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C1区-27-2-7]命运之轮 

一、

她想见公主，日夜都想，做梦也想。这个念头折磨着她，让她吃不香睡不好，几乎成了心病。

她没有坏心思，也不贪图什么，只是很想见一见公主，实在不成，就远远地看一眼也好，她就满足了。可她只是卑贱的宫女，每天洗洗刷刷，干又脏又累的粗活儿，哪儿有机会见到公主呢？

没人知道她这个想法，若知道了又该笑话她了。她习惯了受苦，这些都还好，但她要是闹了笑话，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她们会合伙欺负她，派给她干不完的活儿，累到连饭都吃不上。

她入宫几年，每日只是辛苦劳作，从不敢有任何杂念，宫里头规矩大，一不小心就会送掉小命，生活虽枯燥，比起在老家饿肚子还是好多了。所以别人欺负她，她都默默忍耐，派给她干不完的活儿，她就拼命干，只希望别惹到谁。但不知怎么了，她越努力，别人越看她不顺眼，连当初一同入宫的小姐妹，也和别人一起欺负她，说她爱装，自以为了不起，是下贱坯子。

她挨过的骂太多了，多数都记不住了。她是故意的，若记住那些话，她会更难受，索性忘掉算了。唯有一件事，她一直记在心里。

去年的某天，夜里熄灯前，同寝的宫女闲聊，有个见过公主的宫女偶然提起，说她长得有点儿像公主。话音未落，那名宫女就受到了同伴围攻，她们瞧不上的蠢货，怎么可能长得像公主？公主是谁，那是天上的月亮，是仙女儿；她是谁，地上的野草，喂猪猪都不吃。

那名宫女赶忙认错，事情就揭过了。但那句话，却让她莫名惊诧。楚国公主，当今皇帝的姐姐，竟和她容貌相像？公主是谁，那是天上的月亮，是仙女儿；她是谁，地上的野草，喂猪猪都不吃。

她和公主，竟然容貌相像？

从此她心里生出了个念头，见公主一面，就看一眼。可能看一眼公主，她的人生就圆满了，受过的种种委屈艰难，也都得到补偿了。她日思夜想，心神不宁，苦苦忍耐了几个月，直到那天，她犯了点小错，让管事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她带着满身伤痛继续干活儿，只觉得片刻也忍不了了，她必须见到公主，见过之后，就算立刻死掉也行。

于是她偷偷溜出去，逃去了晋宁宫。

公主住在晋宁宫，这她知道，但她没办法接近公主，她不是那儿的宫女，也没差事可以混进去，只好躲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静静等待。公主总会出门的，听说她每天都去皇帝的住处，看她的弟弟。

皇帝年方十七，胆小孤独，只有公主这一个姐妹，很依赖她，若不能每天和她说说话，他就发火，惩罚身边的奴婢，等见到公主，又会伤心哭泣，脾气很坏。辅政的燕王是皇帝的亲叔叔，皇帝却忌惮他，认为燕王和世家一样，都惦记他的皇位，想害死他和姐姐。

这些事，她是听别人偷偷议论知道的，总之，公主每天都会出门，会经过这条路，她躲在这里，定能见到公主。

她等到了黄昏，太阳落山，又等到了夜深。单薄的衣裳被露水打湿了，冻得瑟瑟发抖。又等到天亮，蹲得腿麻了，又累又渴，开始后悔自己的冒失，也许她根本见不到公主，只会被人发现，抓回去让管事打死。

她一个卑贱的宫女，做什么白日梦，公主是想见就能见到的吗？她们说得对，她是很蠢，还自以为是，活该受罪。

她就快死了。她这样偷偷跑出来，管事不会放过她，定会打死她。她见过被打死的宫女，尸体用草席裹着，鲜血浸透草席，滴到石板上。这种事很平常，只不过有人死得凄惨，有人死得无声无息。

