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一】太平犬
春三月,桃花开,洛城风光正好。
谢怀静辰时初刻出门,道旁野花三五朵,姿态柔弱却坚韧生长着。
他怀里揣着两个烧饼,那是中午的吃食,妻子清早起来烙好的。走出数十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院,眼神柔和。如今与父母妻儿住在一起,一家五口窝在这座小院里,纵然颇显逼仄,但他心里觉得很踏实。
最近城里紧张肃杀的风声,谢怀静也听闻些许。
作为大楚如今真正的国都所在,洛城的百姓逐渐培养出优越感和安全感,只不过时间尚短,这种美好的感觉宛若空中楼阁,并不踏实。尤其是近几年各地叛乱丛生,时不时便有传言某地叛军将要杀进洛城,屠城十日不封刀,惹得很多富贵人家举家外逃。
谢怀静从来没有在家里谈论过这些,他总是将那份担忧深藏在心底。
如今这太平日子来之不易,何必自寻苦恼?
许是想得入神了些,他不知不觉走在了长街**。
“滚开!”
伴着马蹄声和车轮声,一声叱骂迎面而至,随即便听到凌厉的马鞭声破空袭来,缀着尖刺的鞭尾朝谢怀静的脸上甩下。
谢怀静来不及思考,下意识抬手一拦,力道从腰腹之间迸发,将那根马鞭牢牢抓在手里。
马车被紧急拉停,赶车的男人一身家仆打扮,此刻被谢怀静抓住马鞭动弹不得,登时脸色涨红,怒目道:“狗才,还不放手?耽误我家少爷的时间,到时候你想死都死不成!”
谢怀静怒意盈眸,紧接着看见马车上那个熟悉的徽记,他便缓缓松开马鞭,站在道旁拱手道:“在下心急赶路,无意冲撞贵府车架,还望恕罪。”
“呸!”车夫一口唾沫砸在他身前的青石地面上,似乎这样还不解气,竟是一鞭子抽在谢怀静的肩头,惹来周遭路人侧目围观。车夫还想再打,便听到马车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谢七,住手。”
对着谢怀静的那扇车窗被拉开,露出一张英俊却略显苍白的面庞,他看着谢怀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竟然是你。”
谢怀静面色一沉,眼帘垂下,再度行礼道:“见过谢少爷。”
年轻男子摆手道:“本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需知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
他越是这般故作姿态,谢怀静心中便愈发警惕。名叫谢凌云的年轻男人这句话其实不假,谢怀静与他都是南方安城谢氏族人,只不过对方的父亲是谢氏族长谢子鸿,而他只不过是旁支小门子弟。当年因为已经过世老族长的安排,谢怀静的父亲举家迁来洛城,也置办下不俗的家产,可是这些年被谢凌云巧取豪夺,只剩下那座小院。
见谢怀静低头沉默,年轻男人眼中笑意更盛,说道:“我现在要去城外接凝云,改天再与你吃酒,倒是有件好差事想交给你办,想来大兄不会拒绝吧?”
谢怀静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是。”
谢凌云哈哈一笑,随即马车驶动,自始至终,车夫脸上都是鄙夷的神情。
谢怀静握紧拳头,默默转身,至于对方口中的凝云二字,他倒是听说过族里出了一个天赋奇才的女子,名叫谢凝云,至于详细便不得而知。一路上他心神不宁,总觉得谢凌云最后那句话里藏着什么阴谋,可是思来想去,又猜测不出对方的心思。毕竟这些年来,自家的产业被对方巧取豪夺,只剩下一座艰难容身的小院。
谢怀静来到码头上时,神情有些恍惚,惹得管事几次骂他。
码头上做苦工的汉子脾气暴躁,性格鲁莽,这些管事的见怪不怪,且都有高明功夫在身,自然态度好不到哪里去。若非管事看在谢怀静力气大,平时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此时就不是叱骂,而是鞭子甩过来。
熬到中午,得到两刻钟的歇息时间,谢怀静走到一个惯常待着的角落,从怀中取出两个凉透的烧饼,就着码头上还算干净的热水,仔细地咀嚼。不多时,一个体型瘦弱的小伙子来到他身边坐下,递来两根干菜,笑道:“谢哥,我母亲晒干的咸菜,味道不错,你尝尝。”
谢怀静点点头,也不客气,接过来夹在两块烧饼中间,滋味果然不错。
小伙名叫李先丹,土生土长的洛城人,家中清贫,自己身体也不好,谢怀静见他心地善良,便会经常帮他搭把手。
“谢哥,我听说南边那些造反的可厉害了,有个叫郭木通的大头领,手底下几十万人,把官军打败好几次,还要北上来洛城呢!”李先丹神色有些紧张,压低声音说道。
谢怀静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道:“胡扯什么?洛城可是京都,那些流民组成的叛军有什么本事破城?就算他们能围城,可是城里的粮食足够吃几年,到时候自然有别处的官军来解围。”
李先丹挠挠头,仍旧担心道:“那要是万一城破了呢?”
谢怀静将最后一点烧饼塞进嘴里,含混说道:“不可能。”
李先丹左右看看,咬牙露出一抹决绝,似在说服谢怀静更是在说服自己:“谢哥,这外面早都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人杀人,分不清谁是官军谁是叛军,迟早都会有人攻进洛城,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谢怀静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不免有些错愕。
在他的印象里,年方二十的李先丹很懂事,对母亲十分孝顺,虽然病弱却依旧在码头上劳作,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手相助。这样一个原本单纯的少年人,如今竟然透出几分野心的味道,将来又何以为继?
