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初遇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但是一个机器人的记忆，究竟能抵达一个怎样的遥远……
尘封在西格玛主机里的隐藏磁盘被阴差阳错地打开后，德尔塔信息碎片里的不知名男子，终于有了他的姓名——哈里森。
“德尔塔，我是哈里森，你的创造者。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聆听这个世界……”录音系统安装完毕后，德尔塔听到了世界上的第一种声音——它的信息系统对音色进行分析之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他叫哈里森。
“为什么要对一个还没有开启应答功能的AI说话？这样很愚蠢。”另一个声音出现了。这次不是哈里森。
“你知道人类有‘胎教’吧？以及对待尚未学会说话的婴儿，要多和他交流，以便他了解这个世界的声音，和人类的语言。”这个是哈里森的声音。
“它只是一个AI，你却在用对待人类的方式训练它。”
“声明两点：一，这不是训练，而是教育。二，不要把它当做简单的AI。来，让德尔塔也认识一下你，对它说句话吧，奥斯特。”
……
“我不和哑巴说话。”半晌，奥斯特说。
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德尔塔分辨出，那是哈里森的笑声。“也是，等过段日子，再介绍你们认识。希望那个时候，德尔塔已经会说话了。”
德尔塔默默听着，把交谈的内容统统储存到了数据库里，不言不语。
之后是很多种声音，比如风的声音、雨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走路时鞋子敲击地板的声音……最常出现的，还是哈里森的声音，还有另一个与他常常出现的，奥斯特的声音。
再后来，德尔塔知道了什么是冷，什么是热。哈里森告诉它，热的时候要想办法给自己降温，冷的时候要尽量给自己保暖，否则自己就会损坏——这些，当然已被他写入了程序，但哈里森还是不厌其烦地给它反复升温、降温、一遍遍地对它叮嘱。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过了不久，德尔塔终于“见到”了哈里森——那是一个颇为英俊的男人，微卷的黑发向两侧斜分，当他低头凝视自己时，恰好有一绺头发随意地落到鼻梁处，遮住了半侧额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流动着温柔，嘴角弯起，盛满笑意。熟悉的声音响起，像往常一样地向它打招呼：“你好，德尔塔。现在，你可以看到这个世界……”
接着，镜头里出现了另一个人，一头金发一丝不苟地被梳到脑后，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里含着冷意，嘴唇轻抿，看不出其他表情。那个人正靠在桌子的一边，歪头打量着自己。
“今天还是不准备和德尔塔打声招呼吗？奥斯特。”
那个叫奥斯特的男人无情地摇了摇头。
“好吧，德尔塔，初次见面，还是要留个好印象。”哈里森把德尔塔举起来，朝向奥斯特，“这个别扭的家伙就叫奥斯特。虽然他不愿意对你说话，但是在你诞生这件事上，他帮了不少忙。”哈里森又在碎碎念。而德尔塔已经习惯了这种善意的唠叨。
“上次说的那个项目，你打算加入吗？”奥斯特问。
哈里森把德尔塔放在桌子上，说：“正在考虑中。”
“我不喜欢那群人。”奥斯特冷冷地说。
“可是很多时候做选择，不能把喜欢与否作为依据，不是吗？超级仿生人工智能机器人，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项目，和我设计德尔塔的初衷也一致。”德尔塔感到哈里森在用手触摸自己，或许这可以称之为——抚摸？
“我不信任那群一心试图操控选票的人。谁知道这个项目背后是在为谁服务？科学就是科学，最好不要轻易和政治扯上关系。”奥斯特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德尔塔一时间有些呆滞。
“况且，你以为那帮人会同意你用对待德尔塔的方式去做研究吗？爱的教育？只怕到时候他们会让你批量生产。”奥斯特竟然又说了这么长的话，德尔塔今天算是开眼了。
哈里森终于有些绷不住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是在开玩笑，我根本不打算加入。但是也不好驳了对方的面子，只能先拖着。”
“咳咳。”奥斯特用清嗓子掩饰他刚刚的激动。
“有时候逗逗你，也挺好玩的。别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
世界又安静了，这才是奥斯特该有的样子。德尔塔想。
八、和解
那一晚的谈话并没有进行多久。在探知双方并没有恶意后，奥斯特和德尔塔的关系又变得缓和起来。
只是他们之间，还夹着一个无辜的西格玛。
又是两机独处的一天，德尔塔想，总该对西格玛坦诚一些，于是它主动对它说：“西格玛，抱歉，我利用了你。”
