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的孙莹莹做梦也不会想到，十年后她将去看守所的会见室跟岑晨见面。
这时的岑晨顶着光头，套着黄马甲，一副铮亮的铐子将双手紧紧铐在一起。多日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未知，让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显得沧桑了许多。然而令孙莹莹最不能忍受的，却是岑晨的眼神里，那种强装的冷漠和顽固。
十年光阴长得令人恍惚，恍惚到让孙莹莹不能将最初的印象和眼前的形象，两个不同时期的状态完全重叠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第一次看见岑晨是在医院里。
少年岑晨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他的气管已经被切开，仅凭着呼吸机维持着残喘，鼻子里插着胃管，还有许多的管子八爪鱼一样附进身体里，连向床边的闪着各种灯光的仪器上。少年瘦弱的身躯和四肢都已失去了活力，此时的他羸弱的连手指都难抬动，只有清晰的眼神让人知道，此刻，他还清醒着，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体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
难以想象，这个脆弱身躯是怎样承受着这么大的痛苦，孙莹莹正在想，插进气管里的吸痰器突然又响了起来。看着浓白液体从细长的胶管急涌向底部的容器，还有耳边仿佛呼啸着的“咕咕”的怪声，病房里的孙莹莹心神剧颤，浑身发栗，一分钟都呆不下去。只是颤抖着，掏出所有现金，交到病床边那个苍老无助的老人手里，就要逃离。
握着孙莹莹的手，老人突然意想不到地跪了下去。他说，“谢谢，我家孙娃已经停了两天的药了。”
孙莹莹回头看去，床上少年的眼神正转向自己，投来的眼神里，说不出的求乞和无助。
孙莹莹的眼角，一片湿润。
“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放弃你的。”十年前，孙莹莹在病床前望着病中的少年岑晨说。
“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放弃你的。”十年后，孙莹莹在监狱的探监室里看着岑晨说。
“因为，我相信你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人。”
“告诉我，你是冤枉的。”
“不。”青年岑晨冷漠而顽固的回答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林海说，这个城市最近最大的行动就是针对邱利先涉黑集团的扫黑行动。邱利先，盗墓起家，然后靠黄赌毒发家，最终成为这个城市最大的势力团伙。今年的打黑除恶专项行动，邱利先团伙正是首要目标。省厅牵头，抽调精锐警力，经过数月悄悄侦查，终于收网。抓捕过程中双方还动了枪，结果邱利先因为肩部中枪被送进了医院，只能临时抽调在家轮休的林海副局带人前去看护。却不曾想，半夜里，门口负责看管警卫的编外警员岑晨骗开带班警察林海，用工具撬开窗户，又用私藏的钥匙打开手铐，带着邱利先沿窗溜下，遁入黑暗。
此时，正值利马奇台风来袭，城市一片狼藉，踪迹难以追觅。直到数日以后，一组追踪邱利先的人马找到一个邱利先从前小弟。离开医院后，邱利先第一个找到的就是他。根据他交待，邱利先上他那里拿了一百万现金，当他面给了岑晨五十万然后一起离开。根据那人交待的线索，在城郊的一间出租屋抓住了编外警员岑晨，然而他的身边，无论邱利先，还是那个五十万，都是一点踪迹也无。此时的岑晨，对自己做过的全部承认，只是问及邱利先和那五十万的去向，他却一概摇头不知。
