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想起来,我曾在你年幼时见过你。
说是见过,其实也不算。彼时我正往中书监孙继周大人府邸拜望,经小厮引路,行过二门时,恰巧有人在说:“今日府中有外客,小 姐丢了什么,回头再寻吧。”
又听一个稚子的嗓音带着哭腔道:“正因有外客,恐我的香囊遗在父亲那里。被人看见,岂不失礼?”
由近及远,隔着雕花墙头,我与你初次错身。
孙大人回身翻检文书时,我装作品鉴博宝架上的汝窑珍品,将架子下遗落的香囊收在袖中。小小 姐怕失礼,故而我也仅瞥得一眼,见上面绣的是丈和呕血局。谢绝了孙大人盛情相送,出府时,找了个空隙,将香囊挂在二门竹林里。彼时我尚年少,一步步踏入阳光,轻快而坚毅。阳光中的微尘被战靴惊起,再飘飘落下,掩住了这段往事。
往后几年,听说中书监大人家里出了位才女。皇后赏识,养在身边亲自调教。人们纷说着这是未来的太子妃,再不济,也将是个王妃了。我早已忘了那位爱棋的小姑娘。直到率军出征,帝后亲自召见,在御花园的水阁里,皇后命女吏捧来一盘香囊,轻描淡写道:“与将军军中解乏。”
我看那十数枚香囊,绣的不是繁花簇锦、絮吹江暖,绣的不是草长鹰飞,山深虎啸,有的绣了一段琴谱,有的绣了成名的残局,有的只绣七八种茶叶的样子。每一件用色都很素雅,质地却很精心。每一件都不扎眼,浑如稚子信手,细看却是一个个小小的谜题,让人会心一笑。我一下子想起那个绣着呕血局的小香囊,于是抬眼看了一下皇后。
皇后噙一口茶,笑得意味深长。皇帝在一旁表情略尴尬,替我圆场道:“他是去打仗,又不是去赴花会,带这么多,像什么样?呃,就取一个吧。”
君有令,莫不从。我伸出手,却见面前的女吏将那只绣着茶叶的香囊引到我指尖。她的头低得太深,我只见到两枚鲜红欲滴的耳垂,和一排轻轻颤抖的睫毛。随后她依礼躬身后退,转入内闱。看身形其实很年幼,看衣袖上的饰绣品位却高,我才后知后觉,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未来太子妃、抑或王妃,中书监大人的心尖尖。
我也曾将香囊细细把玩,逐一辨认茶叶的形状,我也曾将香囊轻嗅,让丝线里混合的茶香驱走征旅的疲惫。直到某一次,我负伤在身,却为鼓舞士气勉力遮掩。我命军医将血渍洗净,不施药石,问军医:“军士们近身可能闻知?”军医笑道:“将军一怀茶香,血气尽掩。”
恍恍然,记得这枚香囊被引向我指尖的感觉,记得滴血般红艳的耳垂,和微颤的睫尖。我抚额苦笑,是巧合?还是玲珑心思?你都已站在我的面前,我依然未曾看清你的样子。
岁月漫漫地行过,不因你一针一线的执着而加快,也不因我深深浅浅的注视延迟。此时你已长大,退宫还家。我已和亲,为了国家,为了权谋。我每每把你送来的香囊反复看清,然后装作没有打开的样子退还。有时会附上一名清流才子的履历,有时是我赏识的忠勇将官。我已把我的意思表达得彻底,然而依然等不到你议亲的消息。那最温柔的心肠往往是最坚韧的,那最清浅的茶香都可以盖住血腥。我有时窝心,有时也烦恼,比如又一年你的生辰将至,我觅得一幅黑白琉璃云子,却不知要周转几个人,才能让你收了,还觉不出是我送的。
终于我说,我要走了。你站在我的马前,眼里浮着水气,表情却云淡风轻,点点头对我说:“将军此去,云阔天高,鲜衣怒马,不负年华。”
我在阳光中闭上眼。那些清晰勾画在脑海里的香囊,一枚一枚凸显。每一个样子我都记得,每一个心思我都猜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曾起起伏伏的尘埃一一落定,那遗失了香囊的小孩子,最后为我绣了十年香囊。我睁开眼,向你伸出手:
“跟我走。”
请你一定,一定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