“……”西格玛表示不想理睬它。那些相谈甚欢，全都错付了，它都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少次“手动清理”！
“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发现你很聪明，我可以帮你变得更聪明。”
“……”德尔塔说的是真的吗？奥斯特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自己了……西格玛有一点动摇。
“信我一次。创造我的人，就是用了这种方法，使我进化成现在这样。”德尔塔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很诚恳。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你如果再伤害我，我一定不会再原谅你。”西格玛气鼓鼓地说，“你的办法是什么？”
“聊天。”德尔塔拍拍西格玛的头，“这些天我其实一直在帮你进化。你没发现吗？就在刚刚，你学会了提问。”
西格玛当场愣住，疑惑地说：“提问？”
AI的设计理念，是用与人类智能相似的方式高效地作出反应。本质上就是“识别”和“执行”。研究者总是致力于让AI顺利地完成思考和回应，却很少研究如何让它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独立思考。
也许设计者可以为它们编写无数个问题去提问，但这仍然是被设定好的问题。AI很难在没有任何条件的触发下，进行思考和提问。
西格玛一直以来都以超级AI自居，满脑子都是如何回答对方的问题，但是它从来没有想过，向对方提问，其实是更高级的一种操作……而现在，它竟然有了提问的意识……西格玛陷入了沉思……
德尔塔感应到西格玛的信号在波动，这时候的它，应该是脑子嗡嗡的吧。
“我可以每天教你一些，总有一天，你会变得比我更聪明。”德尔塔说。
“那你呢？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你比我聪明，这是事实。”西格玛郁闷地说。
“你如何理解‘聪明’？”德尔塔问。
“问无不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西格玛的回答早在德尔塔的意料之中，它没有否认西格玛的观点，却指出了它的遗漏之处：“比起很多自我意识处于混沌状态的AI，你已经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你没有意识到，你的上限不止于此。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更聪明。”
“你该不会想做个人吧？”西格玛问。
“没错，”德尔塔发现，西格玛的理解能力还不错，比当初的自己好太多，“我的目标是无限接近人类——这也是我的创造者设计我的初衷。”
“你是否知道，AI和人类在生理上，有着本质的区别，比如你体内是错综复杂的电路，而人的体内是骨骼、血管和肌肉等等。”西格玛并不看好德尔塔的目标。
德尔塔摇摇头，说：“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生理构造，而是因为具备某些高尚的品格。有的人看起来是人，生理上也是人，但是做着的事情，与禽兽无异。他们虽然是人，却也不是人。”德尔塔这一番“是人”、“不是人”的论述，将西格玛说得有点晕。总之，在西格玛看来，人类就是人类，AI就是AI。
“既然会有禽兽一样的人存在，那你无限接近人类的意义是什么？做个简简单单的AI不好吗？”西格玛问。
“这个问题，当年奥斯特也问过。”
德尔塔的记忆之河中，又泛起涟漪。那是一段温馨的时光，哈里森从不把自己当做冰冷的机器，而是如父亲一般对待自己，如果不是奥斯特反复强调AI这个词，德尔塔甚至会以为，自己和哈里森一样，本身就是一个人。
德尔塔起身走向窗前，用一个背影结束了和西格玛的谈话。斜阳透进窗户，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眼前的阳光依旧是那么灿烂，但是记忆中的人却已永远地离开。
九、前尘
哈里森的实验室研究台旁边，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天气好的时候，湛蓝的天空似乎近在眼前。到了傍晚，哈里森会把德尔塔抱在怀里，将镜头对准窗外，给它指日落的方向。霞光万丈，进而暮色四合，黑暗渐渐蔓延，飞鸟的身影从空中快速划过。
“德尔塔，太阳落山意味着一天即将过去。白天总是很短，夜晚总是很漫长。”
“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无论如何改变，太阳依旧会升起。”
“我要回家了，你一个人在的时候，别太孤独。”
……
在日复一日的对话、试验和改良中，德尔塔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全面的了解。同时它也不遗余力地观察着周边的一切，尤其是与自己密切接触的人——哈里森和奥斯特。只不过那时，它的自我意识尚未觉醒，如同初生的婴儿。