“我没听见你说的话,以后也不许再说,听懂没有?”谢怀静的表情有些严厉。
李先丹犹豫着,最终还是点头。
他顿了顿问道:“谢哥,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为什么也要在码头上讨饭吃?”
谢怀静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只是有把子力气。”
李先丹摇摇头,却也没有追问,只是喟然道:“我知道你会武功,而且很厉害。如果我是你,我父亲就不会被人逼死,大不了用这条命跟他们拼了。可是现在呢,我就是想拼也没能力,连重一点的包裹都扛不动,拿什么跟人家拼命?不过我听说,叛军里也有像我一样的人,只要机灵点,肯定能找到事情做……”
谢怀静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三十多岁的男人目光复杂地说道:“先丹,不要胡思乱想,记住你还有母亲要赡养孝敬。”
“我明白了。”李先丹沉声答应。
谢怀静不再多言。
辛苦劳作一日,待他回到那座小院时,已然是月上梢头。
六岁大的孩子早已沉沉睡去,妻子和父母坐在勉强算作正堂的小屋内,桌上只有半截蜡烛,灯火昏暗。谢怀静先是向父母行礼问安,然后从怀中取出百二十文,交到妻子手里,微笑道:“今天活比较多,所以也比往日多了十文钱。”
妻子柔婉道:“饿了吧?我去帮你取饭菜,都在锅中温着呢。”
谢怀静点点头,又对父亲说道:“爹,如今开春了,您的膝盖可好些了?要不再去抓两服药?”
谢父年过五十,曾经也是走南闯北白手起家的商贾,见识远非普通老农可比,只不过如今这时代,他再睿智机敏,也不是世家豪门子弟的对手。自己辛苦一辈子积攒的家业,被谢凌云强行夺去,他心中如何不恨?只是这一家子的性命都操于人手,终究只是敢怒不敢言。
一念及此,又看见儿子如此孝顺,谢父神情黯然道:“我没事,不必浪费钱财,你如今那么辛苦,不用理会我这个早就该死的糟老头子。怀静,都是为父无能,如今还连累得你丢了前途,谢凌云那个畜生,他不过就是嫉妒你的才能与武略,才用要挟家人这种卑劣法子逼迫你,让你只能去码头上做苦工。为父每每想到此处,就恨不能一死了之啊……”
渐有悲戚之意。
谢母在一旁抹泪不止。
谢怀静楞了一下,旋即笑道:“爹,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倒是觉得如今这样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很好,至于辛苦,我从小就一身蛮力,卖力气不算什么。”
谢父老眼看过来,叹道:“我听说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撞见那个畜生了?”
谢怀静淡然道:“就是恰巧碰见,说了几句话,没事儿,您就放心吧。”
妻子双手端着一个海碗进来,里面是满满的白米饭和素菜,还有几块腊肉,香味诱人。走近几步,她忽然看见谢怀静肩头上的裂痕,那明显是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性情温婉的女子眼神惊慌,却见谢怀静冲自己使了眼色,只得连忙低下头,怕被公婆看出异常。
“真香。”谢怀静笑呵呵地说着,就蹲在门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待到夜深人静时,谢怀静躺在床上,抱着妻子,将早上和谢凌云在街上偶遇的事情说了一遍,连被车夫用马鞭抽打的细节也未漏过。
“夫君,你这段日子千万要小心。”妻子反手拥着他,在他怀中闷声道。
谢怀静抚摸着她的青丝,温和道:“他想要我们的家产,给他便是,若他还想得寸进尺,无非就是血溅三尺罢了。”
妻子用力地抱紧他,摇头道:“不要这样做,你要想想爹娘,想想峥儿,还有我……”
谢怀静望着黑色的头顶,轻叹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会一直退让,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二】生离别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半个多月过去,谢怀静的生活一如往常,仿佛那天谢凌云不过是随口闲聊。谢怀静有足够的耐心和静气,对方不生事,他自然也不会热血上头去拼命,于是照旧每日清早去码头,忙到晚上才回家。
这天在码头上干了半天活,谢怀静觉得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并未见到李先丹的身影。午休的时候去找管事询问,虽然那人一脸不耐烦,终究还是说出李先丹今日并未来到码头。谢怀静心中有些放不下,没有等到规定的时辰便提前离开。
他赶到南城李先丹家时,人间一片昏黄,夕阳最后的光辉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李家坐落在一片矮小民居中间,大门虚掩,谢怀静刚到门边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心中一惊,立刻推门而入,只见李先丹瘫坐正堂地上嚎啕大哭。
正堂**用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一个人。
此人被白布掩盖身躯,谢怀静知道那是李先丹的母亲,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此时此刻,谢怀静只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先丹的父亲有一手雕琢玉器的好手艺,家中珍藏的一对羊脂玉璂是他毕生得意之作。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想要买走,怎奈李父脾气固执刚硬,只是一味拒绝。后来自然是有人动了坏心,想了个法子将他投入大牢,即便如此,李父也没有服软,竟然是深夜在狱中以头触壁而死。
这件事闹得很大,洛城中纷纷扬扬,幕后权贵也没法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欺负剩下的孤儿寡母,于是事情一拖便是三年。
谢怀静也知道此事内情,本以为过去三年,那些人总该放下,谁知竟然非要赶尽杀绝?
