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一
午后安市街,雕车竞驻,宝马争驰。街口一单檐矮柱二层小楼,门口齐楼高的幌子,幌子上写了个大大的茶。
茶楼里沸反盈天、吆五喝六。仔细看,十几张桌子拼满了人,三教九流,服帽各异。
拐角长桌柜台后,站着掌柜。掌柜抬了抬下巴,示意小二给勾栏里的师傅添茶倒水。
“来喽,让一让”
那边栏杆里,方寸小木台。栏里台上,一桌,一扇,一醒木。再看那说书人,贼眉鼠眼,两腮削瘦,两撇翘脚八字胡下面一张鸡唇拱嘴。
啪
“有道是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要说那大成庄庄主贺福毅,团花的袄子,变寿衣……”
“听过啦,咋回事…….”
“换一个,换一个。”
“得,咱换一个。洛城大火,可怜焦土…….”
“听新的,前朝的事儿,说多少遍了。”
“不听啦,退银子,呸,什么鸟茶”
咣当一声,那边已然有人摔了杯子。
“得得得,今儿咱们说点秘史。要说那沈秋来,两朝三代起居官,记得是前朝的风雨,本朝的云。可怜得罪了好大喜功的隆安帝,割了卵子当不成爹。沈秋来,心里恨,悄摸得知小皇帝竟有后,那是半路劫来当做儿。”
唔,刚才还沸沸嚷嚷的茶馆瞬间静了下来。
“柴天改物,朝迁市变。江山日月新,皇帝轮流做。金銮殿来了个新皇帝,百姓过得还是破旧年。新皇帝,位不稳,鸩了兄弟,害死了爹。有道是,天道轮回因果报,秋来又将史书造。新皇哪容这般史,凌迟了秋来无全尸。可怜小娃无人顾,楚太子风餐又露宿……”
“大胆刁民,竟在此口出狂言。”
哗啦啦一队士兵包围了茶馆,领头一金盔红缨将领。将领身侧貂裘男子手持一柄象牙镂空雕折扇,扇钉上缀着一串玉珠。见扇识人,原来这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花柳班头、膏粱子弟,萧赋萧王爷。
“没想到啊,没想到。楚太子竟混得如此田地。”
众人错愕,顺着萧赋指得方向,望着说书人。
“你那后爹作何想,竟拿着后宫起居当蒙学。想着你爷爷割了他的卵子,他这是要把你当卵子孵哦。来人啊,拿下!”
“莫伤我侄儿!”
来人正是茶楼掌柜。掌柜的全身颤抖,声音撕裂。看情况,显然是刚刚得知说书先生的身份。
萧赋一惊,侄儿?此人是方玉书?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又是一对叔侄。正好一网打尽,省去多少功夫。
官兵一拥而上,正欲合围。角落里突然窜出个黄衣女子
“萧贼,纳命来!”
“又!是!你?”
又?作何解?
这事得从“夜宴”那会儿说起。
二
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前些天那个千秋绝色、倾国倾城是谁啊?”
“有吗?如若有,那必是娘子。娘子这是在自夸呀!”
“哼,紫衣服那个。”
“哦?哦,那是远房妹妹,已经返家去了。”
“就知道唬人。”
“我本将心向明月……娘子明月照我心”
“你家里那么多,哪儿顾得了我。”
“家里弱水三千,我只取……”
说着萧赋正欲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贼子,你厚颜无耻!”
只见一黄衣女子持剑而来。
萧赋惊得一把推开身边姑娘,拼命往外逃,索性姑娘似乎对酒楼地形不熟,萧赋奔走狂呼,趁乱缩进另一间屋子拐角耳房,从另一侧逃了出去。
“居然是真剑,还好没开刃。”
哎,可惜了这唇儿相凑,舌儿相弄。五两银子呢。
这亏钱的事儿继而连三。
这不,翌日。萧赋会同李司彦、和尚,一行三人赴大成庄贺寿。说巧不巧,筵席上又碰上这名黄衣女子。女子打翻了毒酒极仙草,溅了李司彦一身,
好么,这一下子就是二十两。
好戏还在后头,
洛城皇宫大殿。面阔廿丈,进深有十。主殿红墙黄瓦,琉璃彩宝。金砖铺地,翘脚飞檐。
萧赋堆着草料正在宫殿四周埋伏,甫一点火,正瞧着崇和叔侄二人跪坐火中,神情自若、傲然挺立。
又是她!