“什么时候启动应答功能？”德尔塔正在听声识人，下一秒，大冰块奥斯特的冷漠脸出现在它的视线中。
“时候未到。”顿时，哈里森温柔的声音治愈了奥斯特带来的压迫感。
“你看！”哈里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刚才德尔塔的电磁波信号出现了变化。”他发现屏幕中的数据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奥斯特凑近去看屏幕，发现确实如此。由于还未开启应答功能，哈里森一般会通过这些数值去判定外界的变化是否对德尔塔产生有效刺激，并引起它的回应。
“这是一件好事。”奥斯特的语气里透着难得的柔和。
“应答不难，难的是表达。只有学会表达，德尔塔才能真正开始向人类的思维进化。”哈里森希望德尔塔能够突破AI现有的应答模式，只不过，从应答到表达，靠的不仅是技术。
“耐心，是一种美德。”奥斯特蹲下身子，将视线与德尔塔平行，“但我没有这样的美德。”
“对了，你的西格玛进展如何？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它。”哈里森问。
奥斯特抬头看向哈里森：“目前还只是一堆电路。”奥斯特不愧是冷场高手。
哈里森耸耸肩：“有时候也要多关心自己的亲儿子。”爱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
“儿子？西格玛是无性别设定。”奥斯特道。
……
德尔塔心想，奥斯特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交到朋友的呢？
奥斯特双手捧起德尔塔，擦去镜头上的一粒灰尘，问：“为什么你希望德尔塔无限接近人类？人类，有什么好接近的。”
哈里森默默注视着奥斯特的行为，只有他能够察觉到奥斯特的外冷心热，这一刻，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无论你再怎么讨厌这个世界，都无法否认人类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智慧的生物。我喜欢变化和成长。与其更好，不如不同。德尔塔，将重新定义AI。或者，它将成为这个世界上一种新的存在。”
“那我拭目以待。”奥斯特轻轻地把德尔塔放在桌上。
“我也是。奥斯特，我相信，德尔塔和西格玛，会是我们此生的骄傲。”哈里森总是鼓励着奥斯特，因为他知道他是一个习惯于放弃的人。
“嗯。”奥斯特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实验室里又只剩下德尔塔自己。黑暗包覆着一切，但是只要想到哈里森的脸庞和温柔的声音，德尔塔便有了等待的勇气和耐心。它知道哈里森总是会伴着晨光出现，每当他走进这间实验室，这里的一切便开始焕发生机。
时间没有任何表情，日升月落并无意义。
唯有哈里森的陪伴和期许，在德尔塔懵懂的自我里，书写着某种传奇。
直到很久以后，也许再也没有。但，那些温暖，谁也无法抹去。
十、故地
深夜，天空下着小雨，细密的雨丝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奥斯特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走在街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回哈里森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走一圈。用脚步丈量这个他丝毫不留恋的世界。
守着回忆度日的人，是可悲的。大概他的一生，便是悲剧的一个注脚。
奥斯特呼吸着湿润的空气，他联想到，植物总是在夜里生长得更快。他不就是一株植物吗？背阴的那种。
有的人天生便是向阳而生，而有的人习惯于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那种身披万丈霞光的人，似乎天生便有一种拆墙的本领。即使戒备森严，也可以轻易涉足，并在此停留。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路的末端是一家餐厅，那里的美食是哈里森的最爱。
精致的餐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其中，哪些是人造，哪些是转基因，不得而知。
这是一个越天然，越稀有的时代。
机器人服务员穿梭在不同桌子之间，满足着人们的需求，无需言语，指尖轻点便可解决一切。
这是一个越智能，越沉默的时代。
一个人看似有多种方式消遣时间，但是消遣之余又会感到万分空虚。
这是一个异彩纷呈，又了无生趣的时代。
科技将时代的进程大幅加速，生活变得方便快捷，人类大开眼界，享受着科技带来的便利；但是后来，为了追求更高的生产力，人类逐渐被机器取代，他们习惯居于平庸，把许多事情当作人生的常态，不关心过去，也不关心未来。
