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扎进福陵山没头没脑跑了一天一夜才停下来的猪头三,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安全了,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嘴脸还包在一块黑布里,就翻身坐起,愤愤然一把扯开,恨恨地甩到旁边,露出长长的猪鼻、两个大大的鼻孔,还有两只蒲扇般的大耳朵。他用力呼出一口气,然后仰头长笑。二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畅快地呼吸。
霎时间天也蓝蓝云也淡淡,可是除了被吓得乱飞的鸟儿,没有人看到。待喘匀了气息,他才慢慢站起来,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按奔跑的时间计算,哪怕脚程不快,猪头三也相信自己跑进福陵山深处了。他看了看四周,这里虽然树木遮天蔽日怪石嶙峋,却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连每天在福陵山外看到的那一团团雾气似乎也都不见了。
猪头三刚懂事起就被猪家村的老人们告知:危险,不能进福陵山。福陵山口也立了一个画了个大骷髅的牌子,警示路过的人们不要进去。至于山里有什么,猪家村的人说法都不一样,但一致的结论是: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有人会问山里有野兽吧,这个说法几乎会遭遇到所有猪家村老人们的鄙夷。你当猪家村的人泥捏的呢,好歹咱是天蓬元帅猪刚鬣的后人,怎能是那区区狼虫虎犳就给吓倒的?接下来猪家村的族老们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你:山里面有妖怪。咳咳,虽然咱老祖宗被贬下凡尘错投了猪胎,生就一幅肥猪嘴脸,可到底是上了仙籍的神仙,是神仙!神仙是不吃人的,妖怪才吃人。要不然怎么能当上那唐朝和尚的弟子?说起来,咱老祖宗可比那斗战圣佛的根基深,属于有背景的神仙。虽然最后只得个净坛使者的称号,那也是咱老祖宗不慕功名利禄,心甘情愿当这个净坛使者收收贡供奉。要知道对咱猪家人来说,天大地大,吃喝才最大。
只是福陵山里的妖怪长什么样到底也没人见过,其间也有气血方刚的年轻人执意闯进去,然而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的。猪头三小时候就亲眼瞧见过他大爷爷家堂伯娘婶子的哥哥家号称猪家村武艺最高身板最强打仗最勇猛的强子背着他娘偷偷进了福陵山,强子哥进山前还给了他这头呆呆坐在山口的小猪娃一串糖葫芦,叮嘱他等他回来。从那天起猪头三每天都要去山口那等强子哥回来,一等就是很多年。强子哥却再没有回来,强子他妈最后都哭瞎了双眼。
实际上虽然猪家村的人总是自承是天蓬元帅的后人,但可能时间跨度太久,猪刚鬣的血脉渐渐稀薄,现在猪家村的人面貌长相和村外的人没什么区别,对此猪家村的人也习以为常。当猪头三这个异数降生在猪家村时,却着实震惊了整个村落,震惊之后是惧怕。不是数典忘祖啊,毕竟关于猪家村的来历从来都只是传说,猪家村的人自己都半信半疑,又看习惯了人类的相貌,一旦村里出现个猪头三这样的异类,当然会惊惧。惊惧之余又差点让猪头三这头刚刚出生的小猪娃儿溺毙在尿桶里,还是猪妈泼死泼活指着先祖猪刚鬣的画像起誓发愿咒骂才保下他,又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
当猪头三识了些字懂得了些科学道理后就想,自己这模样,大概是属于返祖现象了。天蓬元帅强大的基因都显现在他身上,也至此他确信关于猪家村的传说可能根本就不是传说,他们可能都是猪刚鬣的后代。可是猪家村的人不相信啊,当洪灾旱灾虫灾疫病人类所能经历的一切灾难数度降临到这个小村庄时,就有猪头三是灾星的流言出现。而当猪家村的生存环境恶劣到连肚皮都填不饱时,猪头三作为一只没理想没抱负每天只知吃饱喝好的怪物,首当其冲差点被众人绑起来送上祭台一把火烧死,所以他一头扎进福陵山,跑到这里。
