而是这面是橡子面掺白面,橡子的苦涩味是去不掉的。相比他的家乡,这一带山民的生活的仍然很清苦。张二勉强吃完这碗面,就赶着回筑路队去了。
3
每天修路的间隙,张二留心采摘一种据说可以强筋壮骨的草药。受他的嘱托,几个要好的同乡工友有时看到这种草药,也会帮他采回来。
那天,他跟姑娘一路下山,聊的投机。姑娘今年虚岁十八,姐姐已经嫁到山下了,而她还没许亲。她打算以后嫁人,也要跟父母同住或住的很近。她家住在深山里是为了方便采药给他爹治病,但是,药方上有种草药现在稀缺难找,等到天寒就更没有了。所以,她边下山,边留意,正巧找到一棵。姑娘很高兴,清秀的脸上仿佛笑开了花。张二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承诺修路时也会帮忙留意。
深秋时节,张二请了一天假,早上出发,把两个月来的成果——几斤草药送到姑娘家。
姑娘的娘这些天正为缺这味草药发愁,姑娘原以为张二当时只是顺口一说,没想到他竟大老远地送药上门。一家人千恩万谢的,要付钱给张二,他当然不要,转身告辞。
走出去百十米,姑娘追出来,将一包山核桃塞给他。张二知道这是能到供销社换钞票的,推辞不收,姑娘硬塞给他,还把他送出一里远。
“你……早点回家去忙吧。”
“下次路过,还要来喝口水啰!”
张二心里有话,欲对姑娘说,却没勇气说出口。秋风阵阵,两个人在山道上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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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年三十还有两天,张二所在的筑路队收了工,结算了工钱。张二半搭车、半走路,再次来到那栋茅舍,篱笆小院里铺散着落叶和枯草,圈里的山猪也没了。门窗紧闭,积着灰……也不知道姑娘一家是春节下山走亲戚了,还是搬到山下大队里过集体生活了。
张二靠着门槛坐下,望望天际的浮云,喝了点水,就下了山。
过完年,他被派到别的地方修路,再也没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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