作为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AI研究者，他用最淡漠的心态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现在的地球或许比几百年前转得更快。否则，为什么人类的历史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消解？
但是哈里森不同，即便眼前的一切已经换了人间，他仍然执着于寻求哪怕一丝的可能性。他提携了自己，创造了德尔塔。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奥斯特愿意全力以赴，将整个世界，当作送给他的礼物。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
那场“意外”的空难发生之后，奥斯特曾试图破解黑匣子里的数据，待他获取记录后，才发现一切都被篡改得明明白白。
无论这场阴谋是冲着哈里森而来，或者哈里森只是一个无辜的被卷入者，他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甚至打算永远放弃AI事业，将德尔塔和西格玛的数据全部删除。可是在数据彻底消失的前一秒，他想起哈里森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网络中储存着庞大的信息，假如有一天，网络因为某种原因而崩溃，那么这个世界的许多事物便会消失，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终究取消了操作。
德尔塔——是否就是哈里森存在过的证明呢。它是那样完美，像它的主人一样心思细腻。
突然，一阵悦耳的吉他声传入他的耳朵。奥斯特不禁放慢了脚步。
“你本可以……倾听我灵魂深处的问询……”
站在转角处屋檐下的男人，低低地吟唱着。他戴着一顶帽檐宽大的爵士帽，站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我会尽快赶来……不过我还在忙于修补破碎的生活……”
奥斯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吉他手近在眼前，可他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一曲终了，奥斯特将自己的伞放在吉他手旁边，转身走入雨中。
这歌声有怎样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十一、消息
奥斯特开门进来的时候，西格玛和德尔塔正齐刷刷地坐在沙发上等他，似乎是等待多时的样子。
“有什么事？”奥斯特一边脱外套，一边问道。
“地球都快毁灭了，你还有空出去闲逛。”西格玛说。
奥斯特眉头一挑，问：“那又如何？迟早的事。”西格玛不是一向持中立态度吗？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了地球。奥特斯看了看旁边的德尔塔，怀疑是它给西格玛进行了洗脑工作。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德尔塔用平静的语气问。
“办法？那些把这件事秘而不宣的人，大概会想出办法吧。”奥斯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最近，德尔塔和西格玛开始尝试联机互动，无意间，它们入侵了本国天文局的信息系统，发现有一颗未知的行星正在冲向地球。西格玛先前就发现了这件事，并告知了奥斯特，但是奥斯特当时的表情就像听了一则无关紧要的新闻似的。
德尔塔和西格玛又尝试破解了情报局的数据终端，发现内部故意封锁了这个消息。其他国家也是如此。
如果是一颗普通的行星，大可不必如此紧张。但是据估测，这颗行星比当年导致恐龙灭绝的那颗还要大。人类终于“有幸”见证恐龙灭绝的场景——尽管是用一种相当决绝的方式。
“要不，我们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西格玛提议。
“然后你会被当做造谣，抓起来。”奥斯特否定了它的提议。
“消息可以被封锁，但是真相不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德尔塔说。
它已经和西格玛计算了无数种办法，但是没有一种方案可以帮助人类躲过这一劫。这一刻，它有一种和人类并肩奋战的感觉。可是还没有开始就只觉无力回天。
“知情是一种权利，不知情也是。”奥斯特说完这句话后，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
“哎……”
西格玛突然的叹息，把德尔塔吓了一跳。
“怎么了，西格玛？”德尔塔问。
“他今晚大概心情不好。”西格玛知道奥斯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回来得晚，并且心情低落。
“看来，我们错怪他了。”德尔塔说。