“叽叽”,树梢栖着的一只鸟儿很好奇地冲他叫了几声,猪头三斜瞥了眼,童心忽起,虚空作了个拉弓射箭的姿势不动。那鸟儿歪了歪头,又“叽叽”了两声。
哼,连你也欺侮我,猪头三童心忽起,他沉了口气,左眼微眯,突然一松右手,嘴里还发出“啾”的一声,树上的鸟儿似乎吓了一跳,抖了抖翅膀。正当猪头三以为那鸟儿被他这声吓飞了时,却见那鸟扑通一声掉到地上。
就这胆量,猪头三嗤笑一声,等了半天却不见地上那鸟飞起,他好奇地走过去捡起来,却发现那鸟儿已经死了,脖子处有个沾着血的孔洞。
猪头三看看自己的左手再看看右手,没有弓箭啊,鸟怎么会死?他再回头四处张望,依然静悄悄的。
难道这就是气箭?凝气成箭他还是听猪家村说书人说的,据传是天蓬元帅绝学之一,他可是躲在窗根儿底下听过好几回。可是他从没练过什么气箭啊,难道是幻觉?猪头三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鸟儿,他摇摇头,忽然长耳一动,迅速又起了个拉弓身箭的姿势,沉臂运气,口中发出“啾”的一声,片刻林中传出一声低鸣。猪头三愣了半刻,才抬腿跑过去:一只羚羊倒在地上,脖子上有个洞正汩汩流着血。猪头三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倒在地上的羚羊,再看看自己的手,长长的猪嘴慢慢咧开,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莫名其妙来的本事,终于让他可以不必担心饿肚子了。
猪头三把羚羊扛上肩,就支楞起两只大耳朵,一边走一边寻找水源。自从进入福陵山后,他的鼻子长得越发长了,两只招风耳也耷拉到肩膀上,肚皮上像扣了面大鼓,仿佛怀胎十月的妇人。相信如果这时候猪家村的人看到他,会集体下跪向他膜拜,因为此时他的形象和猪家村祠堂里供奉的猪刚鬣一模一样。但这一点猪头三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从进入福陵山后,他的嗅觉和听力越发好,脚步也轻快许多,现在连气箭都会用了。自己这具身体就像一座等待开发的宝藏,还不知道有什么惊喜在等着他呢。他抓耳挠腮地左抻抻胳膊,右踢踢腿,再向前跑几步,希望能再找出什么异能来,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连云都驾不了,怎么成仙呢?他抬头眼巴巴看着天上可望而不可及的云朵。
如果找到云栈洞呢?猪头三的心瞬间又热起来。据说云栈洞是猪刚鬣修行的地方,也就是猪大元帅留在人间的道场。指不定找到云栈洞,他就能找到成仙的方法呢。以后位列仙班,好叫那群见了他就喊打喊杀的猪家村人看看,到底他是仙还是妖。
猪头三听着声音嗅着水气直到在十七八里外的地方找到一处瀑布,瀑布下面是一处深潭。潭水冷彻深幽,偶尔还能看到银色的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猪头三放下羚羊,还特地爬到瀑布后面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才又爬回来,痛痛快快地在潭水里洗了个澡。
刀是从猪头村祖祠里偷出来的,锋利无比,火石火廉火绒是家常游逛流浪必备之物,调料就简单些,只有一小袋子盐巴,得省着点吃。
当猪头三终于收拾好羚羊放在绑好的木架上烧烤时,月已中天,此时他才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哪睡觉。
在猪头三的思考范围里,如果说吃从来都占第一位的话,那么睡肯定要占第二位。睡就要睡个地老天荒,睡就要睡个舒舒服服,这是猪头三的信条。可是山野空旷,连个山洞都没找到,让他睡哪去?他再次念起云栈洞来。美食,华屋,香榻,美女……他老祖宗可是通通享受个遍,不知道这辈子他有没有这福气。如果能练成老祖宗的三十六般变化就好了,到时候出山去,也讨个美貌小娘子回来。虽然人间的小娘子不见得有月里的嫦娥好看,但肯定比猪家村二丫好看。哼,那个二丫,猪哥哥瞧得上你摸一下小手还哭叽叽地找她娘告状,害他被狠狠揍了一顿。
