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C2区-25-3-2]探望（二区参评）  

探望
　　
　　绵绵细雨，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坡下的公交站点。下来了大约七八个人，稀稀落落地向坡上的精神病医院走去。其中一对大概是夫妻的中年人，妻子落在后面，皱着眉头努力跟上前面迈着大步的丈夫。
　　
　　丈夫回过头，不耐地说：“快点啊，你不是一直催着嘛，怎么到了你倒不急了。”
　　
　　“脚脖子疼，不会是刚才下车时崴了吧？”
　　
　　“你就是事多，快着点，前面人都开始登记了。”丈夫挽起妻子的胳膊。
　　
　　妻子倒忸怩起来，“看人笑话！”
　　
　　“快点吧！老夫老妻的羞啥！”
　　
　　夫妻俩到了门口登记处，登完记来到医院食堂，临时的会客厅。
　　
　　洪聪亮穿着病号服端端正正地坐在三号桌，看到父母进了食堂的大门，咧嘴一笑。夫妻俩快走几步过来，坐在他对面。两双眼睛盯紧了洪聪亮，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因为药物副作用，洪聪亮有些虚胖，不过精神很好。
　　
　　洪妈握住洪聪亮的手，“小亮，还好吧？吃得好吧？睡得好吧？药都吃了吗？医生都说啥了？”说着说着，就用手背抹起了眼泪。
　　
　　“好呢！吃得好，睡得好，按时吃药，医生夸我了。”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洪爸洪妈一齐点头称是。
　　
　　洪妈从包里掏出两本书，“这是给你借的书，等护士检查过了你就看。还有……看，巧克力！”洪妈向儿子展示手里的两支巧克力威化。
　　
　　洪聪亮接过来就往嘴里塞。一旁巡视的护士笑笑，转移了视线。
　　
　　“慢着点，不急。吃饭不要挑，医院的伙食很好的，要吃饱，吃好……”
　　
　　洪爸又不耐烦了，跟洪妈说：“每个礼拜都是这些话，聪亮不烦，我都要烦了！”
　　
　　“那你说哦。你又有什么新鲜话？”洪妈白洪爸一眼。
　　
　　“聪亮，那书我翻过了，很有启发。这个病呢，不是大事，完全可以正常生活的……”
　　
　　“又来了！你是医生哦？这些话用得着你说！不要给聪亮压力，医生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又是这一套！”
　　
　　“好，好，不说，不说！”
　　
　　洪聪亮嚼着威化，看父母逗嘴，乐不可支。这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父母对话，现在却觉得无比温馨。
　　
　　洪爸洪妈没话说了，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洪妈看到左边的座位，也是一对夫妻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儿，妈妈在抹眼泪，爸爸沉默无语，女儿用手缠着衣角玩。洪妈用胳膊肘推推洪爸，用下巴指向那一家人，意思是“好可怜啊。”洪爸却说：“这样也太给孩子压力了！”
　　
　　洪聪亮说：“上星期刚来的，据说恢复得不错。女孩儿挺文静的。”
　　
　　“哦——”洪爸洪妈一齐用惊喜的语调叹道。
　　
　　“爸，妈，你们也太假了吧！”
　　
　　“哈哈哈！”夫妻俩一起尬笑。
　　
　　
　　半年前，洪聪亮参加一个选秀节目。选手们集中培训，各种才艺训练和辅导，每天平均只能睡五、六个小时。每周末节目录影，还要经历残酷的淘汰选拔。身边的队友一直在减少，刚交到的朋友也走了，洪聪亮感到压力很大。一天的训练结束，疲惫地躺在床上，大脑却不肯休息，仍然处于亢奋中。洪聪亮翻看手机，网友们的评论，有夸他的，有骂他的。看到夸奖，他高兴地想跳起来，看到批评甚至是漫骂，他又无比沮丧。心情起起落落，睡意迟迟不来。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又开始新一轮的连轴转。
　　
　　淘汰赛进入白热化阶段，队员之间的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本来同吃同睡亲密无间的队友们，开始冷淡起来，每个人都在提防着别人。洪聪亮不习惯，他想找队友聊天，却没人理他。他只好睡前在手机上和发小廖鑫倾诉烦恼。廖鑫是个富二代，认为这世上就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难题。他说：“多大点儿的事啊，不就个选秀拉票嘛。你等着，有我在，就不可能有人比你的票高！”洪聪亮想说这根本是两码事，选票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他想说的是，他要退赛。他就是个普通人，无法适应这样快节奏高压力的选秀节目。可那头的廖鑫早就下了线，没有回应了。洪聪亮也不能找父母说，他是瞒着父母参加选秀节目的。他跟父母说他要参加一个封闭的工作培训。父母相信了，因为他是个从来不撒谎的乖孩子。
　　