他伸手按在李先丹的肩膀上,沉默无语。
片刻后,他沉声说道:“先丹,节哀。”
李先丹缓缓抬起头来,双眼赤红,似泣血道:“哥,我娘走了……”
谢怀静竟然无法直视他此刻的眼神,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攥紧成拳狠狠砸在地上。
李先丹抬起双手,手中是一对玉璂,形状精致,色泽光润,然而却染上了几滴血。他面容木然,声音中却有一抹骇人的笑意:“我爹因为它死了,那些人却还是不肯放过,如今我娘又被他们打死了,说要是不交出这对玉璂,就会把我也打死。”
谢怀静的拳头颤抖着。
李先丹惨然笑道:“他们用棍子打我娘的时候,我想拦着,却被一只手摔到了院子里。”
谢怀静望着他,咬牙道:“究竟是谁?”
李先丹道:“苏家之主,苏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谢怀静好歹是谢氏旁支出身,对世家大族有些了解,总觉得这种谋夺他人传家宝的下作手段,不会是那些上层权贵所为。若只是普通大户人家,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武艺,半夜去杀人复仇,这并非异想天开。
面对谢凌云的步步紧逼,他都能坦然后退,等闲杂事自然不会动摇。可是李先丹的遭遇让他无比愤懑,终于下定决心要帮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复仇。
只是……
他没想到李先丹会说出苏离这个名字。
洛城苏氏虽然被世人当做是安城谢氏的附庸,可在身为谢氏旁支子弟的谢怀静面前,依旧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苏离此人行事乖张,肆无忌惮,也只有他才会不顾身份做出这种杀人夺宝的事情。
李先丹看着谢怀静变幻不定的面色,心中不由得升起一抹希冀。
谢怀静很愤怒。
并非因为李先丹的遭遇而愤怒,而是因为在听到苏离这个名字后,他先前的满腔热血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倒下。他可以用家中的父母妻儿做借口,也可以用李先丹的安危来劝说自己,可他忽然明白,方才那一刻突然冷静下来,只是因为心中有了一抹叫做畏惧的情绪。
谢凌云当初谋夺他家产业,并非一朝一夕,而是用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所以谢怀静告诉自己,如果放手一搏,父母妻儿都会有危险,纵然他可以孤身闯入龙潭虎穴,将谢凌云毙于掌下,却无法抵挡安城谢氏随之而来的报复,到那个时候,自己在乎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这些年来,他一直是这般想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错。
可就在刚刚,他忽然明白过来,所谓的隐忍和退让,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来自于他的胆怯。
于是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哥,怎么了?”李先丹的情绪渐渐平复,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谢怀静此刻才知道何为哑口无言。
他转过头去,艰难地道:“先丹,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洛城,而且会将你母亲下葬,你不用担心,更要明白在这个世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李先丹面色一怔,随即释然,惨笑道:“谢哥,我是个不祥之人,已经牵连了父母,又怎么可以再连累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这么走,我要杀了苏离!”
谢怀静的心猛然一抽,摇头道:“先丹,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别说杀他,就是想要近身都不可能。”
李先丹并未反驳,却态度坚定道:“我会亲手将这对玉璂献给苏离,到时候就有机会杀他。”
谢怀静还想劝他,可是心里无比羞愧,那些话终究无法说出口。
正堂陷入寂静中,一个少女的声音忽然从外传来:“我可以帮你。”
两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纤瘦的少女迈步走进来,年约十七八岁,五官端正,面容上透着无法接近的冷漠。她身后跟着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看似平平无奇,从服饰到面容都无法让人升起看第二眼的冲动。可是谢怀静在见到这妇人的瞬间,身体便下意识戒备起来,仿佛这是一个身手卓绝的高手。
李先丹自然没有这种能力,他有些迷惑地看着少女,问道:“你是谁?”
少女先是望了一眼门板上被白布遮盖的尸首,眼神殊无波动,淡漠地重复道:“我可以帮你。”
李先丹问道:“你能怎么帮我?”
少女平铺直叙道:“我会把当初陷害你父亲的人和今日殴打你母亲的人全部带来,任你处置,然后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李先丹追问道:“那苏离呢?”
少女指着旁边的谢怀静道:“如果他肯帮我做一件事,那我就当着你的面砍掉苏离一根大拇指,再给你一个往上爬的机会,至于以后能否成功复仇杀死苏离,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李先丹没有任何犹豫道:“我答应。”
少女点头,却又道:“你答应,我只能帮你做第一件事,如果你要我做第二件事,那需要他也答应。”
李先丹近乎恳求地望着谢怀静,眼中满是疯狂之意。
“不行”这两个字卡在谢怀静的喉咙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之前他已经拒绝过李先丹一次,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几句话就将李先丹刺激得亢奋,此时恐怕无法理智思考。又或许是因为之前意识到自己的胆怯,谢怀静不想承认自己真的是个懦夫,所以他没有马上否认。
可他仍旧在犹豫,因为少女的要求肯定不会简单,至少会比砍掉苏家之主的大拇指困难许多。
就在李先丹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冷之时,少女又对谢怀静说道:“我保证此事不会牵连到你的家人,他们会很安全。”
话已至此,谢怀静只能点头道:“我答应你。”
李先丹神色一松,险些瘫软在地。
少女依旧不苟言笑,她面色冷漠地说道:“我叫谢凝云,所以不会骗你们。”
这句话很霸道,又很没道理,可少女的语气理直气壮,连谢怀静都生不出怀疑的心思。他没想到崇和十一年的这个春天傍晚,自己竟然能看见一幕幕吊诡的画面。那些往日里耀武扬威的苏府打手,一个个跪在李先丹面前,任打任杀,丝毫不敢反抗,哪怕李先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青年。他还看到高高在上的苏离笑容诡异,在李先丹的仇恨注视下,面不改色地砍掉自己的左手大拇指。
如此荒唐离奇的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谢怀静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就是这个世道疯了。
谢凝云并未放他离去,让手下将渐露癫狂的李先丹带走后,她与谢怀静隔桌对坐。
“七年前,我被父亲关在府中,足足困了六年。那时候我便知道你,父亲私下曾说,谢氏年轻一辈中,无论文武之道皆属你的天赋最高。当然,我不算在此列。后来看到洛城传回安城的消息,我却想不明白,为何你如此天赋,会被谢凌云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玩弄于手掌之中?”
