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冢
话说那宝玉从北静王府出得门来,心情甚好。
虽则入秋,但秋老虎尚未退却,宝玉从怀中取出折扇,扇面上原画的是素色海裳,线条抑扬顿挫,疏密粗细、快慢虚实般般恰到好处,且气韵自在又脱却脂粉气,衬出那个淡墨海裳愈发明艳动人起来。这扇子原也是宝玉极爱的,他将那北静王亲送的鹡鸰念珠和扇子比了比,倒也般配,如此这般,和着小厮一道回了怡红院。
袭人不在屋里,倒是晴雯那丫头恹恹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日光从檐角斜斜照射下来,风吹动粉紫的衣袂,睫毛微微颤抖着,宝玉便知她是假睡了。
宝玉上前,挠她的胳肢窝,晴雯忍了一会,终是忍不住了,身子缩成一团,便笑了起来,捏着小粉拳去捶那宝玉。
“二爷从哪儿回来,带着这一身热汗呢,没得又病了,白白害我们做丫鬟的挨了骂去。”
“你这丫头还说,明知我回来,也不端口茶来吃,便在这假睡。”宝玉一边起身,一边顺手将案上一杯水端起来便喝。
“兑点热水,热天里进来,喝不得凉水……”但也来不及,那宝玉已将一杯凉水喝得精光。喝完又扑到晴雯身上,便要晴雯擦汗。晴雯一让,宝玉扑了空,愣了愣,不解地看向晴雯。
晴雯低了头,羞赦道:“二爷,从今往后,我便不能再照顾爷了呢……”
宝玉一听,心里一惊:“妹妹为甚说出这般话来?”
那晴雯更不敢抬头,复又点了点头“我已经将自己交给他了……然后,也许就要走了呢。”
“他……他是哪个?”
晴雯看了他一眼,“他便是甄家哥哥名儿也是宝玉的”。
宝玉听罢,心下凉了半截。那浑身的热汗也收尽,不觉生出几分冷冽来。
“这天下的男人便都是泥做的,浊臭无比,你为何……”
话尚未说完,那晴雯也急了,跳将起来,便那般赤着脚下地,眼里蓄着泪,道“这天下的男人便都是泥做的,那二爷是甚么做的?玉做的?。”
“不,我也是泥做的。我便是那真真儿的淤泥做的。那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晴雯听到这,再也忍不住,不禁号啕起来,一边哭,一边撕掳着榻上的东西,眼见着别的也撕掳不了,倒是那折扇趁手,一拿起来,三两下嚓嚓撕得粉碎。
那宝玉见了,也是气极,便将房中所有的扇子都与了她,尽着撕个痛快。撕得累了,晴雯抽咽着,便躺在榻上转身不看宝玉。
宝玉见晴雯哭成泪人,又想着她即将嫁人的事,再不能天天见了,哪怕是吵架呢,也是不能了的。想到这一层,不觉悲从不来,也转过身去闷声不响。
房中突然静了下来,晴雯原是活泼的性子,惯不了这般的安静,忍不住转身看那宝玉,宝玉一扭身,不与她看。她倒是不管不顾扳过宝玉身子来,但见那翩翩浊公子亮晶晶的眼里,也有了泪。她吸了吸鼻子,闷声道:“爷这又是哭的劳什子?”
宝玉道:“妹妹这般喜爱撕扇子,我这里尚有一把极好的,你便拿去撕了罢。”
他从怀里拿出那海裳扇来,递与晴雯手中。
晴雯打开折扇,那海裳呼之欲出,便知道这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她忍了忍,终是没有下手撕掳,复又把扇子还了回去。
“爷,不好送人扇子的,扇,便为散。”
“散了好,便是统统散了去。”宝玉赌气。
不几日,那晴雯与甄宝玉大婚,宝玉远远看着花轿抬过院门,不见了踪影,唯有鼎沸的喜乐不绝于耳传来,他折身向园子深处走去,停在一面池子边。
贾琏倒是知道这宝兄弟的呆气,自那晴雯从家里出嫁,便留心悄悄跟着宝玉,见那呆子一面抽泣,一面荷了花锄,不知作甚。直等宝玉离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一面摇头,一面踱到池子边。
但见池边起了一个小土包,旁边立了木牌,曰“扇冢”。他用手一扒拉,挖出一把扇子来,扇面是一株淡墨海裳,煞是清灵。贾琏在那小坟边站了片刻,左右看看没人,忍不住一脚把那木牌踢进池子里,扬长而去。走了几步,又觉不好,重新回来,撩起长袍踩进水里,将那木牌重新捞了起来,插在那个小土坟边。拍拍满手的泥水,嘴里骂着“蠢东西,蠢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