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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浮生愿
  1楼 群杀玩家  29帖  2021/3/20 16:35:50 注册|搜索|短信|好友|勋章|藏票|洗衣||我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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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区-27-3-6]木人神兵  发帖心情 Post By:2021/4/18 20:32:41 [显示全部帖子]


李晋元兴二年,晋大将苏南星取洛城,中原归晋之势变得明朗。


洛城,叛军郭木通当年聚兵三十万,浩浩荡荡开赴此处,只是在百里开外眺望了一眼城墙,便心生退意。若不是城内有临阵倒戈的叛徒,悄悄打开城门引导郭军入内。南楚的国祚怕是还能延续二十年。


而苏南星收复洛城一战,却只用了一个晚上。






“敌军攻城了!”


郭木通正躺在龙榻上做着美梦,被吵醒后,气得一把掀开被褥:“慌什么!当值守干将什么吃的?洛城百尺高的城墙,他娘的还拦不住那个马倌苏南吗?”


郭木通一直看不起苏南星,两人在晋洛一线对峙了好几年,彼此熟悉,苏南星以前放过马,郭木通便喊苏南星马倌。但他自己更是个泥腿子出身,只因攻入洛城,坐上龙椅,看什么都居高临下了。


“报!敌军正在攻打城门……”这次,声音更近了。


“放屁!各个都是憨包。”


这洛城是王朝国都的规制,除了有四面高墙,当年隆安皇帝还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建了一座瓮城,瓮城中以五行八卦之法布置各种机关敌楼,若是不熟悉瓮城的结构,苏南星即便带百万之众来攻,也是枉然。


“把未当值将领统统喊过来,老子要重新布置城防!”


可门外却没了动静。


郭木通皱起了眉头,他伸手推开一条门缝,偌大的皇宫庭院,竟空无一人,皓月当空,一道银霜淌入室内。


“他娘的,敢算本帅的谈子!苏南星正在攻城?怎么屁点喊杀声都听不到……”可郭木通话音未落,只见四周屋檐及高墙上,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黑影。这群黑影动作僵硬,行动却很迅捷,他们一排一排依次跳落院中,姿势一致,动作齐整,彼此不见碰撞,前后距离等宽,一步步逼近的队列便如一条条笔直刺向寝殿的长矛。终于,领头的那一排黑影走出了墙影,月光下,郭木通看清了来人的脸孔……






苏南星幼时,是替边城苏氏一族放马的。倒不是因为他出生卑微,他苏氏本就不是书香门第,家族做的便是牛羊马的买卖。这买卖不简单,一面要与北方胡人打交道,一面要与朝廷兵部有关系。其中最重要的生意,便是马匹买卖。是以,苏氏嫡长往往都是牧马的,而庶出的子嗣则负责牛羊。放牛放羊简单一些,按苏家的说法,一条狗就能搞成的事,派个人来做,也就是为了争一争那山头。牧马就不一样了,马儿不能往山上赶,得放在草场上,时不时还要赶着马儿来回跑,练一练脚力。父亲说:“这些都朝廷的军马,不能喂成了猪。”马儿性子烈,聚群了更加野性难驯,非得有个懂马知马的人方能胜任。


苏南星自幼便跟着父亲牧马,吃喝睡全在马背上,练就了一身骑马套马的本事。十二岁那年,苏南星与往常一样,和父亲一起在自家草场上牧马。


“不对劲?”父亲率先发觉了异样。


苏南星也觉出了问题,他跳下马伏在地面听了一会:“阿爹,马蹄声不对,咱家的马没上蹄铁,踏不出这动静。”


胡人南下了,还都是上了蹄铁的军骑。


“星儿,你赶着马往关内去,”父亲眺望北方,万里晴空下的草场,绿浪迎风,可天地一线的方向,似乎凝起了黑压压一片乌云。


“阿爹,咱们一起回关内,这马能带多少算多少。”苏南星虽然小,但常年生长在这北地草场,听父辈说过不少关于胡骑的事。这些年大楚与北国边境互市,双方摩擦少了,但胡人牧民与楚商之间的冲突还是接连不断。


“星儿,这马可是我苏家的命根,一匹不能少。”苏父劲搓了搓苏南星的脑壳,“爹去瞧瞧发生了什么,大楚与他们还开着互市呢,胡人不至于害我苏家人的性命,但胡人贪婪,看我们带着那么多马,万一动了歹念,咱爷俩就没法跟祖宗交待了。”


苏南星还是放心不下,可下一刻苏父一鞭子抽在了他的坐骑上。苏南星骑的正是头马,头马撒蹄飞奔,其他的马便跟着一起朝南而去。


苏南星赶着马群朝南飞奔了一炷香时间,迎面碰上了大楚北上的骑兵。旗帜上写着一个李字,苏南星认得,那是破虏将军李修年的骠骑营。


“李将军,胡骑正在南下。”苏南星向李修年汇报了这个消息


“你可是边城苏家的娃?你爹呢?”而李修年后面的话则令苏南星愣在了当场,“没接到族里的消息吗?昨夜一支胡骑血洗了边城,老夫此刻正率军前去围剿,你为何还在关外逗留?”