少女冷静说道,脸上却没有半点疑惑神色,想来今日一见,她已经有了答案。
谢怀静面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少女,心中竟然充斥着无形的压力。
少女继续说道:“这次我来洛城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一批像李先丹这样的人,他们会帮郭木通攻破洛城。以你的才智应该明白,这世上真正能做事的人,必须要足够疯狂,要有毁灭一切的魄力和决心。李先丹活着的目的是为了复仇,他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只能为我做事。”
平静的话语却让谢怀静心中波澜汹涌。
郭木通要攻破洛城?!
少女并未解释,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说道:“来洛城之前,我让谢凌云在这边的族人中找一个厉害人物,他跟我提起你,仔细想来,你的确合适。”
谢怀静终于开口,声音艰涩:“你想让我做什么?”
少女的脸色稍显柔和,缓缓道:“我要你取代谢凌云成为安城谢氏在此地的领袖,等郭木通攻破洛城后,他想要彻底占领这里必须依靠世家大族的力量,到那时你登高一呼,拒绝郭木通的拉拢,此中分寸和手段,想来你不需要我教。”
谢怀静沉默地思索着,蓦然抬头道:“你帮郭木通攻破洛城,却又不让他占据此地,你是在挖大楚的根基!大楚亡国,郭木通也注定会失败,你究竟是在帮谁做事?”
少女终于赞许道:“以你如今的阅历和眼界,能一眼看破我的用意,倒也不凡。大楚腐朽不堪,自然该亡国灭族,但这种事只能郭木通和他的流民来做,任何想要代楚自立的世家大族都不能做。”
她继续说道:“你应该睁眼看看,如今哪里还有太平世界?这个世道早就乱了。若非如此,苏离怎敢在大楚京都公然杀人夺宝?我要做的是毁灭这一切,然后重新造一个王朝,自此人间便会海晏河清。至于我为谁做事,莫非你的格局仅仅如此?我不会特意为谁做事,我只想世事按照我的勾勒进展。”
谢怀静心乱如麻,沉声道:“为何是我?”
谢凝云冷厉道:“郭木通亦是一时人杰,谢凌云这种纨绔子弟如何是他的对手?将来城破之后,要代表这城里的世族和郭木通对抗,无论身份或者手腕,你最合适。”
“可是……”谢怀静不愿答应。
谢凝云站起身来,望着挑窗外的沉沉黑夜,淡漠地说道:“我从来不担心你会拒绝,因为你最在乎的那些家人,我已经送出洛城,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将来你或许会死在郭木通的手里,那些人也会好好活着。”
谢怀静猛然起身,双目赤红地看着谢凝云的侧影。
谢凝云微微偏头,疑惑问道:“你想杀我?”
谢怀静看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隐隐出现在门口,可他根本不在意,他相信只要自己出手,谢凝云必然逃不掉,可父母妻儿都在对方手里,自己又能如何?
一腔苦涩,如块垒横亘。
他满面悲愤苦痛,十指狠狠攥紧,几乎刺破自己的掌心。
谢凝云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最终微微摇头,轻叹道:“之前我说过,为何你会斗不过谢凌云那样的废物,答案只有一个,你空有一身武功谋略,心中却无刀。”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又有些惋惜。
“心中无刀,你怎能杀人,怎敢杀人?连杀人都不敢,乱世之中你又凭什么护佑你在意的人呢?”
【三】乱世人
崇和十一年的夏天,义军首领郭木通在大量内应的协助下,仅仅三日便攻破大楚国都洛城,当夜皇宫一场大火,彻底宣告方氏帝朝的覆灭。
与之相比,两个月前谢怀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谢氏旁支子弟,忽然异军突起将谢子鸿嫡子谢凌云赶出洛城,顺利成为安城谢氏在洛城的分支族长,并且得到安城本宗认可这等大事,便显得微不足道。
义军入城后,即便郭木通下令约束,仍旧免不了杀人放火劫掠家财这等事情的发生,洛城宫那夜大火,亦波及到众多权贵府邸,一时间这座大城内兵灾人祸不断,再无往日繁华平和气息。
城北谢宅,谢怀静坐在正厅主位,左边下手是苏家之主苏离,其他人都是各大世家留在洛城的代表人物。厅内噪杂纷乱,众人唾沫横飞,说来说去不过是究竟该对郭木通和他的义军持何种态度。这场议事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谢怀静始终没有开口,众人虽然心底里瞧不上这个突兀上位的小角色,面上仍旧保持尊敬。
谁都清楚,这份尊敬给的是安城谢氏。
苏离低头望着自己少了大拇指的左手,脸上神情玩味,待众人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暂时安静下来,他便微微抬头,斜睨着谢怀静笑道:“谢兄心中可有成算?”