黄衣女子死死瞪了萧赋一眼,正欲提剑而来。事急从权,最终女子掉转头不顾安危冲进火场。拎着叔侄二人正要穿过火墙往外跑。怎料燕王方廷绍一把推开该女子,毫不领情,视死如归,愿与社稷共存亡。
崇和皇帝却一脸茫然,懵然不知。也无挣扎,被黄衣女子救了出去。
这下好了,四十两银子。
往事不堪,创巨痛深。
现如今,萧赋欲哭无泪,对着黄衣女子掰了掰手指头:“加上此次五十两,拢共一百一十五两。姑娘,这笔账怎么算?”
说这话时,姑娘坐在一处花园凉亭中,萧赋一脚踩着凳子一边手舞足蹈。
黄衣女子斜眼望着萧赋:“怎么这许多银两?”
萧赋心中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喏,丁是丁卯是卯。今儿闹这么一出,我这十两,方玉书那十两,说书先生……啊不,楚太子,对对对,崇和皇帝的儿子。人家可是三十两”
“说书的那么贵?”
“你也不看看人家长那样,尖嘴猴腮,脸颊瘦削。混一个太子容易嘛,整三十两呢。”
萧赋气不打一处来:“继续对账。李司彦身上那件大氅、内衣,用料考究、做工精致,极珍贵。那可是城内恒记拈花坊的上品。幸好你当时跑得快,如今,李司彦满大街找你呢!”
“最可怜是崇和皇帝方崴。别人都是往火坑里推,你倒好,愣是把人从火坑里给拉出来了。这厮当时兴许是懵了,如今一定追悔莫及,平白无故多活了一段时间,浪费四十两银子。倒是燕王精明,死活不愿意出来” 。
萧赋清了清嗓子:“方崴这厮还是我邻居,四十两我帮着垫了一半。”
“你怎么不想想,晋候世子表兄,亲自搬柴点火,怎么可能?”萧赋一脸无可奈何。
黄衣女子努了努嘴:“哦,合着,你是戏园子里的道具师傅。这一出,你就是个煽风点火的。”说起戏,姑娘就来了劲儿。
黄衣女子格格格笑着,又道:“有一疑惑,洛城皇宫大火才没几日,按理说楚太子还在新皇后腹中呢,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四十好几,尖嘴猴腮…..”
“空城计之后是哪出?”萧赋问道。
黄衣女子不假思索:“斩马谡啊。”
萧赋两手一摊:“不就是换个景的事!”
黄衣女子自觉理亏一脸委屈,话锋一转:“嘁,你亲个嘴也要五两银子?”
“那是我好不容易加的戏码!你让我亏了这么多银子,要不你让我亲回来?”