今天将就一晚吧,明天去找找看,即使找不到传说中的云栈洞,好歹也找处洞府住着。人生得不得意时都要尽量过好过舒坦喽,他可真不耐这般天为被地当床的日子。即便当初在猪家村被村民们厌弃,他也从来没委屈过自己。能躺时绝不站着,能睡时绝不睁着眼,能吃饱时绝对不会想下顿可能要饿肚子。日子过得一天且享受一天,管他明天是不是洪水滔天。
猪头三吃饱喝得划拉一堆干草窝在一棵大树下狠狠睡了一觉,至于这一觉睡了多久,只有天知道。反正自从他娘死了以后,也没人再管过他是死是活再问他是睡还是醒。
醒来后的猪头三只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轻飘飘的,仿佛一抬腿就能腾云——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虽然自进福陵山后就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但总是找不到那个点,那个能让他随心所欲支配自己这浑身突然间爆发出来的各种异能契机。
天大地大,吃喝最大,猪头三摇摇头,甩去那些没有用的念头,摸摸已经瘪下来的肚皮。地上连羊骨头都没有,更别说吃剩下的羊肉。他睡着后也不知哪来的山猫野兽给叨了去,好在他身上从小仿佛就带有煞气,没有哪只山猫野兽谁敢伤他,他也就不和它们计较,现在他盯上了潭水中游来游去的鱼。
可能是从来没见过猪头三这样的,那些鱼似乎并不怕他。他跳进水里时,还有鱼游过来用头或尾轻轻碰他的身体,他咧开猪嘴无声地笑了,棒槌一样的手指灵活一翻就捉住一条,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
那天早上吃了多少条鱼猪头三没数,只知道吃到撑。又捡了些柴把火种留好后,他又在潭边装了一囊水,就踏上寻找云栈洞之路。
福陵山并不大,方圆几百里。以前猪头三无聊时曾经绕着福陵山走过一圈,不过几天工夫就转回到猪家村。只是入了这福陵山,寒来暑往花谢花开,猪头三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福陵山里转悠了几个年头,但似乎还有很多地方还没有去过,他始信须弥芥子之说。想当年齐天大圣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么大的本事,也没能逃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福陵山好歹也是天蓬大元帅当初修行的洞天福地,哪是他凡间一个小小猪娃能得窥真容的?想到这里猪头三有点懊丧,从最初闯关遇险打大BOOS的新奇感一过,不知不觉又回到刚进福陵山时找到的那处潭水边。
可能是这潭水最初让他脱胎换骨的感受,所以对这里他总是念念不忘。他脱光了身上衣服——从猪家村穿出来的衣服早已经穿烂了,这些“衣服”还是他以藤葛把兽皮简单穿连起来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些活计在他是司空见惯了的。
猪头三赤条条地跳进潭水里,在水底憋了半天气,“哗啦”一声又冒出水面。仰泳蝶泳蛙泳自由泳不管什么姿势都一一来个遍,他在水里的感觉就和在陆地上一样自由自在,至于什么原因,无非是和那个曾在天河掌管八万水军的老祖宗有关呗。反正技多不压身,他还指望着自己哪天忽然就能腾个云驾个雾什么的。
那是什么?
猪头三眯起眼,渐渐停下扑打水花的双臂。
对面山崖上缓缓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很模糊,但在猪头三堪比百倍望远镜的目光里,且能分辩得出那个是窈窕的身影。
女的?而且还是活的,会动的!
神仙?妖怪?谢谢!