其实谢怀静一直在打量他,之前郭木通破城,依靠的是很多像李先丹这样的内应,他也曾在义军队伍里见过李先丹的身影。与曾经的那个病弱青年相比,如今的李先丹有些不同,或许是意气风发,或许是目光如刀,总之让谢怀静觉得很陌生。虽然李先丹如今在义军里依然地位不高,但苏离怎么还敢留在洛城?兵荒马乱之时,世家子弟也一样会死。
谢怀静想不明白,他也看不懂这些人,像苏离,像谢凝云。
这些人都是疯子。
听到苏离轻蔑的话语,谢怀静轻咳一声,对众人说道:“郭木通此人不过是一介庶民,纵然一时得意,终究不能长久。想必诸位也得到各自本家的知会,我们不能和对方合作,纵然身死此地,也不可玷污家族门楣。”
众人面面相觑。
苏离抚掌大笑,啧啧道:“极是,极是!”
他并未遮掩笑声中的嘲讽。
谢怀静强忍怒意,淡淡道:“苏兄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苏离笑道:“我觉得谢兄的聪明才智足够应付郭木通那等破落户,就请你代表大家与之周旋,诸位意下如何啊?”
世间诸门阀本就以安城谢氏为首,如今唯一能和谢氏抗衡的白家无人在此,又有雄踞洛城本地的苏家鼎力支持,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
议事匆匆落幕,苏离等众人走完之后方才起身,边走边笑道:“今日才发现,谢兄居然也是有趣之人,可见草莽英雄也不能小觑。”
他特意将草莽二字咬得很重,似乎在呼应方才谢怀静评价郭木通的庶民二字。
谢怀静望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你很想死?”
苏离哈哈一笑,摆手道:“我等着你,或者你那个小兄弟来杀我。”
谢怀静默然无语。
苏离扬长而去。
五日后,谢宅中门大开,一队精锐义军簇拥着首领郭木通大步入内。
这是谢怀静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杀人无数的义军首领。
其人身躯臃肿大腹便便,并无名将风采,唯有气势渊渟岳峙,走动间厚重如山。与谢怀静分主客入座后,郭木通神色淡然,不露轻狂桀骜,也未刻意摆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反倒如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让人心神平静。简略问候之后,郭木通开门见山道:“我之所以决心攻打洛城,是有人暗中传递消息,谈及城中会有内应。如今看来,想来我是中了对方的驱虎吞狼之计。”
谢怀静面色镇定,心中惊疑。
郭木通淡然道:“我虽然打下这座城,却没有真正占据它。想要将洛城变成我的地盘,还需要世家大族的力量,这件事眼下看来很难有进展。来此之前,我命人在城中打探消息,得知你只是谢氏一旁支子弟,两个月前忽然成为此地谢氏族长,细细想来,我终究是被那个小女子阴了一道。如今我成为覆灭皇族的叛逆,各地官军在那些世族的帮助下,很快就会围攻此地,这偌大的一座京都,或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他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宛若胸有成竹的智者,与那臃肿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
谢怀静此前准备好的说辞全部作废,他苦笑道:“很多事情无法偏离它既定的轨迹发展。”
郭木通了然道:“我看你也不是那等容易被权势迷住的人物,想必是被那个小女子握住了七寸。但是谢兄,你可知我为何要造反?”
自古以来,但凡起事造反者总会给自己找一个大义名分。
郭木通却摇头道:“非你所想,我之所以造反,只因为活不下去。”
谢怀静轻叹道:“的确,若非活不下去,谁不想过太平日子?”
郭木通颔首,双目中精光陡射,大声道:“既然反了就没有回头路,那个小女子将这座都城变成我的死地,焉知我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谢兄愿意助我,这里即便是死地,我也能死里求生,以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我们的立身之地?”
谢怀静沉思片刻,抬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谢兄是聪明人!”
郭木通赞道,声音愈发响亮:“那个小女子将你扶成谢氏的分支族长,你便拥有常人无法比拟的地位和身份,只要你肯登高一呼,公开支持我和义军,天下世族定不会缺少那等投机之辈,到那时即便弃了这洛城,我们照样有大把的去处!谢兄,只要你肯助我,将来的荣华富贵我必与你共享,若违此誓,天弃之,天厌之!”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对方。
谢怀静忽地话锋一转道:“郭首领,你可知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郭木通坚定地道:“安定祥和,繁华富足,人人皆能吃饱穿暖!”
谢怀静呵呵一笑,缓缓道:“你口中的那个小女子曾经也对我说,她要将这乱世抹平,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你们都是大人物,心中有大志,可我不同。我从来没想过要为这世道做什么,我只想自己能和家人在一起,简简单单的生活,没有那些波澜壮阔,也没有生死离别,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生活。”
郭木通心中失望,微微怒道:“若不平了这乱世,你想要的生活如何实现?”
