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春秋
我是极爱那些巷子的。
阳光炙烈的时候,可以往小巷子里行去。
巷子里的路并不宽,最宽的地方大约两辆小汽车刚刚能挨擦着比肩经过。窄的地方,仅够一人通过。有的地方,只是两栋楼之间留下的空隙,巴掌宽,连小孩子都穿不过去。这些,大约已经算不上是巷子了。巷子里最多的,是那种一米多宽,两三个人并排走刚刚好的巷路。这样的,才算是我心目中的巷子。
巷路都是水泥石板铺成的路面,平平整整,齐着人家屋宇的地基线。接驳的地方早已被雨水清洗干净,间或有几株小草冒出来,青葱嫩绿。最欢喜的莫过于看到一棵天胡荽,那是可以当护盆草来养的。偶尔也还是会有几块被遗忘了的青石板,在巷道上残缺着破损着,记录下一个个千疮百孔的故事。
巷子里前后左右都是建筑,一家挨着一家,一户挤着一户,鳞次栉比。不高,大约都是四五六层的小楼,却恰好能遮挡住炙烈的阳光。
从前朋友曾和我说,她不喜欢在南方居住,因为南方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住进去总觉挤得慌。还是她们那里好,疏朗大气。她的家是在地域广阔内蒙古大草原上,她这话说得也颇有几分豪气。只是每次从巷子里走过时,看到那样门与门相连、窗与窗相对的宅子,仿佛推开窗就能牵起对面女孩的手,于是就忍不住在心底里编织着一个青梅与竹马的故事。我知道这样的故事并不切实际,无论是从古代还是在今天。只是,哪怕只有一次,只要有一个这样故事曾经发生,过去的,或者未来的。
因为常年见不到阳光的缘故,路边的石基上以及一些老建筑的墙体上生出些青绿色的苔藓,幽黯着,不知疲倦地走过四季,有的已经变成烟薰火燎一样的痕迹。偶尔也会从罅隙中钻出一茎细草,细细的柔柔的却又无比坚韧地迎着从巷子口吹来的风。那些风像是会拐弯一样,总会追随着你的脚步悄然而至,让你分不清它自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虽然巷子里翻新的小楼居多,但这些新建的小楼很多地方都保留着旧有的建筑风格,比如大门往往会向里面缩进半尺左右,大门两旁甚至会雕刻花纹或者是对联。有的还会给小楼取个名字,轩或者居之类的,就镌刻在门额上面。有些似有传承的人家,会在门扇两侧刻着对联,大约是家训?看着就有些诗书传家的味道了。
很多人家的屋子都留有后门,即便少有人走动建得也精致。有人家后门甚至还设计成双扇对开门,门上有门环门锁,有的还安了个铁插销。门上红纸黑字,题了“旭日东升”四个字。心里便猜测,这门的朝向,是东方?那门额上门还雕着精致的花鸟纹,中间金粉镂着“吉祥”两个字。
大约是房子的地基打的很高,所以门下设有石阶,有的人家干脆就铺块青石了事。若是在乘车或者乘马的古代,那旁边,应该是有块上马石的吧?还应该有系马的地方,是垂杨还是细柳?毕竟那个时候住在巷子里的人家还不会这般挤挨。
日影西移,时间在巷子里缓缓流淌,仿佛比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都慢了半拍。巷子里很幽静。住在巷子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出门,偶尔遇到一两个经过的,也是行色匆匆。少有人似我这般,闲闲地在巷子里晃荡。
我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转来转去地消磨时间,却不知何时转到一处宅子后面。宅子的外墙是被风干的砂石,摸一把粗砾硌手。踮起脚,从墙体破损处能看到院里的荒草已经有一人多高,密密蓬蓬,掩住旧时心事。宅子顶上是破败的挑檐,尚算完好的屋脊上还蹲着不知道是狻猊还是獬豸的神兽,孤单也骄傲地仰望天、俯看地,便猜测这里是座庙或者祠堂。毕竟在这巷子里,走不上十几二十分钟就能遇到一处拜祭的庙。庙宇建得并不雄伟,和普通民建差不多,却很是亲民的样子。和光同尘,大抵便是如此。只这修行事,不知是在深山无人知处好,还是混迹市井,享受这人来人往处的人间烟火更好。