苏南星虽然年幼,但心智沉稳远胜常人,他只惊愕了片刻便急忙调转马头,大声对李修年喊道:“李将军请速随我来,胡骑就在这个方向!”


边城被屠,自个家里现在如何了?阿爷阿奶,都避难了没有?现在顾不上什么马了,阿爹一个人去迎那些胡骑了……


苏南星心中一片慌乱,但他依旧牢牢握着缰绳,李修年的骠骑营紧随其后,他不能带错了方向。


这次,不到半柱香时间,他便领着楚军来到了自家草场。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殷红。父亲仰面躺在血泊中,胸前插满了箭矢。


李修年跳下马,伸出胳膊将的苏南星钳入怀中:“娃,别看了。”


可苏南星的小手却死死地抵着对方的胳膊,不愿被李修年扭转身去,他睁圆了眼,努力记着眼前的这一幕。


这一天,苏南星成了边城苏氏最后的遗孤。




【浮生愿】联动杀帖:木人神兵




明艾自记事那日起,便跟随自己的母亲明曦四处游历,名山大川,古邑新都,母子二人乘坐着祖父制作的千机车走遍了大江南北。转眼十年,在明艾的记忆中,这台千机车,似乎就没有停下来过。


十年间,明曦收了一个弟子秋问筠。秋问筠拜入师门之初,最好奇一件事,他们究竟要去哪里?


“这满天下跑,是在找你爹吗?”


说到爹,明艾全然没有印象,甚至不明白这个字的含义。有一年春天,他们路经一座小镇,见外出踏青的当地人在田间放纸鸢。当时才三岁的明艾指着天上的纸鸢对母亲说:“鸟,被抓住了。要,要。”


明曦则说:“找你爹要去。”


“爹,爹。”


孩子咿呀学语,明曦从此再没有提过这个字。


十年后,明艾渐渐明白了爹的意思。


“你爹长什么样,是不是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爹对你好不好?他能抓住天上的鸟儿吗?”


秋问筠被问懵了,他出身世家豪族,同辈中兄弟姊妹数十人,他又是家族中最普通的一个,参加过两次乡试,没中。父亲便在嫡母的教唆下,将他送去学艺了。


他对父亲唯一的印象便是母亲一直戴在发髻上的那枚梨木簪子,据说是父亲雕的。他有时会想,自己能静下心来跟着师父学这门手艺,是不是遗传了父亲的这点爱好?


后来,秋问筠听说老家遭一伙流民抢掠。秋氏祖宅,连同亲人的音讯,都在一把大火中,灰飞烟灭。


“明艾,我跟你讲,爹生下儿,只有儿像爹,没有爹跟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法。”


“可我是我娘生的呀?”


“你们两个!能否安静一下?”明曦终于忍无可忍了,“我说过多少遍了,为师研究机关盒的时候,你俩要保持肃静。明白肃静的意思吗?就是严肃且安静地看着,莫要交头接耳,莫要想一些奇怪的问题……”


明曦原本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尤其在研究偃师技艺的时候,可以几天几夜不开口。但自从有了明艾,尤其是到了他咿呀学语的年纪,她便不得不强迫自己多说一些话。久而久之,竟变成了话痨。


“听听,此处漫山遍野的竹子,风一吹,窸窸窣窣,本就非常嘈杂,再加上你俩叽里呱啦,为师如何能集中精力?”


明曦所说的机关盒,是偃师一门秘传之宝,一直被供奉在祖师堂的壁龛内。相传盒内藏有一枚能调动神兵的虎符。有了调动神兵的能力,何愁天下不定?然而,明曦的师父明久从未想过打开这机关盒,只因与这机关盒一起流传下来的谶语说:“天下大乱之际,此盒开启之时。”


言外之意,开盒须待天时。明久所处的时代,天下富庶歌舞升平。直到隆安皇帝北伐失利,皇族与世家反目,世道变了,灾荒连年,接着,流寇横行。这时,盒子已传到了明曦手中。


明曦从来不是悲天悯人心系苍生的性情,她决心开启机关盒,仅仅是因为:


“当下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明艾与秋问筠都闭上了嘴,四周仅剩下山风拂过竹林时的簌簌声。起伏不定的叶涛声,踏着明艾脉搏起伏的节奏,他从未有过这种奇异的感觉,于嘈杂之中突然静下心来,耳边只剩心血脉动之声,自己血液流通的过程,从腕口到胸膛,到脑海,到四肢百骸,都清晰可闻。突然,他听到一声不一样的脉动:“咔嚓。”


明曦长吁了一口气,锁打开了。


“娘,我一直有个问题,为什么非要到此处来开锁,总不是咔嚓一下……”明艾这个问题正好赶在明曦想要揭开盒盖的前一刻,她回头白了儿子一眼。


“因为唐门鲁宗秘盒第一层锁钥的地利,在此处。”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


“何人?”明曦警惕搜寻着声音的位置,一个转身已护在明艾与秋问筠跟前,明艾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机关盒,塞入秋问筠怀里。


秋问筠哭笑不得,小声嘀咕道:“这意思是让我带着盒子先跑?”