　　洪聪亮第一次品尝到寂寞难言的滋味。他想逃，逃开这一切，回家，向父母坦白，继续做回那个乖孩子。可他潜在的叛逆一面又在强撑着他，他跟自己说，撑过去，就是一片锦绣天地。已经膨胀的虚荣心也决定了他的无法回归，还有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要强性格。退赛总是件麻烦事，给自己，给他人、给节目组都会带来许多麻烦。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咬紧牙关走下去吧。最坏的结果就是淘汰，对洪聪亮来说其实是解脱，那时他可以对所有的人抱歉地笑一笑，自嘲一下自己的无能。然后，就轻松了，可能做回普通人了。洪聪亮开始期盼着淘汰了。
　　
　　事与愿违，似乎是大多数事情的规律。洪聪亮越盼着淘汰，表现得越轻松，结果反而越好，名次嗖嗖往上升，甚至连导师都夸他的潜力无可限量。网上的人气排名也在节节上升。洪聪亮知道廖鑫在网上买人气，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操作的。他想喊停，却找不到廖鑫。廖鑫偶尔会回复一下，“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中。加油！”然后，又不见人影了。年轻的洪聪亮感受到人生强烈的讽刺感，他无能为力，他无法掌控这一切。
　　
　　老家的父母知道了他在选秀，父母不看选秀节目，可身边总会有人在看，传来传去，就传到父母耳中。父亲暴跳如雷，母亲提心吊胆，洪聪亮早就预料到父母的反映。事已至此，父母只能由他去了。每周末守在电视机前看自己的儿子在电视上又唱又跳，然后打电话给亲友，四处拉票。这一来，洪聪亮没有了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向着那个虚幻的锦绣之地进发。
　　
　　选秀节目成功结束，洪聪亮以第一名的成绩正式出道。可是，爆款节目一个接一个，新秀一拔接一拔，洪聪亮还未盛放就已处在被人遗忘的危险境地。他的粉丝们看不到爱豆的新动向，开始将目光陆续转移。对这一切，洪聪亮无所适从，他的锦绣之地在选秀成功之后却越发遥远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廖鑫说，“你得趁热打铁，等凉了灶台，你就真得要卷铺盖卷儿回家喽。”廖鑫给洪聪亮介绍了一个剧组，演一个戏份还算可以的配角。廖鑫说：“兄弟，后面就看你的了，路我给你铺好了，怎么走就是你的事了。回见！”
　　
　　洪聪亮见了导演，到了剧组，开始拍戏。这是一个主流红剧，洪聪亮扮演的是一个受到反派心理压迫，最后崩溃的角色。戏份不重，但难度不小，特别是对他一个毫无经验的新人来说。因为演技基本没有，导演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又不好得罪介绍他来的人，只好让副导演一遍遍地指导他。最后，弄得整个剧组都不耐烦了，明的暗的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小鲜肉，卖脸的，演技啥的就别要求了，差不多过了算了。
　　
　　洪聪亮再一次陷入压力巨大却无人倾诉的境地。这一次，他不再幻想别人的理解，他只能靠自己了。洪聪亮到哪儿都拿着剧本苦读，甚至都能背下全剧角色的台词。可一到了镜头前，他就支支吾吾说不清话。他明明是有经验的，选秀时，他还会特意去找镜头摆特写。换到剧组，全变了。洪聪亮越紧张越开不了口，豆大的汗粒子顺着脸庞滴落下来，再俊秀的脸也透出蠢相来。导演头都大了，手一挥，说：“你就一二三四吧，后期靠配音了！”现场的人都哈哈大笑，像看傻子似的看洪聪亮念一二三四。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洪聪亮想，干脆一头撞死算了！他要崩溃了！可没人理会，在剧组，他已经成为一个笑话。还有最后一场戏，拍完就回家，再不干这些了！洪聪亮下了决心。去他的演艺圈，去他的明星梦，去他的锦绣之地！人笨就要认命！
　　
　　第二天，洪聪亮睡过头了，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啥时闭上眼，再一睁眼就是大天亮了。剧组没有一个人喊他，叫他一声。洪聪亮抹着泪穿衣起床，最近，他就像一个孩子似的情绪化，眼泪说来就来，要是拍哭戏就好了……
　　
　　洪聪亮到了拍摄地，没人理他，还没到他的戏。化妆师过来，给他上妆。他最后一场戏是摔碎了一个珍贵的玉瓶，因恐惧瘫倒在地上，结束。轮到他的戏了，剧务小心捧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说他先抱着拍个特写，这是真品，价值连城，剧组花了大额保险才借出来的。然后换道具，再砸碎。剧务说：“小心了！磕坏一点，你卖P眼都挣不回！”说完，朝旁边的人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洪聪亮想跳起来扇他一巴掌，可抱着玉瓶不敢动，导演又喊开拍了。摄像正对着他抱的玉瓶给特写，洪聪亮感到怀里的玉瓶一沉，好像哪里开了条裂缝。他正要喊导演，咔嚓一声，怀里的玉瓶瞬间就两半了，他正措手不及，手一松，玉瓶掉在水泥上，摔个粉碎。洪聪亮愕然了，愣在那里，接着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导演喊了声“好！”，今天的戏结束了。剧组的人忙着各自收拾，没人理会瘫在地上的洪聪亮。洪聪亮盯着地上的玉瓶碎片，喉咙哑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跟前的人来来回回，没人看他，他就跟一条狗似的瘫在地上。剧务过来收拾碎片，看了看地上的他，讥讽地笑道：“假的！傻子！”