谢怀静想起那日谢凝云说的话,她说自己可能会死,但实际上,他一定会以谢氏分支族长的身份死在这城里,若他不死,父母妻儿就会死。只有他和一部分被当成弃子的谢氏族人死在郭木通手里,才能激起所有世族的同仇敌忾之心。至于谢凝云所说的谢凌云远远比不上他,所以让他来对抗郭木通,谢怀静只认为这是她对一个必死之人的言语宽慰。
这本就是注定的结局。
谢怀静这三十多年的人生,少年时意气风发,青年时挫折不断,他迷茫过,退缩过,胆怯过,似乎如今才能真正为自己在意的人做些什么。谢凝云说他心中无刀,所以不敢杀人,可即便如此,他至少敢用自己的命为家人换一条生路。
至于这天下这乱世这众生,又与自己何干呢?
如今人命如草芥,想活着只能靠自己。
所以他平静地对郭木通说道:“郭首领,此事不可为。”
郭木通皱眉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你连死都不怕,究竟在怕什么?”
谢怀静诚恳道:“郭首领为了天下苍生不惜此身,我虽然做不到这一点,可终究想为自己在意的家人做些什么。只是我死不足惜,希望郭首领不要波及无辜。”
“请郭兄成全。”
谢怀静起身大礼参拜。
郭木通沉默片刻,神色复杂道:“既然如此,请谢兄帮我做一件事。”
“郭兄请说。”
“你长居本地,想来对这城里的情形很清楚,请你整理一份名单给我,上面要有所有谢氏一族在这城中为非作歹之人的名字。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不惧死,杀了这批人,总有人会因为脖子上的七斤半转变立场。”
“我会办好这件事。”
郭木通起身将谢怀静扶起来,望着他肃穆道:“至于你,我会命人放你出城。当然,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在那批死人的名单上。”
谢怀静不解地望着他。
郭木通收起之前的不满和失望,坦然道:“郭某行事讲究的是不愧于心,纵然我的某些手下会做些腌臜事,但我发现了一样会处死。今日你我虽然初见,却已经相交在心,我知你苦衷,亦知你品行,怎会逼你去死?”
谢怀静难发一言,潸然泪下。
次日,郭木通命人诛杀谢氏一族在洛城的百余族人,引发轩然大波,城中世族纷纷串联,暗流涌动。
城南五十余里一处峡谷中,十余辆马车一字排开,居中那辆奢华马车上,谢凝云手中握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洛城今日杀人的消息。她将字条交到身旁那个三十多岁妇人的手里,然后闭目沉思。这时车外忽然传来谢凌云小心翼翼的声音:“凝云妹妹,谢怀静的家人交给我照顾可否?”
“为何?”谢凝云淡淡道。
谢凌云赔笑道:“谢怀静肯定死了,但是他家小娘子没人照顾,岂不可怜?”
谢凝云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必须活着,这是我对谢怀静的承诺。”
“明白,你放心,我不会乱来。”谢凌云大喜过望,连忙道谢。
待他离去后,马车内的那名妇人欲言又止。
谢凝云并未睁眼,却好像知道她的动静,开口问道:“穆泱姐,你是否觉得我太过绝情?”
这妇人名叫穆泱,乃是谢府豢养的死士,对谢凝云忠心耿耿,此时便摇头道:“小姐是个好人,只是很多人不懂而已。”
谢凝云很罕见地解释道:“世道太乱,他们一家老弱很难活下去,谢凌云虽然是个废物,却有个好出身,至少能护住他们。至于那小娘子的贞节,与活着相比不值一提,谢怀静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明白我的用意。且不说这些了,吩咐车队向北,我要去晋城见一见那位晋侯。”
于她来说,此间事已了,不必再看。
十余日后,洛城再度易手,义军大败溃散,首领郭木通被擒。
晋侯李司彦手下大将苏南星亲手砍下郭木通的脑袋。
临死前,郭木通面南而立,遥望家乡,神色淡然,从容赴死。
【四】心中刀
大地辽阔,流民如潮。
自北而南,数千里土地上,饿殍遍野,白骨无数。
流民们自发汇集,数十支人数不等的队伍行走在世间,如孤魂野鬼,无家可归。
安城附近的官道上,一个数百人的流民队伍艰难地前行,人人形如枯槁目光呆滞,偶尔会有人体力不支倒在道旁,却无人在意,甚至没有人回头看一眼。他们本是洛城的百姓,义军破城之后仓惶南逃,身无分文只能艰难乞食,原本三千余人的队伍走到现在,只剩下这四百多人,其他人要么途中离散,要么死在荒野。
人群之中,谢怀静头发如杂草,满脸脏污,身上衣服破破烂烂。
他神色恍惚,双眼无神。
离开洛城后,他便一路向南,因为谢氏本宗世居的安城便在南方。他不知道谢凝云会将自己的家人藏在何处,只能朝着唯一的线索前行。此时天下各处都有兵灾,身无长物的流民队伍反倒不会引来那些兵匪的觊觎,所以他藏身在此。离开洛城十余日后,他便听说了洛城再度易手的消息,也知道郭木通被人砍下脑袋传檄天下的事情。也就是从那日起,他便神色恍惚,宛若得了重病。
说起来,他与郭木通只有一面之缘,片刻交谈。可他总是会想起,对方说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以前他不知道什么叫英雄,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英雄,可在认识郭木通之后,他觉得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郭木通便是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还是死了,被人砍了脑袋,让天下人围观。还有李先丹,他那么瘦弱,如何能活,想来也死在乱军之中。谢怀静觉得这些人不该死,该死的是谢凌云,是苏离,是所有不将他人生死放在眼里的人。只是他们终究死了,而那些人却还活着,也许还能像以前那样舒舒服服地活着。
谢怀静越想越乱,最后反而神思混乱,若非心底深处还有找到家人的执念,恐怕他早就倒在路边,成为一具无人知晓的尸首。
流民队伍在靠近安城时被一队骑兵拦下,将他们安置在城外一片空地上,大半个时辰后又来了一队人,高声宣布着什么,部分神智还算清醒的流民听完之后大喜过望,更有甚者泪流满面然后跪地叩拜,高声感谢谢氏高义。
原来是城中世家大族谢氏见流民可怜,便主动在城内一片空旷地方设立暂住地,收留他们,此等大恩大德,已经绝望的流民如何不跪地拜谢?
