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经年
许是因为难得生病的缘故,喝了药的林松昏昏沉沉间入了梦,久违地梦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场大雪。
那时,小师侄谢岚不过五岁,被大师兄牵着进了宗门。玉雪可爱的小人儿懵懵懂懂地给每个前来的人行礼,轮到他时,谢岚有点困惑,仰着头问大师兄:“这个也是师叔吗?”大师兄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对,这是你最小的师叔。”于是谢岚皱着眉毛,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小师叔!”
那一年,林松十岁。
从记事起,他便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偶尔被师兄们戏弄时,也只是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抿着唇角。师兄们见他这般,便只好投降,每个人都薅一把他的头发,随后塞几颗糖权当是道歉。林松将糖一一放进一个罐子里,等罐子满了,便抱着糖罐子去找师父告状。
实则他并不开口,只须将糖罐子放在木桌上,师父就会将师兄们全部叫来,一个个儿地数落。糖罐子不大,最多也就能装十来颗糖。小小的林松就站在师父边上,盯着一边烹着的茶,默不作声。等师父数落完,师兄们一溜烟地跑了,师父便会倒一杯烹好的茶给他。天青色的茶盏里茶香四溢,细细的热气袅袅升起,林松仍旧默不作声地抱着茶盏,也不喝,只看着,直到热气散去,绿水转凉。
“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师父的叹息声混在茶香里,飘飘荡荡地散落在他的心间。
那一年的那场大雪扑簌簌下了许久,整个山头都被漫天的雪笼罩,寒风在松林间穿巡,松涛起伏如一首散阙回荡,久久不散,他就在那个晚上问起自己的来处。
他知道每一个师兄都有来处,大师兄是宁城宁家本家的长孙,二师兄是山下猎户的小儿子,三师兄是镇上教书先生的独子,连新来的小人儿谢岚都能清清楚楚地讲出自己从哪里来,唯独他,不知来处。
坊间有传,无人庇佑、不知道来处的孩童,是老天降下的惩罚。
师父半阖着眼坐着,炉子上煮着从山巅带回的一壶雪。屋外的寒风正刮着,声音从窗子的缝隙处钻进来,细细碎碎的,将屋子里的沉闷拉得老长。
十岁的林松已开始抽条,单薄的少年身躯站得笔直,从侧面看,喉结已凸出,形成十分凌厉的弧度。他也不催,只固执地等着一个答案。
壶里的雪水煮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师父拢了拢袖袍,伸手将壶拎起来放在绣有梅花图案的布垫上。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不是忽然。”
师父抬眸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少年,似乎诧异于他的这句话。他沉默了一会,才又问:“这么想知道?”
那个“想”字在林松的唇齿间打了几个转,终是无法说出口。
其实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想知道,也不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刻起这么想知道。也许是因为有一日无意中听到师兄们谈起各自的家,又或者是因为师兄们总能收到的家书,漫长的黑夜里,只有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收不到。他只是孤单地生长在山上,仿佛被人遗弃了一般。
来处,这两个字,于他是一个结。这个结不知何时形成,结成心里成了篱,纠纠缠缠了这么久,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扎人,到了而今如鲠在喉,不吐出去,便似要窒息了一般痛苦。
师父站了起来,施施然踱至他身前。宽大的白色外披笼住他消瘦的身体,隐约可以看到靛青色的里衣。外披的下摆上用细细的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一道又一道,走动时花纹时隐时现,就似偶有流云飘过,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威严而悦目。
师父的右手从层层叠叠的袖袍里探出,抬手点了点林松的眉心,林松就觉得脑中有什么断了,被封住的记忆顺着断裂处涌出来,转瞬就将他吞没,可将将寻到光亮处,尚未看清一隅,师父的手便覆了上来,微凉的掌心虚虚遮住他的双眼。
“乖,莫看。”
松涛阵阵,他的躯壳似被困在了松涛间,天地仿若只剩下一个颜色,山巅的雪凝聚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倒映在他瞳孔深处。
原来,他的来处是别人的归处。
魑魅魍魉从他的身体里溢出,尖叫着四散而逃。热气依旧从铜壶细长的壶嘴处冒出,袅袅婷婷,慢悠悠升腾至屋顶,然后忽而如炸裂般迅速向四周散去。不过是一片蒙蒙的水汽,却将奔逃的魑魅魍魉全部笼住,屋内似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隐隐带着桃花的香气。
屋外的雪仍在扑簌簌下着,屋内的雨却渐渐停歇。不再有蒙蒙的水汽从铜壶细长的壶嘴里冒出,那些奔逃的魑魅魍魉都不复见,便如同没有出现过那般,而师父终于放下遮住林松双眼的手。
“不过是一条路,没什么可看的。”
林松怔怔地立着,来处与归处混在一起,太多的不甘与悲欢笼在那条路上,不管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尽头。
师父又坐回椅上,将完全冷却的雪水倒掉,重新加了一壶山间的溪水煮上。
“我是人是鬼?”林松垂眸看向师父。
“重要吗?”师父捻碎一朵桃花,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指尖,他的表情很淡,语气更淡,“你只需要记住,你是解灵人。”
林松醒过来的时候,天将亮未亮,梦里桃花的香气仿佛还在鼻尖。
“醒了?”
林松寻声看去,见一道人影倚在门框上,宽大的白色外披笼住那人的身躯,借着不算亮的天色,隐约可见其下摆上用金线绣着的繁复花纹。他一时有些怔愣,不知今夕何夕,就好似先前过往只不过是山间的平凡岁月在不经意间又翻过的一页,他还是那个才十岁的孩子,而那人,那个倚在门框上的人,还不曾老去。
原以为亘古不变的世间万物,终究随着时光的脚步渐渐荒芜。那原本不敢看、不敢走的路,也能面不改色地慢慢走过,太多的人事从他的世界里路过,又匆匆奔赴远方。他尚记得谢岚于最后笑着说:“愿这条路的尽头不是永夜,小师叔,可否许我一场来世的相逢?”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汩汩流淌出的鲜血将一切都染红了,而在铺天盖地的血色中,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太阳慢慢升起,在乍亮的光线中,他清楚地看到倚在门框上的那人未束起的白发披散在身后,就像山巅覆着的永远不会融化的雪。
凄凄的山风吹过,引得松涛阵阵。倾刻间,无数的前尘旧事从眼前晃过,最后定格在初初相见的那一刻。
师父宽大的白色袖袍堆叠如雪,他低着头盯着脚下一枚有棱有角的石子,听得师父说道:“既然于林间捡到你,不如就叫林松吧。”
那一刻云破日出,从天而降的金色光线将整个松林笼住。不知何物顺着头顶没入他的躯壳中,一直在哭喊、尖叫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忍不住抓紧那人伸过来的手,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人,走上了那条通往新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