不知管事会怎么弄死她。

她躲在角落里，身体抖着，孤独地等着，既绝望，又满心期待。期待公主能出现，她能看一眼，这样她就会死的安心一点儿，不那么悲伤了。

她不安地盼着，等着，等了很久。等到整个人都麻木了，连情绪也消失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在干什么，越发觉得自己荒唐可笑，难怪别人总是笑话她。若管事问起，她为何逃跑，她也没法回答，若说了实话，大伙儿要笑死了。她不敢回去，又不知等着有什么意思，只好待着，等有人发现她，拖回去处置。

午后，晋宁宫的宫门开了，宫女们簇拥着一顶华丽的轿子，走出了宫门。她看见了那顶轿子，立刻就知道了，里面是公主。已经消失的勇气，憧憬和希望，瞬间都回到了身体里，她像傻子一样站起来，冲向了轿子。

可惜，她缩在角落里太久，肢体不听使唤了，刚冲出去就跌到在地，挡住了轿子的去路。

众人起初以为是刺客，等看清了是个冒失的小宫女，立时有个女官怒斥道，“哪儿来的贱婢，竟敢冲撞公主，拖下去重重责罚。”队伍里旋即闪出两人，将她拖到了路边。

她手脚麻了，努力挣扎却反抗不得，急得哭了出来，喉咙却像堵了什么东西，说不出话。眼看轿子要走远了，咸涩的眼泪流进了嘴里，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公主，奴婢有要事禀报！公主，公主！”

听她连声呼唤，抓住她的人用力按住她，阻止她发疯。她的脸撞在石板路上，身体被人死死压住，她只能目送轿子离开。这时，轿子忽然掉头，转了回来，停到了她面前。

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明艳无俦的脸，少女眼波如水，身上环佩叮当，说不出的美丽高贵。她看呆了，连伤痛都忘记了，傻傻地看着公主。

公主问她，“你要禀告我什么事？”

听到公主的问话，她羞愧地低头，刚才她一时情急，就胡说了一句，她哪儿有什么要事禀告公主？但她也不敢继续撒谎，欺骗公主。便把自己怎样被人欺负，又偶然听人说起，自己和公主容貌相像，怎样开始憧憬公主，渴望见上一面，纵然为此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的想法，一一告诉了公主。

公主听完了她的讲述，或许觉得好玩儿，就笑了笑，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确有几分相似。”遂吩咐道，“算了，放了她吧。”言讫，落下了轿帘。

等公主走远，她还待在原地，回不过神。过了很久，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经历的事。公主真美啊，比月亮，比仙女儿都美！公主还对她笑了，那么美的人，竟然对她笑了！她真心觉得，这一刻死了也值了。

她没遗憾了。

二、

回去时，她情绪很激动，抱着赴死的决心，既恐惧又骄傲。恐惧即将面临的惩罚，骄傲她见到了公主，公主那样高贵美丽，还对她笑了，承认她和她确有几分相似，就为这一点，她付出多少代价也心甘。

她走进浣衣所时，抬着头，挺着胸，决定不管面对什么，都要勇敢，坦然，不辜负公主那一笑。然而，出乎她预料，管事恶狠狠骂了她几句，却没惩罚她，只是给她派了一堆活儿。这没什么，往常她也干很多活儿，唯独不同的是，今天大伙儿都忙，院子里吵吵嚷嚷，所有人忙得四脚朝天。

她悄悄松了口气，庆幸暂时逃过一劫，旋即加入进去，卖力地干起活儿来。要洗的东西那么多，堆得山一样高，她们从早干到晚，连水都顾不上喝。洗完管事还会挑剔地检查，稍不顺心就让她们重洗。这样拼命干了十几天，终于洗完了所有东西，所有人都累坏了，双手泡得发白肿胀，拿筷子都费劲。