黄衣女子见不得萧赋孟浪,拔剑相向,吓得萧赋赶紧缩回脖子。
原来,这些都是一场戏。
三
桃花山下桃花潭。
桃花潭外有座城。
没人知道城的名字,小城四面环山,因地理位置,鲜为外界所知,这倒应了景,是座世外桃源。
黄衣女子本姓莫,莫姑娘家里原先是个戏班,从小耳濡目染。唱念做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姑娘功夫好,所以长大后多扮得是些穆桂英、樊梨花这类刀马旦。
姑娘从苏州城内桃花楼得到消息,便只身前往这座桃花小城。
初来乍到,与所有新来到小城里的人一样,都要去城内的桃花楼点个卯。这楼名倒与苏州城内的一模一样,许就是一家店。
姑娘盘缠本就带着不多,经桃花楼内一胖姐引荐,去大成庄做下人。结果路遇萧赋索吻那一出。莫姑娘平生最恨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之流,见着萧赋那样未曾多想,竟一时意气。
到了大成庄,莫姑娘做起侍女。谁想,冤家路窄,偶见萧赋等人在酒中放毒。筵席上阴差阳错想着提醒诸位,结果,一不小心将酒弄撒。
好了,这下侍女也没当成。回过头去又找到胖姐,莫姑娘狠下心当了件首饰,才又从胖姐那儿得到保举,去宫里做宫女。
去宫里做宫女其实是演戏活,真能领到银子的。怎料第一天入宫,宫里便没了人影。莫姑娘这才明白,这出戏结了,自己上当受骗。
之后莫姑娘听说茶楼里有戏唱,又在招帮工的活,好不容易混进去,又再遇萧赋。
缘分!
哎,其他人都是戏,只有莫姑娘当了个真。
小城里戏是常有的。只要舍得花银子,大到神仙皇帝,小到乞丐流民,任君选择。当然皇帝的价码自然高些,而在有些戏目里,乞丐流民甚至能挣银子。
一出戏不过十天半个月,转而又是下一出。想想也是,皇帝若是做个十年八年,其他人未免没了机会。上面说得那几位,都是使了银子的。萧赋亦是如此,且萧赋戏码多,价钱便高了不少。
如今这么一闹腾,萧赋和莫姑娘敲髓洒膏、空空荡荡,还倒欠了不少。
“走,带你挣银子去。”
四
碧庄位于小城南面,依山傍湖,依的是云浮山傍的是镜泊湖。山庄占地数倾,庄外绿草茵茵,丛林茂密。顺着院墙望去,庄内建筑鳞次栉比,奢华繁冗。
不过四更,萧赋与莫姑娘早早便来到庄外小林。
天阶夜色,卧看牵牛。偶有几声鸟鸣深涧,一阵小风穿林。
莫姑娘望着萧赋,冷哼一声,提了提手中佩剑。
如此良辰美景,佳人在侧,萧赋却好不自在,打了个花花,撒开扇子,在碧庄门前踱起步来。
“呦,什么时候新修的?”
只见庄门左侧影壁新嵌了些瓷板。瓷板一片连一片,铺满了整面墙。瓷板上烧得是“凡尔塞宫,尘后外内……”
“什么凡尔塞宫,那是”
凡尘了去旧时事
尔后不识前缘诗
塞外未落千里雪
宫内自有桃花知
莫姑娘一脸鄙夷不屑。原来她到了小城,最早便被胖姐引荐于此,只是未入门,见着这些出律犯拗的诗句,顿时没了兴致。姑娘本就是戏班出身,莫说哀梨并剪、璧坐玑驰,戏词说唱那是从小到大的必修功课。
萧赋漏了怯,缩了缩脖子,正欲圆场,林子外脚步渐近,人声嘈嘈。
“快,站住顺序。”
待到庄门始开,门外挨山塞海,万头攒动。
好在萧赋机灵,来得早,趁不注意又多抢了几张入庄券。这不,巅儿巅儿地跑到后排倒卖转售出去,十几两银子到手。
莫姑娘气不打一出,戏园子里什么手段没见过,最烦这种投机倒把、坐地起价。不过也没辙,谁让自己捅了那么大篓子,欠了那许多银子。
想到这,莫姑娘只好跟着萧赋进入庄去。
庄内大殿,青白石板铺就,每人身子下面一只小毯,席地盘腿而坐。