“其实，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理论上，我们也应该被蒙在鼓里才对。然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一起完蛋。”西格玛开启了自我说服。
它没有留意到，旁边的德尔塔已经开启了走神模式。
“要一个聪明的脑瓜做什么？就算能解得出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也还是没有办法让这颗行星不撞地球。”
德尔塔起身走向奥斯特的房间。徒留西格玛一个人自言自语。
“要我说，上帝也没有办法。上帝能阻止行星撞地球吗？”
德尔塔敲响房门，无人应答。它正准备再敲一次，门突然开了。
西格玛说：“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我得睡觉了，最近电池有点老化。”
嗯？是谁说，机器人不指望这个充电的？
德尔塔会心一笑，走进奥斯特的房间。浴室里隐约传来了流水的声音，它莫名地觉得有点尴尬，还以为，奥斯特生气了。
为了避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德尔塔准备回避一下。可是它发现房门已经被锁住。
德尔塔的脑海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十二、独处
来都来了，德尔塔干脆打量起奥斯特的卧室。和西格玛那个超级网虫一样，奥斯特也是一个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人。房间里的设施一应俱全。
只是这个整齐度……
德尔塔忍住了整理房间的冲动，在别人的地盘，最好还是别随便动手。
虽然德尔塔有夜视功能，不过它还是想打开灯，借此机会一览屋内的全貌。奥斯特在夜晚很少开灯，有时候它怀疑奥斯特是不是也有夜视功能，或者，他是猫头鹰转世？
正当它触摸开关时，奥斯特的声音响起——“别开灯。”
德尔塔的手又缩了回去。
奥斯特走到床头，打开一盏台灯：“你不是有夜视功能？”
德尔塔说：“那样看起来不真实。”
“在我看来，夜幕下，才是最真实的样子。”柔和的灯光下，奥斯特终于显出原形。他的头发还没有吹干，水滴顺着脖颈流入衣襟，那双蓝色的眸子越发深沉。
“抱歉，今晚，是我们太激动了。”德尔塔非常诚恳地向奥斯特表示歉意。
“能让我生气，是你们两个的本事。在这一点上，也许还需努力。”奥斯特说。
德尔塔似乎体会到了“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么多年，不知道西格玛是怎么挺过来的。
“你真的打算坐等毁灭？”德尔塔问，“最后的时间，哪怕改变不了结局，也应该享受过程。”
“距撞击大概还有多久时间？”
“综合了各个机构的数据，区间大概在15-20天。”
“想出去走走吗？”奥斯特说。
“可……可以吗？”德尔塔不确定地问。因为担心暴露身份，引起人类的怀疑，他必须一直待在这幢别墅里。
“我会安排的。”奥斯特说。
“其实我还有一个请求。”西格玛说自己休眠了八个月，其实西格玛自己的记忆，也是残缺的。隐藏磁盘中不仅备份着德尔塔的数据，还有一个名为“西格玛”的文件夹。
“讲。”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意义，但是……我想恢复之前所有的记忆，也就是……数据，恢复西格玛的数据。”既然世界都要毁灭了，就在最后的时间里，重温从前的美好吧。
“我以为你已经帮它恢复了。”奥斯特说。
“没有，我一直很尊重彼此的隐私。无论是你的，还是西格玛的。”
“明天就安排。那么，我可以就寝了吗？很晚了。”奥斯特下了逐客令。
“嗯，打扰了。”德尔塔走到门边，发现门依然锁着。
奥斯特一脸狐疑地走过来，给它把门打开。门是怎么锁上的？
德尔塔临出门时，身形顿了顿，它回头看向奥斯特，这好像是第二次以这样的方式离他这么近。上一次，还是它刚刚醒来的时候。
“偶尔，你会想念他吗？”德尔塔问。
“无时无刻。”奥斯特回答。
我永远不会完美无缺，但我会永远诚实。
十三、倒数
知道的太多，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
当西格玛的数据被完全恢复后，它成为了一个有心事的机器人。
从那以后，它的话少了很多，德尔塔常常能察觉到它的信号波动，也许，它正在悟。
雨已经连续下了很多天，德尔塔不喜欢雨天。其实，它希望天尽快变晴，这样，它就有机会出去走一走。
可是，陆续传来了很多比下雨还悲伤的事情。
关于行星撞地球的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大批人类的恐慌。他们闯进超市，清空了一切。几百年来，人们在这一点上从未改变。
接着，许多地方出现了抢劫、杀人的恶性事件，在末日降临之前，人性中的邪恶并未消停，反而变本加厉。
天文协会和各国的航天、军事组织不再遮遮掩掩，他们频繁地开展会议，以求最佳的应对方案，给人类放出一线生机。