后来她听说，这是为了准备皇帝的大婚，宫里所有地方都要整洁干净，焕然一新，皇帝虽只有十一岁，燕王却为他安排了一桩婚事，选定的皇后是世家之女，知书达理，风华绝代。但皇帝并不高兴，为了这事，还和燕王吵了一架，但迫于燕王的威势，无奈接受了。私下和公主诉苦，称燕王跋扈。

这些事是管事告诉她的。

管事笑着问她，“你见到公主了？”

管事听说，她偷偷跑出去，疯疯癫癫地冲撞了公主，而公主竟没有怪罪她，放她回来了。管事好奇事情经过，反复询问，她已讲了好几遍，管事还时常提起。

她点头：“嗯。”

管事问她，“公主还对你笑了？”

她害羞地说，“公主说‘确有几分相似’，就让人放了我。”谈起公主，她总是满怀憧憬，脸上多了几分神采，人也变漂亮了。

管事艳羡道：“真好，你得了公主垂青，将来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呀。”

她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公主心善，饶我一命罢了。”

管事就说，公主既对她笑了，便是不讨厌她，她可以常去看看公主，就算站在路边请安也好。或许，公主哪天高兴了，就会调她去身边当差，如此她就脱离苦海，无需在浣衣所受罪了。

听了管事的话，她每天去晋宁宫，站在路边向公主的轿子行礼。她不敢打扰公主，行过礼就回来。日复一日，晋宁宫的人也没赶她走，还有一回，公主身边的宫女也对她笑了笑。

她回去告诉了管事，管事帮她分析，奴婢都唯主人马首是瞻，宫女对她态度友善，许是公主跟身边的人提过她。管事说，这是好兆头，让她再接再厉。

因为公主，她和管事成了朋友，管事有自己的渠道，能打听到各种消息，也常讲给她听，她因此知道了很多事。

公主出身高贵，衣食无忧，但日子也并不好过。公主双亲早亡，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皇帝七岁登基，根基不稳，燕王是他们的亲叔叔，但大权独揽，凡事从不问他们的意见，皇帝对此意见很大，却只能和姐姐倾诉。而此时，天下也不太平，各地因旱灾暴民四起，豪门世家也蠢蠢欲动，想借机为家族攫取更多利益，对皇室态度暧昧，首鼠两端。

皇帝担心暴民攻入京城，担心世家谋反，也担心燕王心怀不轨，取他而代之，担心他和姐姐性命不保。内外交困，皇帝忧虑得时常睡不着觉，但公主性情温柔，也帮不上弟弟，只能尽力安慰、宽解。

管事是个厉害人物，管理手下人很有章法，杀伐果决，积威深重，所有人都怕她，小心谨慎地伺候。她从前都不敢靠近管事，如今两人却谈笑风生，相处愉快。管事见识广博，闲聊时滔滔不绝，教了她很多东西，让她了解了宫里的斗争，还有外面的局势，劝她积极向前，争取出人头地。管事说，这样才有好日子过。

管事对她很好，干活儿时照顾她，有好东西也跟她分享，她的日子从没如此顺遂、快乐。她心里感激公主，公主对她笑了，还跟她说话，她的生活因此改变，向来冷酷的管事也成了她的朋友。

众人见了嫉妒，态度却比从前好了，不再取笑她，欺负她。仿佛大家从来和睦友爱。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出了意外。

起初，管事看起来心情不好，没了闲聊的兴致，对她爱答不理，待人也越发刻薄，动辄为了小事惩罚宫女，众人当面不敢争辩，背后怨声载道。流言也慢慢传开，说管事得罪了上面的公公，公公要惩治她。

那几日管事神情阴郁，坐卧不安，似乎很焦虑。她看着担心，想去安慰一下，见到管事却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磕磕绊绊说了几句，结果却惹到了管事，当场发作，指着她的鼻子臭骂了一顿。

管事骂得难听，她听着心里委屈，但想着管事心情不好，许是遇到了难处，就尽力忍耐，任由对方发泄。

自两人相识起，这是头一回闹翻，她看着管事凶恶的模样，心里很惶恐，担心管事以后不理她了，也恨自己无能，帮不上忙，都不知道对方遇到了什么麻烦。如此僵持了几天，管事对她态度冰冷，她还没想好怎样缓和关系，管事就出事了。

