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叙事
山楂树结果了,但是比去年更少,粗糙而又扭曲的枝杆上零星地挂着几颗。
大概是因为爷爷去逝悲伤了吧,终究是没能恢复元气,我想。
山楂树在老家院子的西南边。树的主杆不怎么笔直,微微有些倾斜,错落的枝干环绕分叉,向四周伸展,像一个被岁月压得驼了背的老人,慈祥地看着院子里的孩子长大。树的枝干很壮实,分叉处像舒适的躺椅,我们只要向上一跳、一抓、一翻,便稳稳地躺了上去。特别是夏天的晚上,大人们在院子里剥玉米,孩子们像猴子一样挂在山楂树上,听爷爷讲狼外婆与小红帽、讲牛郎织女、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月光穿过茂密的山楂树叶,洒下细碎的清辉,空气中弥漫着山楂的清香,风声是背景音乐,虫鸣是和声,玉米剥落的声音是混响。时光静谧,院子里欢乐祥和,山楂下和爷爷在变老,而我们,在长大。
山楂树是爷爷在他年少时种下的,初夏开花,盛夏结果,夏末初秋的时候开始泛红成熟。每年五六月的某一个清晨,爷爷在院子里喊山楂花开喽,然后一溜串的孩子从房间冲出来,一边眯着双眼,一边咧嘴欢笑,围着山楂树转圈圈,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我们一天天地看着树上的白花越来越密;看着白花结果,越来越沉。终于有一天,爷爷在院子里喊可以摘果子了,我们便跳上枝丫,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竹杆,一顿狂拍猛打,果子像红宝石一样簌簌而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棵茂盛的山楂树,几个上窜下跳的小孩儿,一位捻着胡须的慈祥老人,初秋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应该是那些年最美的风景。
爷爷是乡里远近闻名的医生,对山楂秉持着一份热爱。他带着我们收拢一地的山楂,洗净,架火蒸煮一翻,轻压成饼状,在簸箕里铺晒至干后收藏。偶有小孩儿吃坏了肚子,便拿出几粒让他咀嚼吞下。或者有年老的客人来访,他便泡上一壶山楂水,与客人从健胃到活血,从降脂到疏肝,侃侃而谈,临走时再给客人塞上一小包,嘱咐他切莫让家里怀孕的儿媳看见,客人哈哈大笑,爷爷则严肃地说,山楂是孕妇禁忌,再怎么喜酸,也不能吃。
山楂的味道酸甜,带有中药的芳香气味,有人不喜欢,就像有人不喜欢中药的味道一样。可能是因为爷爷和父亲都是医生吧,我是在中药的气味中浸泡着长大的,对中药的芳香有着不与常人一般的迷之喜爱。这一喜爱沿袭至今,偶有生病看医生时问及是吃中药还是西药,我会果断地选择中药。我为我这一喜好骄傲。
记得中学的时候,爷爷问我要不要考医学专业,我当时对却对办公室的漂亮小会计整天扒拉着算盘的姿势十分着迷。我没有选择医学专业,我的弟弟也没有从事医生这一职业,这一度成为爷爷的心病。后来,我们每逢暑假都将孩子送回老家,听母亲说,爷爷常常挖一些山药,教他们如何辩认各种山药的形状和气味,把他们带到山楂树下,讲狼外婆与小红帽的故事。直到他临死之时,都还在表达遗憾,他拉着侄儿的手问:“还记得杜仲的形状和气味吗?”还在读小学的侄儿很懂事,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记得,祖祖,我以后会考医学专业。”不论侄儿将来到底会从事什么职业,至少,他让一个老人离开人世时,带着满足、含着笑意。
爷爷去逝后第一年夏天,山楂树的产量较往年减少了一半。有人说,有些树与种树的人心脉相连,种树的人走了,它也就没了生气。我不信,直到第二年、第三年……枝干越来越驼,叶子越来越稀,果子越来越少。今年夏天,许是风雨太大,许是离别的伤痕伤及了根脉,许是,年纪大了,山楂树的枝干相继折断,七零八落的山楂像老树的眼泪,纷纷跌落在地上,零星的几颗挂在孱弱的枝干上,表达着最后的倔强。只要树根不腐,只要主干不倒,就让它会一直活着吧,那是爷爷的树啊,它要庇护院子里所有的孩子都长大、成家、立业。
昨天,在山楂树下,我问侄儿还记得对祖祖的承诺吗?侄儿父仰头望着山楂树大声说:记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