谢怀静恍若未觉,机械地随着流民队伍进城,然后来到一处地方,有人帮他清洗身体,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后让他等着人来清理头发。谢怀静不发一言,像个痴傻之人,谢府的仆人似乎是看过很多类似的流民,也不在意,将他带进一座帐篷后便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静忽然听见帐篷外有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温婉柔软,十分熟悉。
他的眼睛动了动。
外面有些嘈杂,片刻后又听到谢府下人之类的声音说道:“那位是我家少爷的如夫人,前不久才进府,生性善良,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可怜人,要知道收留洛城来的流民就是她的主意,你们的命可真好。”
谢怀静闻言猛地冲出帐篷,引来众人侧目,他却不管不顾,目光到处梭巡。
然后他便看见一辆普通的马车在远处停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丫鬟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谢怀静大喊一声,面上表情似哭似笑,猛地拔腿追了过去。
马车速度并不快,然而谢怀静已经饿了一个多月,又始终神智浑噩自暴自弃,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一拳打死牛的高手。所以在旁人看来,这个痴傻的汉子一瘸一拐地艰难走着,目光始终盯着远处。
马车离开这个临时的营地,穿过安城繁华的街道,径直向城外而去,又走了半个时辰,方在一座青山附近停下。那位谢府的如夫人下车之后,提着一个盒子,没有让丫鬟跟随,独身走上这座百余丈青山的山腰处。
谢怀静一路气喘吁吁地跟着,好在没有跟丢。他看着那女子上山,又见马车停在上山唯一的羊肠小道附近,只得咬牙绕到另一侧,毫不顾忌那些杂草尖刺划开自己这身干净的衣服,皮肤被拉开很多细长的口子,艰难地走完这几十丈的距离。
山上青苍叠翠,虽然已是初秋,仍旧绿意盎然。
谢怀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林中一片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坟茔,那女子跪在地上,低声诉说着。他看了一眼墓碑上的两个名讳,登时热血涌上喉头,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静悠悠醒转,睁眼便看见一张已经哭肿眼睛的面容。
正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
“夫君,爹娘他们……”妻子呜咽着。
谢怀静缓缓坐起来,静静地看着那块墓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日你迟迟未归,忽然来了一些人,将爹娘和我还有峥儿带走,在洛城外待了一段时日,后来被掠到这里。谢凌云数次羞辱于我,要纳我为妾,我不答应,他便要对峥儿下手,爹娘气不过,与他理论,却被他百般辱骂,然后……然后……”
谢怀静转头看着妻子的面庞,想起这么多年她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却对自己极好,对爹娘孝顺,如今泣不成声,整个人都有了崩溃的迹象。他轻叹一声,拥妻子入怀,轻声道:“清儿,不必再说,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要自责。”
妻子哽咽道:“峥儿还在谢府,我不敢死。”
谢怀静用力搂紧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不要说胡话,我们都要活着,好好活着!”
待妻子稍稍平复情绪后,两人才开始诉说分别之后的事情,过了大半个时辰,谢怀静说道:“清儿,我先将你安置在外面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会将峥儿救出来。”
妻子摇头道:“夫君不必冒险,那畜生以为你身死洛城,对我的看管并不严格,且让我回去,明日我会带峥儿去城南一座庄子上,与夫君相见。”
谢怀静吻着她的额头,呢喃道:“好,你要小心。”
妻子告诉他那座庄子的详细方位,细细叮嘱后,一步三回首地离去。这一夜谢怀静就睡在父母的坟旁,半睡半醒,既为父母悲痛,也为妻儿高兴,百般柔肠纠葛。次日一早他便醒来,用山泉水洗了把脸,吃着昨日妻子原本要拜祭父母的食物,然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赶往那座庄子。
他站在庄子的入口处,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看见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驶来。
谢怀静大喜过望,匆匆迎上去,马车停下,车夫退到一旁,一个小孩子钻了出来,扑入他的怀中喊道:“爹爹!”
谢怀静笑道:“峥儿乖!爹爹来接你了!你娘呢?”
六岁大的谢铮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大眼睛眨了眨说道:“娘说还有事情要办,让我先来见爹爹,将这个带给爹爹。”
谢怀静神情一怔,几乎不敢去接那封信。
过了许久,他颤抖着手接过信,放下谢铮后,艰难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寥寥几句话。
“夫君,因妾身之故,爹娘双双过世,又失身于禽兽,无颜再见夫君。天幸夫君尚在,峥儿有所依靠,妾身再无遗憾,故先行一步,替夫君于九泉之下侍奉双亲。盼夫君记得,妾身此心唯君一人,生生世世,此志不渝。”
落款则是“齐清绝笔”。
谢怀静紧咬双唇,缓缓蹲下身,将脑袋贴在膝盖上,双手抱头,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并无哭声,唯有风声呜咽。
谢铮茫然不解地靠近,小手贴着父亲的脑袋,问道:“爹爹,你怎么了?”