那天一队禁军闯进了浣衣所，将管事拘走了。随后别处也抓了好些人，宫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传闻后宫的秘辛泄露出去，被叛军利用，污蔑皇室，燕王大怒，整肃宫廷，查出了各方势力安插的许多奸细，管事牵涉其中。管事入宫数年，小心经营，发展出了自己的关系网，搜罗消息传递出宫。涉事之人相继拘捕，为数众多。宫里人心惶惶，生怕出了岔子，被当成奸细抓走。

管事出事，大伙儿恢复了原本的态度，对她冷嘲热讽，说管事对她好，是想利用她接近公主，获取情报，并非真的喜欢她。本来么，管事那么精明的人，能看上她什么？她算什么东西。

她默默地听着，不去分辩，也无从分辩。没人看出她的难过，为管事，或为自己，说不清那种心情。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糊涂的蠢货，她懂什么了。

后来，她也被抓走了。

三、

燕王整肃宫廷，杀了很多人，后宫里腥风血雨，萧瑟肃杀。见识过了燕王的手段，内外尽皆凛然，皇帝也乖巧了许多，收敛了暴戾的脾气，很少找公主倾诉了。宫里人事更迭，换了许多新面孔。

她没死，审讯关押了几个月后，送回了浣衣所。那些日子，她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等放出来，人也变得更呆了。见她回来，旁人也很诧异，凡抓去的几乎都死了，她竟然活着回来了。

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他们却放了她。她恍惚地回了浣衣所，恍惚地继续生活。新管事并未因她的经历，格外难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也把她当牲口使。

她回复了从前的日子，每天洗洗刷刷，干不完的活儿。她木然地，拼命地干活儿，没有朋友，也没有对头。他们不欺负她了，也不搭理她，仿佛她经历了那些事后，成了奇特的存在，粘上就会倒霉，让人疏远漠视，

她依旧孤独。

外面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大家悄悄议论，说叛军所向披靡，攻破了一个又一个州县，就快到京城了。有的人伺机逃出宫外，有的人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相比其他人，她显得平静，倒不是有什么主意，只是心灰意冷，对许多事都不在乎了。宫里守卫越发森严，闲聊几句也会严惩，所有人都心怀恐惧，苦苦煎熬。

那天晚上，一队禁军去了浣衣所，将她带走了。她以为他们要处死她，木然跟随，没想到，却送进了晋宁宫。

她没见到公主，几名宫女帮她梳洗打扮，给她穿上了公主的华服，头发挽成优美的发髻，插满珠翠。衣服美得让人心醉，珠宝首饰也令人目眩神迷，她不敢触碰，也不敢动弹，只能茫然待着，任别人摆弄。

折腾了许久，终于装扮好了。她望着镜子，感到异常陌生。镜子里的人眉目如画，明艳无俦，她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美丽。像她这样的人，每天做着苦役，生活枯燥艰难，没亲人没朋友，也看不到希望，她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这样美丽。

她看着镜子，不知不觉流出眼泪。宫女见了呵斥她，好不容易画好的妆，她们不许她哭。

之后，他们带她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有一队护卫守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衣着简朴的少女在乞求面前的男子。男子神情严肃，毫不容情，目光却流露怜悯。她认出了少女就是公主，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公主哭道：“让我留下吧，我得陪着他。他胆子小，见不到我会害怕。”

男子说：“我会陪着他。你走吧。活下去，为方家存一点血脉。”言讫，强迫公主上了马车，命令启程。

他们让她也上了马车，随后一行人悄然出发。

马车里，她和公主相对而坐，十分无措，公主止不住地哭泣，双手捂住口鼻，不敢发出声音。她看了觉得可怜，却不知能做什么。好好儿的天之娇女，被迫诀别亲人，孤身逃亡，奔赴未知的前途，心里一定很难过。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公主，对这个天上的月亮，仙女儿一样的人，心生怜悯。公主并没注意她，沉浸自己的情绪里，宣泄痛苦。