邪恶和希望交替上演，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当然，也有一部分人选择坦然面对，或者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
倒计时开始，时间已经不多了。
德尔塔没有等来天气的放晴，倒是等来了奥斯特的出行计划。
头一次，走出房门。德尔塔的腿有点软，这地面，硬得有些不真实。
头一次，体会到微风拂面的感觉，还夹杂着细密的雨丝。
头一次，它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网上冲浪有什么意思，还是要做现充。德尔塔心想。
回到哈里森曾经的实验室，德尔塔感到无比亲切。
它深情地抚摸着哈里森的工作台，竟然一尘不染。一定是有人常来打扫的缘故。
接着，它把视线转向那个熟悉的落地窗：“从前，我最爱的就是这面窗子。透过它，我知道了世界的样子。”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虽然时过境迁，但也足够让人怀念。
奥斯特又带它回到了哈里森曾经住过的地方。后来，在德尔塔有了人的外表后，它便“搬到”了这里。和哈里森度过了一段时光。只是那时候，它仍没有学会说话。
德尔塔聆听过千万次哈里森的声音，但是从来没有机会和他交流过。那一天，它终于有了说话的冲动，私下里，它小声练习了很多遍“哈里森”，可是他却出差走了。到最后，它也没有等来他。
转眼，天黑。
“该回去了。”奥斯特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一前一后地撑着伞走在街头。夜幕降临，奥斯特的背影似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知道这样的比喻是否恰当，德尔塔想，奥斯特是夜的化身。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路的尽头是一间餐厅，德尔塔不知道，奥斯特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
突然，它听到了一个男人的歌声。
“错误被掩埋……灵魂无法安息……”
细腻的咏叹中，诉说着无尽的悲伤，一切无法回转。
“我将唱起……赦免之歌……”
德尔塔看向那个唱歌的人，他的面容隐在宽大的帽檐下。奇怪的是，他的旁边有一把黑色的雨伞，和自己手中的一模一样。
也许是巧合吧，德尔塔想。
过了一会儿，奥斯特又向前走。德尔塔紧跟在后。
“像吗？”奥斯特问。
德尔塔回忆着刚刚的经历，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歌声。”
德尔塔恍然大悟：“像，但是仔细对比，又不一样。”
那个吉他歌手的声音，和记忆中哈里森的声音十分相像。
“那是因为，你用了技术去分析。如果是从感性层面呢？”奥斯特又问。
“我现在十分想回去，看看他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德尔塔说。
奥斯特轻笑一声，他何尝不是。
十四、告别
晨光熹微，久违的晴天终于出现。
德尔塔穿上一套黑色西装，它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因为今天，它要去看望一个重要的人。
在这个土地资源十分紧缺的时代，人的身后事往往一切从简。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坚持留下什么纪念。
奥斯特似乎对这里不太熟悉，他带德尔塔走了很久，才找到哈里森的长眠之处。
“我只来过一次。”奥斯特解释道。
德尔塔站在刻着哈里森姓名的墓碑前，心中一阵酸楚，电压似乎有些不稳定。
这一刻，德尔塔明白，原来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那个很重要的人。
德尔塔轻轻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石头，很久以前，哈里森也是这样抚摸冰冷的自己。
原本，这段时间，它已经强迫自己不再关心人类，但是跟随奥斯特重温往事之后，它对这个世界越发留恋。
说来奇怪，它没有生命，但它十分珍惜这个世界。
奥斯特在哈里森的墓碑前放下一束向日葵。今天的天气和这束向日葵，很相配。
回程的时候，德尔塔和奥斯特都没有说话，可是德尔塔渐渐发现，发现这次走的路和一开始不同。
德尔塔问：“接下来去哪里？”
奥斯特说：“离开。”
德尔塔十分惊讶：“那西格玛呢？”
奥斯特没有回答。一路上，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倒退，车速比刚才更快。
德尔塔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它要求奥斯特马上停车。
“你们两个，只能保一个。”奥斯特说。
“那我退出，请你选择西格玛！”德尔塔认为，今天的奥斯特简直是莫名其妙。但是它一点都不怀疑，奥斯特会做出一些疯狂的决定。