碧庄庄主坐在大伙对面的高台上,双目微闭,玄妙入神。似乎入定了许久,而后缓缓开了口
今儿说的是“阴、阳”。
“所谓阴阳,孕育天地外万物之法则……”
庄主扯了半个多时辰,后面是答疑释惑。
有问题的写张字条,由庄内侍女呈上去。庄主也不当即作答,而是先问答上一届留下来的“妙题”,待到妙题解答完毕,再一一作答今日问题。
末了,庄主盯着张字条半晌:“唔,此题甚妙,老夫便将此题作为本届课后思考,尔等回去长虑顾后,切莫耳食之言。此题待到下届老夫再解” 。
其实,这张字条是莫姑娘呈上去的,故意写错了几个字。估计庄主幕后的书童们未能理解,没及时翻阅到答案。
午后还有一门经世学问,说的是云浮地处事之学。
萧赋听得津津有味,莫姑娘不知所以。只听得大殿内不时掌声雷动、欢声笑语。
约莫着,大家都听懂了。
离场时,萧赋跑到账房那儿又领了十五两银子。这是碧庄的惠济政策,凡携
新学入庄,老生即可获得十五两银子。
莫姑娘一脸无可置信,大概是觉得此等亏本买卖居然做得下去。
萧赋指了指出入山庄的来往人群,耸了耸肩。
莫姑娘走出庄门,扭过头鄙夷得望了一眼,大概是不会再来。
萧赋乐得,心想赚了。
五
翌日。
因去延平宫,早早的,萧赋便领着莫姑娘来到恒记拈花坊。
说起来,这是姑娘自己的意思。哪个姑娘不爱美?这倒是真的。只是莫姑娘从拈花坊内出来时,一脸怨愤。
萧赋痴痴然,眼前人一身緗黄,环带髣髴,裙裾飘飖。一时间愣了神。
莫姑娘提了提剑,萧赋赶紧收回痴眼。
“真贵,欠她似的。从里到外横得要命。叫什么恒记拈花坊,这店叫横记算了” 。
那边延平宫后院内彩带绕树,盆栽无数。
萧赋与莫姑娘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我说吧,洛城皇宫不还是好好的。就是戏,懂不?这么大个建筑,我烧的起吗?”
莫姑娘白了萧赋一眼,未做回答。
延平宫后院内放眼望去,姑娘居多。且锦衣貂裘,盛妆繁饰。后院曲水流觞,流水尽头是一座瘦透假山。最显眼的地方凸起一座小戏台,戏台依山而建。戏台对着的是一面巨大屏风,屏风靠着院墙,画上高仿顾恺之《女史箴图》,画中有张华原句“人咸知修其容,莫之饰其性……”
莫姑娘读了两句,望着院内无数,叹了口气,“嚯,真够直白”。
今日雅集名曰“盛唐遗风”。
雅集本是文人墨客论诗议文的集会,而在这延平宫里,姑娘们附庸起来倒也心安。
时辰到了,一众姑娘纷纷登台,一眼望去,铅粉胭脂,黛眉花钿。一阵风过,脂粉漂飞,落入流水,顺水而下,曲折蜿蜒。映了半边天,红了一池水。
莫姑娘打了个冷战,想着戏妆也不过如此,台上这是唱得哪一出。
旁边萧赋拊掌欢笑,大呼“妙极”。呼完用胳膊肘顶了顶莫姑娘。
莫姑娘身子闪了闪,避开了萧赋,冷哼一声,却跟着鼓起掌来。
萧赋低声轻语:“以手掌承举,登灵台以望之景象。”
说完,萧赋好不自得,点了点头。
“烘托气氛?你这跟谁学的?”
萧赋邪魅一笑:“碧庄。学着点吧,不然怎么挣银子。这掌鼓好了,每人五两银子呢。”
说完萧赋昂起脖子,大声叫好。听到银子莫姑娘瞬间妥协,不做较量,跟着萧赋后面无奈地附和起来。
六
待到姑娘们展示完毕,台上搬来一片巨大幕布。布上写着姑娘们的芳名,名字是雅,却不似真。无外乎诗经、洛神。什么子衿、星楚、君昭、舒滢……姑娘们各站其位,藏于布后。
哗啦一声,幕布应声落下。
“哎呀,子衿,居然在这里,藏得真好!”
“这怎么是星楚呀,明明是君昭。”
“哇,连我都看错呢,舒滢这妆与子衿也太似了吧,仿得真好,混淆不清了呢!”
