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韵律，在于野渡无人舟自横，也在于海鸥何事更相疑。唐诗诸大家之中，我偏爱王维的诗作，诗人的作品中关于秋的描绘也很多，因此每每读这些作品，总会觉得自己与千年前的先贤会有神思上的交流。
此间意趣，难以言说。
《旧唐书》中有记载，诗人王维与其兄弟都信佛，所以晚年回到陕西蓝田终南山中的辋川庄隐居，这期间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在这些诗作中，诗人用他凝练豁达的笔触描绘了辋川周边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十分契合他优雅闲适的乡间生活。其中更有《秋归辋川庄作》这样的千古名篇，不仅入选了清代所编撰的《唐诗三百首》，更被人推崇为全唐七律的压卷之作，此篇又名为《积雨辋川庄作》。
正所谓淡雅幽寂，莫过于右丞《积雨》。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连日雨后，坐落在稀疏林木中的村落里，有炊烟袅袅升起。一段时间过后，女子们提着食盒，里面装着自家烹饪的粗茶淡饭，一路走到村东的田地里，送给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家人。
首联十四字，可谓字斟句酌，字字千金。
田园风光并不好写，尤其是想要每个字都能精炼简洁，增一分则满溢，少一分则不足，更是难上加难，然而诗人却做到了这一点。代入到诗人的视角，我可以看见一幅如此生动传神的农家画卷。仿佛置身于山岗上，入目所见便是平凡又温馨的田家风景，正是连绵秋雨过后，空气清新，土地湿润，炊烟朦朦胧胧，如浅淡月色。一个“迟”字，将阴雨天的景色描绘得传神贴切，更是映衬出诗人彼时的心境。
农家岁月令人向往，那种质朴与悠闲，是整日穿梭于快节奏里的人很难想象的。悠闲的慢生活有多么的美好，从这一句里便可窥见一二。恰如诗人所言，在车马皆慢的乡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便只有一碗粗茶淡饭，就着自然原始的景色，也能让人大快朵颐。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颔联写自然景色，承接首联，转进自然又合理，皆为诗人所见。先写视觉，广阔无垠的水田上，白鹭齐飞，这与初唐才子王勃的“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有异曲同工之妙。再写听觉，连绵茂密的树林中，黄鹂鸟的叫声清脆悦耳。以漠漠写大地之广阔，以阴阴写林木之叠翠，两种意象融合交汇，可谓如诗如画，将辋川的田野山川写得华彩文章，怎不叫人拍案称绝。
此二句诗，在唐诗中或许不算绝佳名句，毕竟还有杜甫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此等妙语。然而契合全诗，却好像是一副画作那般清晰，与首联相互映衬，共同勾勒出辋川绝美的田园风光。
诗歌之中写景的句子数不胜数，但想要用短短四句就写出一个非常完整又意境深远的画面，何其难也。纵观唐诗三百首，能做到王维这般精准又雅致的程度，属实寥寥无几。我爱读王维的诗，并非是因为他的才气横溢，终究还是因为能从他的诗里看见古人的生活，栩栩如生，犹如亲见。
不同于李白之豪放恣意，杜甫之沉郁苍凉，读王维的诗歌能让我近距离地看见先贤的世界。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由自然风光写到心境，颈联转得平实质朴，不露半点斧凿痕迹。诗人所说的朝槿，也就是如今我们所说的木槿花，古代时木槿被赋予命运无常的含义。露葵也就是绿葵，是一种蔬菜的名字，晋代潘岳的《闲居赋》中有写道：“绿葵含露，白薤负霜。”这便是露葵的来历。
独居山中，静观木槿，这是看遍了人世红尘之后的豁达态度，不在意潮起潮落，也不计较命运无常，可谓闲适又自在。静坐松下，清斋露葵，这是超脱了口腹之欲之后的洒脱人生，所求者不过是一壶水一碗粥，温饱即可，俗世里的欲望早已洗涤清澈。
诚然，以如今世人的目光来看，诗人的这般举动未免太过于清高，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不接地气。餐风饮露之举，早就不被如今的人们所接受，如果被人提及，无一不是会被扣上假清高的帽子。然而我们读一句诗，看一个人，自然要将心比心，将自己置在当时的环境下去读去看。王维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早已厌倦了官场的纷乱嘈杂，一心向往闲云野鹤般的隐居生活。
这些诗句，只为一舒胸中郁结之气。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野老既是诗人自称，也暗含典故。
《庄子·杂篇·寓言》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杨朱决定去找老子求道，去的时候一路享受礼遇，旅馆的主人将最好的房间提供给他，沿路的人们都十分尊重他，态度恭敬又谦卑。等到他明白了何为道，辞别老子回乡之时，那些曾经对他恭敬异常的人看他如同普通的路人，在酒馆之中甚至还有人和他争抢座位。
如此，方为真正的得道。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终究只有将自己融为普通黎民中的一员，才是真正的道。
王维也是借此句阐明心迹：追名逐利的官场并非自己所喜欢的，他早已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如今只想享受宁静的乡间生活。
末尾一句更是将这种态度深化到极致。
海鸥之典，出自《列子·黄帝》。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讲的是海边有人与海鸟关系很亲密，经常在一起玩闹。有一日父亲命他将海鸟抓回去，等到他再次来到海边时，曾经亲密无间的海鸟飞得远远的，丝毫不肯靠近他。可见他的心思已经被海鸟感知，破坏了彼此之间的信任。
故事的真假并不重要，诗人在此化用这个典故，只想表明自己的心迹：我现在已经远离官场，做个普通人，只愿在田间山头静看云卷云舒，再无争名夺利的心思，何必如海鸟一般疑我？
杨朱争席，海鸟相疑，这两个充满先秦老庄思辨色彩的典故，被诗人精妙地化用在自己的诗句里，并以此收尾，从写景到抒情，整篇诗作一气呵成，又有无穷韵味，读来获益甚多。
《唐诗鉴赏辞典》中将王维的这首《秋归辋川庄作》称之为“空古绝今”、隐居诗中的代表，纵然有人会持不同意见，在我看来却是所差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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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20/11/29 20:30:01 [显示全部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