然而，无论林海怎么说，孙莹莹却都不信，直到现在，亲眼看见岑晨点头承认。
“你还有机会的。”孙莹莹不想放弃，她急切说道：“你可以告诉警察邱利先的去向，如果能帮他们早日抓到邱利先，你也算立功。”
岑晨却是摇头。
沉默。
“还有你那收的五十万，早点退赃争取宽大。”孙莹莹说。
等来的，却依然是沉默。
孙莹莹又问，“知道你现在哪里吗？！”
孙莹莹说，“你想过这件事的后果吗？！”
一句一顿，句句诛心。然而换来的，却只是永远不变顽固的沉默。
“知道吗，因为你，我家林海差点就被撤职查办，眼看一生的英明差点被你毁于一旦，这几天他像老了几十岁。知道吗？我跟林海的孩子刚刚会喊爸爸，万一，孩子看不到爸爸怎么办？知道吗？因为要帮你，我跟林海吵过多少架，才让他出面帮你找了编外警员的工作？知道吗？林海早就说过，贫穷是一种原罪，世上有太多的难以信任，他要我离你这种人远点。”心痛，心伤到难以压抑，孙莹莹捂着胸口缓缓说道，然后总结：“果然，为了五十万，你出卖了一切！”
“不！”岑晨终于忍受不住，开口分辨了：“姐，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出卖过你们……”
“你错了！”孙莹莹冷冷说道，“你出卖的，不是我们，是你自己的良心。我以为，接受人性善良一面的洗涤，人一定不可能太坏。谢谢你，让我知道，人的内心还有另外一面，阴暗而善变，冥顽不化。”
拎起包，孙莹莹走出会见室。
身后，一直沉默的岑晨突然一声哭喊：“姐，我真没有对不起人。”
“你能拿什么让我相信？”孙莹莹叹声道。然后转身，蹬蹬蹬地，径自离开。
听得身后继续着"再等我一个月....."的保证，孙莹莹心中冷笑，原本，你已无可救药。
（二）
一月后，岑晨果然从看守所打了好几次电话找她。
每每听到岑晨的声音，孙莹莹总是选择挂断。对于她说，曾经的某些努力，她可能不会后悔，然而重新交集，那是万万不再可能。
可是世间的许多事。总是来的那么突然，那么出人意料。
主犯逃逸，剩下许多后续工作都不能延续进行，只能到此为止。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法院从审到判仅仅用了一月时间，岑晨因为无认罪态度，顶格判了十年。
这个城市的监狱位于城郊，监狱外是一片野地。偶尔，也会有一些周边村的孩子来此放牛养驴。
利马奇残留的强风惊起了一只蝴蝶，几片枯叶随之落下，摇摇欲坠，落过郊外牛背上少年的面前，附上那无比健硕的牛的眼睛。
牛惊，窜上公路。路过的一辆囚车躲避不及，一个刹车，甩尾，接着撞上路边隔离墙，翻滚而出，泄漏的汽油洒满路面。
等满脸是血的押运员打开后车厢沉重的拉门，却发现，一个光头黄马甲没有选择逃离公路，而是，毅然的扑向车底！
闻讯而来的人们直到扑灭囚车大火才发现，车底，还有一个烧的半焦的人体。半焦人体的怀里，还有一个安然无恙的少年。
后来，据少年讲。彼时，牛惊，车翻，人卷入车底，不知哪块电路短路出火，地上一溜火花。自感难逃厄运的时候，一道黄影翻滚而下，抱起自己，然后，熊熊大火燃起。
很快，囚车上犯人的名字便被查证——邱利先案件的岑晨。
与此同时，孙莹莹也收到了岑晨几天前在看守所发出的信件——我的五十万在人民医院旧楼3层51床。
经过林海调查，人民医院旧楼3层51床只有个普通要出院的病人。
然而，即使时隔多年，孙莹莹还记得，第一次进351时的震撼。
然后，还有许多次。
当时未婚夫林海的合作伙伴洪海燕割阑尾，住在350。醉心公益爱心的洪海燕说，隔壁351有个叫岑晨的孩子好可怜，众所周知的大地震，他逃了下来却失去双亲。然而厄运却一直陪伴，两年后，他得了场怪病，让原本赤贫如洗的爷爷难以为继。所以，你们看望的慰问金，还不如送去隔壁。
在此之前，孙莹莹从未觉得，自己是如此一个具有同情心的人。然而，当时351震惊的一幕让她从此颠覆。
第二次去351，她联系了洪海燕爱心组织的很多人一起前去。
第三次，她联系了当地的红十字和慈善总会。
第四次，她找了报社，记者，晚报，日报，都做了详尽报道。
然后，还有许多.....