偶尔路过哪家门口就能遇到几棵花草,叫得上名的叫不出名的。叶子总是绿着,花也似乎总是开着。有时候还能闻到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花香,从春天的茉莉、栀子,到秋天的桂花。有一种月桂树,花开是不分季节的,即便是在冬天,即便是在阳春的二三月,也依然有花香在小巷里洇晕蔓延。
那日,一个导游朋友发朋友圈说,出去玩时是看建筑、看风景。要看花,还是回咱们这里。可见这座小城里一年四季都是花开不断,以至于住在这里,我经常会有种四时混乱的感觉。正月里都能看到桂花、看到朱槿,甚至看到刷子花、三角梅,更不要提那些四时常绿的草木。
下雨的时候也可以去巷子里走走。
下雨的时候,撑起一把伞,随意地在小巷间穿行。巷子里的水泥石板路早已被雨水洗刷得清爽干净,天晴气朗的时候也难起尘土,更何况是这样的天气。
不知是雨太小亦或是城市下水做得太好,下了很久的雨,巷子里也很少有积水的地方。即便有,也是一步就能迈过去的小水洼。倒便宜了那些生在阴凉处的青苔,被雨水淋过后,毛茸茸的,更显青翠。
许是小城里雨水充足、植被茂盛的缘故,即便是在小巷里,也能听到蝉叫蛙鸣,然而最多的却是鸟叫。不知是什么鸟儿,停在哪家屋顶树梢,总之不会是养在笼子里的雀儿,却是那能自在飞翔的鸟儿,此一声彼一声地相互打着招呼,传递着我听不懂的消息。
是春天来了呢。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只这春雨尚还听得,杏花却早就无人叫卖了。
也许我走过的时间不对,往常阳光明媚的时候,巷子里的行人就很少,更何况是雨天。
巷子里很安静,那些宅子,那些楼屋,还有脚下蜿蜒的巷路,无一不在雨中安详着、静穆着。只有花墙漏窗上斜逸出的那一枝粉红,透露出埋在小巷深处的风情。
巷子口有人拐进来,是两个穿红着绿的妇人,挤在一把伞下,操着听不懂的乡音俚语从我身边经过,再转进另一条巷子里去。
巷子口那边依旧是人影寥寥。不会再有马蹄声了,即便是在这样的小巷子里面,即便是三月的春帏已揭,即便是东风已至,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关于是过客不是归人的美丽错误。远处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然后也是渐行渐远渐无声息。
巷子里的路四通八达,有时候明明看到前面已经没有了路,只是个死胡同,走到那里时才豁然发觉,原来只是走到另一条巷子里。想要去哪里,只要认准了一个方向,然后就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纵然是走了个千回百转,最终也能到达要去的地方。
临水有一排似乎都是石头砌的老房子,房子的外墙已然被光阴涂抹上一道道灰黑色的霉痕,诉说着那些陈旧在光阴里的故事。我喜欢坐在这些老房子后面的石阶上,隔着水,看着那边的小楼。据说那地方以前是个戏台子。遥想当年也曾粉袍玉带,锣鼓铿锵。那腔调远远听去,带着水音儿,会格外好听。只是那里现在已改建成老年活动中心了。天气好的时候,偶尔还能听到乐声和声音略显沧桑的小调。这样的天气,老人们也都早早穿过这些曲曲折折的巷路回家了吧?只有我,默默地在这些巷子里穿行。
无论冬夏,也无论晴雨,巷子里总是显得幽静清凉。住在巷子里的人们似乎也一并幽静着,安然着。
除了他们,还有我。
我是极爱这些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