“哗啦啦”水花四溅,猪头三激动地从潭水里一跃而出,捡起扔在地上的衣服随便往身上一套,就水淋淋地朝瀑布边上跑,然后扒在山岩上,四肢并用使劲往上爬。
真累呀。
这些年来,除非开始几年猪妈在世时,猪头三可算是天生天养大的。好在他也好养活,今天去祠堂偷个馒头,明天往地里挖几个红薯,要么抓点麻雀蚂蚱烤个老鼠,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能裹腹。总而言之吃食来得容易,又有可以栖身的一间破草房,天冷时窝里多垫草,天热时就跑树荫底下眯一觉——猪头三知足,所以也从来没有朝九晚五地为生活奔波,也就从来不知生活的辛苦。即便这次从猪家村逃出来,进入福陵山他也觉得幸运。有吃有喝有的睡,而且待遇还提高一个不止一个档次:他再也不用蒙着脸了。按猪家村老族长的话讲,长的丑不要紧,长的丑还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所以在猪家村时他都要把脸蒙得严实。在福陵山里就不必了,他可以畅快地呼吸,可以自由自在来往,可以仰天长笑,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都没有人会用怀疑可怜甚至是恐惧的目光看他。他很满足目前的生活状态,除了有点寂寞。
现在不寂寞的来了,荷尔蒙在他体内迅速累积到顶点然后爆发,传递到身体各处。猪头三兴奋得手脚抽搐,不能不以另外一种形式消耗这种突然爆发的能量。他忘记疲惫辛苦他奋力向前,以这辈子,不不不也许前辈子也没有过的努力向上爬。
当猪头三费尽吃奶的力气爬上崖顶时,那个影子早就不见了。不过猪头三也不着急。在宽广的猪心里,好饭从来都不怕晚。他猪头三有这耐性,尤其是对爱情。他相信一见钟情,也相信天长地老——既然有天长地老呢,还着什么急?
猪头三四仰八叉地躺在崖顶,渴水的鱼般呼吸着,瞪大眼睛看天。那白白的云仿佛伸手可触,他觉得自己离心中的目标又近了一层。也许有天他也能像他老祖那样,在天上混个一官半职的,嗯,再娶个如花美眷,这猪生也就美满了。他一定不会像老祖宗那样,和玉帝抢女人,疯了吧。
缓过劲儿来的猪头三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与崖下相比,崖顶似乎另成一个世界。如果不是荷尔蒙的作用,以他懒惰的本性来讲,这辈子都不可能爬到崖顶。他耐着性子慢慢寻找,找那个窈窕的影子。虽然他也可以在这崖顶守株待兔,但面对可能没有尽期的等待,还不如主动出击,何况爬上崖顶之后,他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又有了新的变化。或者只是感觉,这种感觉需要实践来验证,所以他踏上寻觅之路。
花开花谢,不知又过了几个寒暑。当猪头三觉得自己那强悍的毅志力日渐萎缩,满腔乱窜的荷尔蒙也在一日复一日的寻找中慢慢消耗掉,他开始想要不要再回到崖顶那看看,也许那个窈窕的影子会在那里。可是万一没在呢?他又开始怀疑起当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有些东西在心底里发酵太久不一定能酿成美酒,也许是醋,酸的。他抬头望天,天依然还是那么的蓝,云朵依然还悠游自在地飘来飘去,在这个世界里他也依然还是一个猪。忽然他发起狠来,即便是须弥世界又怎么了,他是天蓬元帅的后人。老祖宗保佑,总有一天能找到他想要的。
也许冥冥中他家老祖宗果真听到他的心声了,当看到眼前石洞口上“云栈”两个字时,猪头三浑身颤抖几乎要哭出来。而当一个长耳短裙的少女出现在洞口时,他又开始热血澎湃了。果然苦心人天不负我啊,有一分辛勤就有一分收获。此刻,他才觉得他的猪生即将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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