　　
　　洪聪亮跟个游魂似的站起来，飘了出去，飘到自己的车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然后，从后备箱拿出一把工兵铲，他觉得好玩，在网上买的。彭，第一下拍在前挡风玻璃上，声音不大，没人注意。彭！彭！嚓！洪聪亮拿着工兵铲又拍又刺，舞得虎虎生风。人们惊愕地围过来，又不敢上前，就那么看着他，把自己的车砸了个稀巴烂。
　　
　　痛快！太痛快了！洪聪亮喘着粗气，眼直直地盯上了旁边的车，那是导演的车。洪聪亮的眼睛红了，脸上一片狰狞，他的父母都认不出他了。洪聪亮一铲子拍在了导演的车上。人们反应过来，试探着近身阻挠。在几个大汉的压制下，洪聪亮手里的铲子掉在地上。
　　
　　外地的廖鑫有事赶不过来，求当地父亲的朋友帮忙。廖父的朋友很给力，先把洪聪亮送去了医院，然后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剧组提出了赔偿，剧组自知理亏，把人都逼出精神病了，不认还能怎么办。朋友联系了洪聪亮的父母。
　　
　　洪爸洪妈惊得平地里起了一个雷。还以为儿子过得风生水起，结果成了个精神病，这可怎么办？孩子的将来怎么办？两人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见到病床上的洪聪亮，洪妈的眼泪又下来了。洪聪亮在又一次间歇性发作后，被打了安定针，此时正沉沉入睡。睡梦中的洪聪亮眉皱着，额头上一个川字纹，和洪爸一模一样。洪爸洪妈心如刀搅，捧在手心里的儿子才离开身边不过半年，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医生办公室里，洪爸洪妈了解了儿子的病情，间歇性分裂症，发作起来很疯癫，但可以用药物治疗，治愈效果还可以，在定期复诊下，甚至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正常的生活。洪爸洪妈放了心，既然已经得了这个病，那就配合医生治好它。医生说，洪聪亮现在需要住院治疗，转到老家的医院也可以，只是相关手续比较麻烦，而且对洪聪亮的治疗也有影响。
　　
　　洪爸说：“医生，就在这里治了。我们可以搬过来。”洪妈也跟着点头。
　　
　　剧组那里，朋友在料理，剧组负责洪聪亮所有医疗费用，还有精神赔偿费。洪爸洪妈想去找剧组算账，被朋友拦住了。一切由法律做主，干仗没必要。
　　
　　洪聪亮醒了，看到眼前的父母，呜呜哭了起来，他说：“妈，我累的时候就想回家。后来想，再忍一忍，忍忍就能挣大钱。有钱再回家，一家人啥也不干，就花钱。后来，我就变出好几个我来，一个我说要回家，一个我说再等等，还有一个我说，砸了他们的车！我不听这些我的话，我就想回家就好了，回家了，我还是我了。可是，许多个我，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洪妈一把搂住洪聪亮，说：“咱回家，回家。你好了，咱就回家。”
　　
　　洪爸洪妈住进洪聪亮之前租住的房子，为补贴家用，两人还做了钟点工。平时打工，每周六，去坡顶上的医院看儿子。
　　
　　半小时的探病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洪聪亮拿着书回了病房。后面是医生和家属谈话，医生拿着病历挨个汇报了病人们的现状，然后是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轮到洪聪亮时，医生说：“恢复很好，预计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再看情况。”洪爸洪妈惊喜得互望一眼，直点头，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细雨绵绵，夫妻俩走在下坡路上。洪妈说：“聪亮出院了，我们就回家。”
　　
　　“嗯，回家。”
　　
　　“谁敢说聪亮的闲话，我就撕拦他的嘴！”
　　
　　“你看你，要往好处看嘛。不过，谁敢欺负聪亮，我就锤扁他！”
　　
　　“你多大岁数了？能打得过吗？逞能！要服老。”
　　
　　“哼！”
　　
　　“哎，你看前面那对老夫妻，不是邻桌那姑娘的爸妈吗？那姑娘眉清目秀的，怎么也病了。八成是感情问题。”
　　
　　“又在八婆了。不过那姑娘看着挺严重的，眼神都是直的。”
　　
　　“你看得挺仔细啊。哎呦，车来了！快跑！”
　　
　　“你跑啥！你不脚脖疼嘛！我先过去，给你挡着，你慢着点！”
　　
　　洪爸小跑着过去上了车，挡在车门上，回过头跟司机说：“师傅，等等，后面的脚疼，跑不快。”
　　
　　洪妈上了车，车门在身后咔嚓一声关上。绵绵细雨中，公交车缓缓驶离了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