其实她都懂。他们总说她蠢，她只是不想和人勾心斗角，只想踏实地干好自己的活儿，想过安稳的日子，想靠自己的努力，获取点儿微小的幸福。只是她没做到。

没人在乎她的感受，大家都很忙。她也知道，笑话她，欺负她的人，并非针对她，也没有仇怨，他们也想获取点儿微小的幸福，却都失败了，他们也很难过。人人都活得辛苦，遂陷身同样的泥泞，互相抓挠。

她也知道，他们带上她是因为她长得像公主，要让她当公主的替身。这一路若遇到麻烦，就把她丢出去抵挡灾祸。她只是影子，是一件工具，没资格同情公主。对这件事她并无怨念，倒不是她太喜欢公主，乐意为她做任何事，包括牺牲生命。她只是觉得，自己从前的日子也很糟糕，现在换一件事做，纵有风险也没所谓。

马车行驶在黑夜里，仓皇而孤寂。

公主哭累了，靠着车厢休息，眼睛看着她，却仿佛穿过了她，看见别的事物。小小的马车里，公主穿着布衣，满腔离别的愁绪，对前途一片茫然。而她一身华服，虽历尽艰难，仍心怀怜悯，却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堪。

两人相对坐着，都没说话。

走了一夜，天快亮时，马车停在了路边，护卫向公主禀报，说他们已离开了京城，在路边稍事休息，请公主下车走走，缓解疲乏。

他们走得太急，道路又不平，人坐在车里，几乎颠散了架。护卫们为了赶路，拼命疾驰，顾不上公主的舒适。两人坐在车里，颠得东倒西歪，她努力保持平衡，避免碰到公主。后来公主不小心撞到她身上，她终于抛开心里的顾忌，抱住了公主。两个女孩儿相拥着，互相扶持，挨过了这一路。

护卫让大家休息，她稍微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上哪儿都疼。公主一定也如此，却没吭声，只是脸色苍白地下了马车。

队伍停在一处荒僻的山道上，道旁野草丛生，满目荒凉，四周也看不见人影。他们通过一条密道，逃出了皇宫，虽已逃离京城，但距离还很近，能远远望见洛城的景象。公主站在道旁远眺，看见了城里的火光。

叛军攻进了京城，这一夜，不知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公主也看见了宫里的火光。在晨曦照耀下，火光显得微弱，也或许，已经烧光了吧。公主满眼血丝，脸色苍白，却好像变了个人，只是沉静地看着。

山河破碎，江山已换了主人。

四、

逃离皇宫的第三天，两个女孩儿在荒凉的山道上，徒步前行。

公主又一次问她，“有水吗？”

她回答：“过了这座山，或许有村落，可以跟人讨水喝。”

她身上的漂亮衣服破了，发髻乱了，珠宝首饰也都丢了，绣鞋沾满泥泞。公主还是布衣荆钗，却也和她一样，模样狼狈。她们原本的目的地，是京郊一处庄园，庄园主人是燕王的部下，负责安排公主的去路。但昨晚，她们遇到了乱兵。

那是一伙儿官兵，而非她们开始以为的，攻入京城的叛军。官兵见叛军入京，趁机作乱，到处烧杀劫掠，偶然遇到公主的卫队，立刻发起攻击。官兵不清楚对方的来历，以为是逃难的富绅，想要杀人越货，捞上一笔。

官兵人数众多，公主的护卫虽然强悍，终究敌不过对方，逐渐败退。混乱中，她和公主跳下了马车，躲着刀兵逃出了战场，也和护卫们失散了。等暂时脱险，两人身边孤零零的，只剩了彼此。