那边小厮唱喏着,公布下注榜单,众人皆惊。
萧赋垫着脚尖举目张望,看到结果,一屁股坐了下来,小声嘀咕:“画得跟鬼似的,谁看得出来。”
莫姑娘嗔道:“你不会投银子了吧,投了多少?”
萧赋一时无语,不敢看着姑娘。
那边台上,一盛装女子翩翩而来,说翩翩有些过,毕竟来人才是盛唐遗风。
已然臼头花钿、浓妆艳抹,好在这身姿出众。
莫姑娘差点喊出声:“胖姐!”
台上那位盛唐遗风身后跟着一众女侍,每人手中拿着一套妆奁。胖姐口灿如莲,一手拿起胭脂盒,一边介绍着。
胖姐语言并非华丽,却极为质朴。不过这胭脂确实昂贵,好在,胖姐脸大,今日在场嘉宾自然能得胖姐面子,价自廉平。紧要的是,胖姐温暖如风,平易近人,言语让人自觉推心置腹,倍感真诚。
总之,来者不是客,宾至如归,好似家人。
好一阵热闹,在场各位纷纷解囊。
待台上众人散了去,莫姑娘便站起身子往台上走,萧赋拉都拉不住,末了只好叮嘱她胖姐势大,切莫莽撞。
“此去,无论遇谁,多叫姐姐,莫问芳龄。切记!”
莫问,莫问,莫姑娘谁也没问,径自缓步走到戏台**。
“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解山河地理裙。两件宝衣齐脱定,交与了嫌贫爱富的人。”
莫姑娘竟在台上唱了出来,唱的是《王宝钏.三击掌》。
不出所料,胖姐赔了礼道了歉,还赠上一枚小章子。
这枚章子好生了得,萧赋也有一枚,挂于腰间。章子拇指长,叶形描金。见到莫姑娘从胖姐处回来时手上拿着章子,萧赋差点蹦了起来。
这章子虽只在这桃花云浮界才有,却奇货可居。刚出现时不过三五两银子一枚,如今有市无价,五百两银子未必购得。非得有人出售,市面并未现成出售。
这章子就是萧赋的命根子。总是之前亏了那么多银子都舍不得拿出来兑了。
不过,胖姐也绝非指囷相赠,所谓计劳纳封、论功行赏,莫姑娘是要给胖姐撑台面的。
之后延平宫雅集,莫姑娘均为台柱。同心堂的胭脂,恒记拈花坊的华服,萃华楼的首饰……
台上侍女纷纷散去,只留莫姑娘唱戏。而后胖姐温暖如风,平易近人,言语让人自觉推心置腹,倍感真诚。
总之,来者不是客,宾至如归,好似家人。
莫姑娘似乎爱上了这般日子。笑迎移步小兰丛,嚲金翅玉凤。
不多时,莫姑娘便挣满了章子。
直到那日,胖姐与碧庄庄主夫妻俩双双失踪。
人们似乎很快忘却了章子带来的疯魔,小城恢复平淡,澄心堂的胭脂,恒记的华服以及其他种种也都趋于平常。
只是桃花小城的戏依旧演着,萧赋偶尔搬草放火,也能挣些银子。莫姑娘没有戏唱,有些怅然,每日在大街上闲逛。
七
“莫姑娘,好久不见。这是去哪儿?”
“公子。”
萧赋喜形于色、心花怒放:“莫姑娘,你称呼我……”
“公子,陪我走走吧。”
深远、平远、高远。站在云浮山底,深邃高邈,到了山顶却是一片开阔。云从脚下过,人浮云上。
萧赋陪着莫姑娘在云浮宫抽了个签,莫姑娘看完便掷回,朝宫外走去,心有不安。
萧赋趁机要了支姻缘。不错,良缘上上签。
萧赋只求一乐,他知道云浮宫的签子十有八九皆是上签,所以,不知莫姑娘为何闷闷不乐。
“公子,你说,为何人人都愿在这戏中?”
