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的坟茔就在南山,那里是村里故去的人集中埋葬的地方。原本很空旷的一片地,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小园子”割分开。拥挤处,人的一只脚都难以放下。“小园子”的大小不一,有的看上去很大气:石碑巍然挺立,庭园圈住一大片土地,庭园的外面,两棵青松像守护的卫士,处处皆显得阔绰。有的也小,只简单一个坟包,小小的砖石搭的拱门,门前摆放了半截燃香,一些食物和破碎的碗,有一只酒瓶子,横躺在残留的烧纸堆里。瓶子里还有钻进去的雨水,未曾被日头和风吹干。
刚下过雨,坟地的四周青草长势良好。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四奶奶下葬的那天,小叔叔用镰刀割了。到了烧生日的那天,又长了起来。小叔叔很聪明,草青绿的时候,他用镰刀割草。到了青草泛黄,大豆叶子开始泛黄的时候,他就用镰刀割掉外围的一圈儿衰草。然后点一把火,看火借了风势,蔓延开去。小叔叔慌了,赶忙拿了铁铲去铲,边上巡逻的林业队员来了,才帮忙把火扑灭。
警车来了,把小叔叔带到了派出所。幸亏离林地还远,没什么大的损失,派出所的人罚了小叔叔五百块钱,算是了事了。
小叔叔骂骂咧咧一路,他心疼钱。
五百块钱不多,但是要让他凭空掏出这么多钱去,他不舍得。四奶奶殡葬花了不少的钱,小叔叔有两个姐姐。农村的规矩都是成家立业时,把家产房产都分给儿子,女儿出嫁无非是一点儿嫁妆,还要赚些钱来,贴补给儿子。所以养老送终这类的事物,都是归儿子管的。
两个姑姑其实还好,殡葬的一切费用都是跟小叔叔平摊。小叔叔觉得理所当然,原因是,现在的政策里有明文规定,养老的事男女平等,子女都要尽孝。
尽管这样,小叔叔还是觉得麻烦,农村里白事都要请人,花费也不少。四奶奶又没什么积蓄,临终前一段时间有点精神失常,总是说一些胡话,只有临死前目光专注,盯着房梁看。小叔叔果然从房梁上找了一个油纸包,一层层剥开,里面用塑料纸包了,是两万块钱。
小叔叔追着问再有没有了。四奶奶眼睛直直的,已经没了呼吸。
小叔叔总觉得四奶奶剩了不止这么多钱,一定给了两个姑姑。以后凡是遇到四奶奶身后的事,总要拉着两个姑姑。
四奶奶坟头上的青草越长越高,又到了黄豆叶子变黄的季节。
四奶奶悠长的喊声在巷子里响起:庆峰啊,回家吃黄豆啦。四奶奶说,黄豆可是好东西,比肉都金贵。我家的黄豆,都给我庆峰吃。庆峰是我小叔叔的名字。
数十年如一日,玉米面的稀饭糊糊里,黄豆被大火煮烂,在焦黄的玉米糊糊里翻腾。四奶奶舀起一勺,慢慢地将稀的玉米饭过滤出来,最后勺子里只剩下黄豆,被倒进小叔叔的碗里,小叔叔说,好吃,还要。两个姑姑说,我们也要。四奶奶没听见似的,又给小叔叔弄了一碗。
四奶奶坟头的青草黄了又青,故乡的黄豆青了又黄。
一茬又一茬的人老去了,一家又一家的新生儿的啼声,在整个村庄次第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