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的颜色
少年时读书不求甚解,喜爱古龙,曾经得意模仿过这样的句子:
“有一种酒绝对不能喝,它让愁人断肠;
有一种颜色使人憔悴,它的名字叫伤心碧。”
读李白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我仿佛看到秋冬之交,羁于旅途的诗人登高远眺,烟霭衬暝色,归鸟宿寒山,高楼难望乡,斯人立空阶,林色虽美,家乡却远在长亭短亭尽处,景入愁肠,更添几分断肠,在游子的眼中,寒山的绿成了忧心的颜色。
为了印证真的有一种颜色让人心灵受创,我翻找过一些诗词予以佐证。如:
“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杜甫《滕王亭子》)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白居易《长恨歌》)
“晶帘一片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纳兰性德《菩萨蛮》)
伤心人别有怀抱,对于饱受战乱和分离杜甫,不管是长安的花鸟,还是锦江中的彩石,看什么都是伤心的颜色;见证过唐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歌,行宫里清冷的皎白月色都能勾起白居易的一抹哀伤;对于一生至情至性的纳兰性德,悼亡词中字字是悲凉的相思,句句让人痛彻心扉,从隔帘的月色中幻化出亡妻的身影,又如何不叫人难过伤心?
后来读文学赏析,发现各家对诗文中“伤心”一词有不同的理解,有取本意形容心情哀痛的,只诉心境的,如“今日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李益《上汝州郡楼》);有说作“惊心”理解,如“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有说作“极甚”理解,如我一度认为的这首号称“百代词曲之祖”中的“伤心碧”应做作忧心的本意理解,但在相当一部分人理解中,当时李白客观地描写眼前的实景,即虽是秋冬交替的时节,黄昏中的常青树林在烟霭衬托下,显得更加碧绿。
有人分析,李白虽然在《望庐山瀑布》中有色彩上的幻觉,但其人自带仙气,很难有大悲大恸,不会把情感具体到某一种具体色彩中,所以伤心碧只是对绿的一种据实抽象描写,大致形容山林十分的绿。
“伤心”被视为副词,作“十分、极甚”理解,现在在淮扬方言中还较为常见,如形容食物可口,可以说“好吃到伤心”,甚至心情不好,也可以说“难过到伤心”。是在古代“伤心”作“极甚”理解普遍存在,只是现今只萎缩到存在个别次方言中,还是这种副词作用只存在淮扬方言中,这只怕又是一段公案了。
诗文创作通常讲究格调,有胸臆,很少通篇据实写实,如元曲四大家中马致远和白朴都写过《天净沙》,两篇都是写秋景的佳作,马致远在《秋思》中以“断肠人在天涯”收尾,寥寥数字好似点睛之笔,完成了景与情瞬间转换,将游子的惆怅迸发开来,直击每位读者的心扉,超越白朴笔下通篇秋景的恬淡闲适,成为千古名篇。
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是历代诗家创作的通用手法,可以是触景生情,也可以是借景抒情。如陆游七十五岁时重游沈园,园景依旧,物是人非,四十年前体态轻盈面容姣好的唐氏犹如《洛神赋》中的女神芳仙踪难觅,留下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彼时的春波之绿对于诗人陆游就是伤心之绿。
相对李白豪迈奔放,清新飘逸,特别是经安史之乱后的杜甫诗风更加沉郁,作为借景抒情的高手,他擅长借景抒情,在山河破碎困守长安之际,连花与鸟都感受到了他的凄苦;避乱四川后,蜀地繁花似锦带给他的不是心灵的安静,反而更加激荡内心的忧郁。
不管是借景抒情还是触景生情,诗家笔下的景或色都是自身心情的写照,即先把审美主体的感情楔入客体,然后借染有主体感情色彩的客体形象来揭示审美主体的内在感情。
正如辛弃疾所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如果不是愁肠人,如何看见伤心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