要说这戏,人生如戏。不过人生恐怕也远比这几折几出来得精彩。
或许是梦吧,帝王梦、将相梦。
也有公主、小姐梦。许多姑娘做了一辈子侍女,在别个戏中挣够了银子,去恒记赁套华服美裾,入戏时姐妹们再共一套澄心堂、萃华楼。
或者侠客、书生。为国为民,为友为邻。扬善惩恶,路见不平。江湖爱恨,快意处之。散尽千金交任侠,拼将一剑报恩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说着,萧赋望了望莫姑娘那柄未开刃的剑,心有余悸。
大多是想求个异样的人生吧。
求之而不得,便演绎,做十天半个月的帝王、侠客。
“你呢?”
“我?”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圣人太累,可是众生又不甘平凡。
萧赋耸耸肩:“做个反派毫无负担,何况又不是真坏,不都是戏。”
萧赋委屈得望着莫姑娘。
也有可能是逃避、出世。在这桃花源里做着浮生愿,演绎着一出又一出顾影自怜的戏。
这桃花源古已有之,不问朝代,自生自灭。游言架空、精神自满。发展至今未曾壮大,却连绵不绝,将来也必定延续下去。
世人中就没有桃花源了吗?也有,有些身在,有些神在。
“那我父亲呢?”
萧赋一愣,未想到莫姑娘转折如此之快。
莫父原是戏班班主,远近闻名。唱得一出“霸王别姬”震惊海内。莫父前些年练戏时入了魔,失心疯似的没日没夜穿着戏装。
莫姑娘许久没说话。
萧赋问了句:“后来呢?”
莫姑娘泪眼婆娑,望着眼前云浮,山中芳草凄美、落英缤纷,山脚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丢下我和母亲,只一张字条‘浮生若梦’” 便走了。
莫母三年后心疾难医,穿着虞姬的戏服含泪而终。从此莫姑娘孤苦一人。
莫姑娘之后便散了戏班,提着霸王剑,行走江湖。与前些日子在苏州桃花楼听得云浮桃花胜境,心中纠葛,竟入了此地。
到了此处便往人多的地方找,后又在延平宫唱了那许多场《三击掌》,可是,父亲怎么就听不到呢?还是父亲根本就不在此。
萧赋这才明白,莫姑娘为何愤恨抛家弃子之人。
萧赋忽得一惊,“莫姑娘,你将才说什么?项羽……啊,我在哪儿见过。”
萧赋不顾莫姑娘意愿,竟牵起她的手飞奔而去。羊肠小道,曲曲折折。几个转回后,萧赋带着莫姑娘来到桃花潭边,莫姑娘竟未撒手。
一阵风过,满潭粉红。也染红了潭边坟头。
墓碑上赫然写着大楚武帝方桓之墓。
萧赋牵着莫姑娘的手绕到碑后,
《垓下歌》,
“啊,是项羽。”
碑文末尾落款“莫成山有愧与妻女”
“爹!”
八
萧赋同莫姑娘都清楚,这并不是莫成山的墓,却葬着莫成山的浮生愿。莫成山这些日子未见踪影,许是离开了此地。
也许早已归家。
也许去了下一处桃园境地。
也许在某一处江湖。
浮生桥连接着桃花云浮地,是往来唯一通道。萧赋与莫姑娘站在桥边。
桥头栏杆处斜靠着一老汉,入此地之人都见过他。他曾是一方名士,隐于此,却难以忍受躬耕生活,每日报晓时分便来到桥头,守望者外界。渴望有人慕名而来,劝其出山。守到日落,又悻悻而归。如此日出日落,久已。
萧赋让莫姑娘留在这儿等着父亲,毕竟这儿的戏终归要有人演,能有几人真正断了浮生之愿。
而萧赋受莫姑娘所托,离开云浮,前往姑娘老家,帮助寻找。
临别时,两人互赠剑扇。萧赋百感交集。
“我也该回去了。”
“会回来吗?”
“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