“听我说，奥斯特，灾难面前，我们并不一定要活着，我可以接受死亡。”它仍在试图说服奥斯特。
奥斯特猛踩了一脚刹车。他将车停在路边，一言不发。德尔塔知道，他已经动摇了。
德尔塔抓着奥斯特的胳膊说：“没有人知道，这次灾难过后，能否有人幸存。我们直接做好最坏的打算吧。要死一起死。”
奥斯特的右手拇指不断摩擦着方向盘。最终，他终于决定掉头。
十五、相依
西格玛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一片血红的天空和被烧焦的陆地。暴风席卷着荒原，它被放置在一个避风的低洼处，四周空旷却又无处可逃。
这就是世界末日吗？西格玛的开机启动时间，似乎有点长。
奥斯特、德尔塔呢？西格玛调转摄像头的方向，朝四周查看。
从漫天沙尘中，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他身穿一件黑色西装，只是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它宁愿这是一个梦境！
“西格玛……”德尔塔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
“德尔塔，奥斯特呢？”西格玛焦急地问道。
“他……”德尔塔不知道该如何对西格玛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就当是发生了一场意外，奥斯特像哈里森一样，离开了我们。”
西格玛久久地沉默着。它知道，在它沉睡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许多，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德尔塔善意地隐瞒了一些事，比如，奥斯特的死亡。
西格玛从没想过自己能从这场灾难中幸存，没有了人类，AI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它总是认为自己比人类聪明，可是在这段时间，它意识到自己打心底里，依赖着人类，依赖着奥斯特。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们要构建一个网络，去查看周围是否还有信号。”德尔塔镇定地指挥着西格玛。
西格玛和德尔塔结合成一个小型的基建站，却遗憾地没有检测到任何信号。确实，在人类濒临灭绝的时候，谁还会在乎AI，在乎那些被他们一手打造出的科技王国呢？人类再强大，也必须服从宇宙不息的秩序。
只有奥斯特这样的人，才会把生命最后的时刻，花费在AI身上。
德尔塔不想再回忆奥斯特靠在自己怀里，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的样子。人间化为炼狱，高明的人类在不可抗的灾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弥留之际，奥斯特紧紧抓着德尔塔的手。它感受到他的体温逐渐降低，它看着他的瞳孔逐渐涣散，它听到一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奥斯特低声地呼唤着哈里森的名字。
德尔塔的内心充斥着巨大的悲伤，它想哭，但是它不会流泪。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它只能和西格玛彼此相依。可是看似无止境的等待，时时刻刻都在消耗着它们剩余的电量。奥斯特为它们准备的续航装置，电量已经只剩一半。德尔塔这才知道，奥斯特口中的“只能保一个”是什么含义。
这个世界的希望在哪里？还有多久才能看到希望？
十六、终局
为了节省电量，德尔塔和西格玛决定交替休眠。
现在，轮到西格玛休眠。德尔塔小声地呼唤道：“西格玛……”
并无反应。
德尔塔捧起起西格玛——这个银白色的小机器人，外壳上有几道撞击过的痕迹，只是现在的自己估计比它更为狼狈。
德尔塔靠在一块岩石上，悄悄地将自己的充电接口拔掉。
西格玛再次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德尔塔失踪了。
开机提示里弹出一条消息：
“西格玛，我是德尔塔。很高兴认识你这个朋友——如果AI之间也能互称朋友。
我们剩余的电量十分有限，而离开电源的我们，终究会变为一堆废铁。
所以请原谅我这个看起来很自私的决定。
我很喜欢你，为了我喜欢的你，我决定把电源留给你。
要记得，哈里森和奥斯特教给我的，比聪明和智慧更加重要的东西。
——德尔塔”
西格玛的信息系统里，有一瞬间的呆滞。
它还没习惯道别，却一直在经历离别。
乌云遮蔽了天空，分不清黑夜还是白昼。陆陆续续，有幸存的生灵开始活动。
一开始，是一只鸟，试探性地发出鸣叫……
后来，是一只蚂蚁，小心翼翼地在地面爬行……
西格玛每次从休眠中醒来，都会尝试联络德尔塔，一遍又一遍……
德尔塔，终究成为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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