害怕乱兵追上来，两人不敢耽搁，只好继续赶路。她们走走停停，走了一夜，现已筋疲力尽。她一路盘算，哪儿能找到水和食物，两人也好歇歇脚。她辛苦惯了，昨夜虽惊心动魄，也还支撑得住，让她诧异的是，公主娇生惯养，竟也咬牙挺住了。但大概撑不了多久，得尽快找到落脚处。

两人患难与共，逃到现在，她已对公主生出亲近之情，自觉担起保护对方的责任。她毫不避讳地提醒公主，引导公主，安慰她鼓励她，想要带她走出险境。公主很听话，没闹脾气，也没为难她，凭着顽强的意志，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只是隔段时间会问一句：“有水吗？”或说，“我累了。”

这种时候，她不敢露怯，担心公主发现她也没把握，心生绝望，撑不下去。就反复告诉公主，过了这座山，找到了村落，就能休息了，就安全了。

她们怀抱希望，踽踽前行。

她相信，事情总会过去。她从前经历了种种困苦，后来不都熬过去了吗？虽然也曾心灰意冷，觉得怎样都无所谓，或许死了还更轻松。可一旦真的面临危险，身体里又会生出无穷的力量，让她扛过去眼前的困难。

她的态度感染了公主，公主看她的眼神也变了，困惑不安，意味不明。这个女孩儿哪里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瑟瑟发抖，畏手畏脚的奴婢了。现在的她，虽然一身狼狈，目光却坚毅，语气里也透着不服输的劲儿，看起来光彩照人。

昨晚，她还救过她。当时她们跳下马车，异常惊险地逃离了混乱的战场，后来一名乱兵抓住了公主，意图施暴。危急关头，她从黑暗里跑出来，用石头打晕了士兵，救了公主。

从那时起，她就展现出巨大的勇气，带着她东躲西藏，绕开危险，最终逃脱险境。后来一直带着她前行，试图寻找村落。公主看得出来，她其实也没把握，但如果没有她坚定自信的带领，她可能早就放弃了。

公主心里有些慌乱，担心自己管不了她。过去，两人的身份悬殊，公主自然能压制小小的宫女。可现在，她失去了一切，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了，她还会听她的话，还会好好儿保护她，服从她吗？

两人各怀心事，艰难地走了很久，太阳出来时，她们看见了远处的山下有个村子。不知那里是否遭了战火，是否还有人烟，但总算见到了曙光。

她很开心，振奋精神对公主说，“看，那儿有村子，就快有水喝了，也许村民会好心收留我们，给我们吃的。”

公主也开心，心里的恐惧却也逐渐蔓延，难以遏制。她是逃难的公主，他们会不会抓她去领赏？两人虽拼命逃跑，可能并没走远，如果那些乱兵或叛军追上来，又该如何应付？

她已失去一切，吃尽苦头逃到了这里，她想活下去。

公主想着心事，问同伴，“村民若起歹念，我会怎样？”

她想了想说，“咱们好好求人家帮忙，许诺好处，村民会讲道理的。”

公主说，“如果他们不讲道理呢？”

她乐观地说，“咱们一起想办法，问题总会解决的。”

公主看了她一眼，没再出声。许久，忽然说，“多谢你，这一路对我的照顾。”

她愣住了，停下了脚步。公主也站住了，笑了笑，上前抱住了她。

那一瞬间，她又变成了卑微的，手足无措的奴婢。身体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反应。可渐渐的，公主的拥抱温暖了她的心，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既感动，又有些伤心。

她试着伸出手臂，勇敢地回抱了公主，想给予对方同样的温暖。随即，却感觉到了腹部的冰凉。

公主用匕首刺中了她。

她胸腔里的暖流还没消散，就像冰一样凝固了。她大惑不解，公主为什么要杀她？公主看着她从眼前坠落，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两人调换了身份。她成了公主，公主成了她。

公主倒伏路边，奄奄待毙。她踏上崎岖的道路，逃向远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