最后，在她的坚持下，社会各界鼎力帮助，岑晨那孩子，终于康复。
“进行无力，林-巴利综合征是一种神经疾病，引起四肢瘫痪、神经麻痹，呼吸肌麻痹而危及生命，但如果有高效静脉丙种球蛋白注射和呼吸机的应用，大部分病人可以痊愈，只是这药对于贫困家庭，确实难以承受。”
医生的话恍若十年前，当时，他们也这样介绍岑晨病情。然而现在床上的孩子，虽然看起来更小更瘦弱，但是，他的胃管已经拔去，四肢也可以做一些平抬或者游走的动作。呼吸机已经移除，半闭合的喉咙已经可以发音。
看着孙莹莹，那孩子说，“谢谢帮助我的人，特别是那借我五十万帮我度过难关的口罩叔叔，一辈子的恩情，我会记得一辈子。”
突然一阵恍惚，仿佛回到十年前岑晨脱离危险拔去呼吸机的那日，当时，他也是这么感谢，这么说的。
然而，事故人非。
抢过身边林海的警官证，冲入医院的监控室，两月前的监控还在。计算着邱利先逃逸的日子，然后点开第二天，果然，351的门口，进来了一个面带口罩满怀报纸包裹的人，等他出门，却是两手空空。然而从身形里，孙莹莹还是能够认出，那人，正是岑晨。
“最谢谢的应该是你”，孙莹莹回答道，恍惚着，仿佛十年前，站在初愈病人的床前，她对岑晨的回答。“谢谢你，让我知道生命的脆弱和无可负荷；谢谢你，让我知道，即使微薄的能力能抵挡你几刻的艰辛也是那么伟大的努力；谢谢你，让我突然自发的善良的洗礼。”
“然后”仿佛当年，面着岑晨，她继续说道，“不必感恩某一个人，其实他们想要的，只是善良传递。譬如，你从未知道的口罩大哥。”
然而心底，却是剧痛。
“岑晨，为什么，一件洗心善良的开始，却是一场纵容？”
“心理缺陷吧。”回归职位的林海笑着分析道。
“不，我不相信。”孙莹莹也回答道。
（三）
黄海的海风呼啸吹进西太平洋，然后一直掠过非洲海岸。
几月后，非洲不知名小国啊里不鸭拿突然宣布与中国建交，在接纳了150亿援助后，他们也奉上了他们的礼物——红通第一百名，邱利先。
随着邱利先的遣返，所以的一切都水落石出。
无论他小弟的恶行，还是他背后的保护伞。
然而最让人叵测的，却是岑晨的案情。
半年前，邱利先的病房。
协警非特殊情况，是不该进入犯人病房的，然而看着病房门口空无一人，岑晨还是莫名其妙的闯了进去。
全身一震！
他看见，邱利先不知为什么解脱手铐，半只脚已经跨到窗台之上。
抢步上前，才要抓住邱利先的脚，却发现，斜刺里一双手掌拦住。
放眼望去，那人却是带班的林海。
“为什么？”岑晨问。
“这次打黑，不仅仅于表面，深挖的，还有保护伞，邱利先能有今天，我们分局哪个能逃脱干系？不放他，早晚倒霉的是我们！”
“记得你好像不缺钱吧？”岑晨疑惑道。
“贫穷富有来自相比，我们月薪不到一万，人家日消费一万，怎么比？”
“可是，法律却是没有对比的。”岑晨说着，拿出电话，就要报警，却不想，握着他的手，林海突然跪倒，“想想你姐，我的孩子才会叫妈妈！”
（四）
“那个傻子。"即使沦落到看守所，邱利先依然喋喋不休，“我说过叫他跟我上国外花天酒地的，他却不走。我说过，要多少给多少，他却只要五十万。我说过，跑了就不要回去，他却傻傻的等人抓，最后连个自首都没靠上。”
“那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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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9/8/24 20:53:55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