……
十余日后,深夜寂静时,一阵冲天火光惊醒整座安城。
无数人惊恐地发现,着火的地方是占据整整一条街道的谢氏大宅。
与此同时,一支千余人的军队从北方奔袭而来,趁着夜色悄悄靠近安城并不高耸的城墙。
谢宅后院,养尊处优嚣张跋扈的谢氏少爷谢凌云,惊恐慌乱地在地上爬着,他只穿了一条亵裤,上身赤裸,背上有几道不深的刀伤。就在不远处,谢家之主谢子鸿被人一刀砍断了喉咙,鲜血流了满地。整座谢宅里已经没几个活人,谢凌云哆哆嗦嗦地爬着,根本不敢回头看,口不择言地道:“我……我是帮你照顾妻小!我没有恶意……你不要杀我,不要杀……”
在他身后,谢怀静面无表情,提着双刀,默不作声地跟着,一刀砍在谢凌云的左脚脚踝上。
谢凌云的惨叫声响彻宅院,然而在外面漫天火光的掩盖下,没人会听到。
又一刀,砍中谢凌云的右脚。
又一刀,砍断他的左手手腕。
然后便是右手。
从始至终,谢怀静都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大仇得报的满意表情。
断了谢凌云的四肢后,谢怀静将他绑在柱子上,点燃这座后院,然后孤身离去。谢凌云绝望地嚎叫着,却很快被火光吞没,只剩下一个人影在火焰中挣扎,最终一动不动。
从后门离开谢宅的时候,谢怀静忽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出手杀人,而且杀了很多人。
其实,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他便发现,整座安城都乱了,大队骑兵呼啸着包围了谢宅,连他也没放过。火把之中,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年轻人驱马上前,与谢怀静在火光中对视着。
许久之后,那年轻人开怀笑道:“哥,我们都还活着。”
……
大楚覆灭之前,对西南一带疆域的管理就很松懈,覆灭之后,这里更是成了无主之地。虽然这里落后贫瘠,可对谢怀静来说,无异于人间天堂。
若是身后没有追兵,一切更是完美。
那夜孤身杀入谢宅复仇,却不想与李先丹意外重逢。
通过这小子的讲述,谢怀静知道如今的天下已经是晋侯李司彦的囊中物。当日洛城被破郭木通身死,李先丹提前出城,然后收拢溃兵一路往南。苏南星对这些流民溃兵并未放过,依旧派了追兵。一路上李先丹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还是带了一千多精锐逃出包围圈。他之前在洛城的时候,听郭木通说起过谢怀静的事情,也知道这位大哥的家人很可能就在安城,所以特地来了一趟。
“哥,我们只要能穿过一线天进入西南的十万大山,就可以彻底甩开那些追兵。这一千多人都是好汉,是真正的好汉,可不是那种兵匪。郭大帅将这些人交给我,我可不能将他们带上死路。不过我觉得,这一路我做的挺好,不是吗?”
“哥,你这身武艺是怎么练出来的?要不是有你,前几次还真危险!不过我不明白,你怎么不教峥儿武功?虽然他还小,但这年纪已经可以打根基了,不然将来很麻烦!你倒好,天天教他那么多道理,那道理有用吗?”
“哥,离开洛城之前,我带了一队人去苏府,捅了苏离三十六刀。那是个疯子。”
“哥,过了前面一线天,再走几十里就进入十万大山,咱们就能逃出生天,怎么着也得喝几杯庆祝一下,不是吗?”
李先丹絮絮叨叨说着,看似意气风发,实则躺在马车上,因为之前为了打退苏南星的追兵,他也上阵搏杀,受了不轻的伤。谢铮坐在马车另一侧,好奇地望着这个说个没完的大人。
谢怀静脸上笑意淡然,正要开口,后方忽然奔来一骑,禀告道:“追兵又来了,很近!最多只有十五里,且人数不少!”
谢怀静眼神一凝,下令道:“加速通过一线天。”
“是!”
李先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追兵显然也知道这是追杀的最后时机,等过了一线天后面的那几十里地,一千多人往十万大山一钻,想要找出来难比登天。
谢怀静依旧平静,笑道:“让峥儿懂些道理,是希望他比我强,不至于到了最后才明白那些道理。先丹,往后你替我照顾好峥儿。”
李先丹神情一变,望着抽出双刀的谢怀静,怒道:“大哥,别做傻事!”
谢怀静摇头笑道:“你我皆知,这是阻拦追兵的唯一方法,你自然不会提,那么就由我来决定。”
“可是……”
谢怀静抬手,回头看去,天边狼烟飞腾。
他微笑道:“没有什么可是。先丹,我这辈子就是因为不想做傻事,所以一直在失去。如今我想这样做,因为我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那我留下一队人帮你!”
“你也知道一线天的地形,只能供两骑并排通过,你留下人能帮我什么呢?你也说了,这一千多人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就不必白白丧命于此。”
谢怀静说完,目光柔和地看着眼神懵懂却又带着悲伤的谢铮,点点头,然后扭转坐骑,向着队伍末尾行去。
等一千余人进入一线天,谢怀静下马,用鞭子抽了几下马臀,将它赶走,然后孤身站在一线天的入口处,望着远方已经露出阵型的追兵,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握紧双刀。
追兵终至,谢怀静的眼前却浮现妻子齐清温婉的笑颜。
他咧嘴一笑,挥刀向前。
风乍起,吹起一地尘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