一个人影自阴影处走出,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众人看清了他的模样。这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


“在下乃是守护这鲁宗秘盒之人,终南山碧山派掌门,吾名……”中年男子踌躇了片刻,仿佛名字这个东西需要现场编一个,“陆行涯。”


“鲁宗秘盒?碧山派?那都是什么鬼?”明曦想半天,自己去过的地方也不少,怎么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过一个碧山派?她没有放松警惕,藏在袖中的右手,暗暗探出一管暴雨梨花针。


陆行涯指向秋问筠道:“藏于这位小兄弟怀中之物便是当年唐门遗失的鲁宗秘盒。诸位脚下这间竹楼便是碧山派旧址——望帆小筑。”


“那分明是我们偃师一门的宝盒!”明曦纠正道。


“称呼这件事,不重要。”


“就归属而言,称呼确实不重要。”


明曦说得风轻云淡,下一刻却抛出了手中暗器。只见一节竹管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当飞至最高处,骤然悬停,竹管一头正对地面,内藏银针喷射而出,犹如暴雨倾泻,朝陆行涯呼啸而来。






望帆小筑内摆设的桌椅茶几旷日积晷,犹如枯株朽木,在暴雨银针的洗礼下,一触即溃,纷纷化作齑粉,掀起一屋的尘埃。


尘埃落定,陆行涯依旧杵在原地,只不过从头到脚扎满了银针,活像一只背对众人站立的刺猬。


正当明曦疑惑陆行涯是死是活之际,刺猬突然动了。只见他身形一震,那些见血封喉的银针纷纷掉落。叮叮当当好一阵之后,陆行涯开始检查起自己的伤势,他扯开衣襟露出胸膛。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原来陆行涯衣袍之下,是有着树木年轮纹路的躯体,轻轻敲击,还能发出沉闷如竹片相撞的声。


“原来如此,如今吾已不是血肉之躯。”


“明艾,”一旁的秋问筠觉出了危险的气味,他暗中搡了明艾一下,压低声音道,“我现在拔腿跑,还来得及吗?”


这一推点醒了明艾,他拉住明曦的一条水袖道:“娘,趁他还没有袭击咱们的打算,我们赶紧走!”


但明曦此刻正沉浸在目睹“活人偶”的震撼与惊喜之中,好奇心压过了恐惧感,她哪里肯果断离去。


“偃师一门收尽天下机关巧件,偃师一门的先师,也曾做出过能歌善舞的木人偶,然未及此偶之万一,这到底是如何做的?”


秋问筠一听,急了:“师父,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明艾二话不说,拉住明曦的手,拔腿便走。


秋问筠早就跑在了前头,他冲出竹楼来到机关车旁,解开栓马的绳索,跳上驾车的位置。早在陆行涯出现时,秋问筠便已在心中想好了逃跑步骤,是以这一套动作下来,丝毫未有停滞。惊魂未定的明曦母子也正好赶到,三人乘坐机关车火速撤离。


****


竹楼内,陆行涯将明曦等人损坏的物件一一收拾清理,又将里里外外细细打扫了一遍。这里曾经是他的隐居之所,那是在距今十分遥远的年代,天下大乱,北方胡人南下侵占了中原王朝的半壁江山,遗留在沦陷国土上的汉人,为推翻胡人的统治,揭竿而起,但终因势单力薄以及叛徒出卖而失败。他陆行涯从一开始便是义军领袖的追随者,目睹了义军势力的兴衰,往事不堪回首,而这段往事又恰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篇章。


陆行涯收起了那段尘封已经的记忆,他重新背上行囊。机关盒第一层被解开,他的意识因此被唤醒,虽然这副身体已不是当年的自己,但他心中仍留存了一丝期待——或许还有遇见故人的机会。






明曦不曾想到,这个看似小巧的机关盒,开锁之后里面竟然还藏有一只盒子。根据之前解锁第一层机关盒的经验来看,解开机关盒,除具备天时之外,还需要在特定的地点才能接受解锁。正如陆行涯出现时所说的:“因为唐门鲁宗秘盒第一层锁钥的地利,在此处。”


明曦寻找第一层锁钥的地利位置,花了将近十年时间。那么,第二层的锁钥位置……


“可能要去一趟新都洛城,”明艾反复看过机关盒后,给出了方向。明曦接过机关盒仔细端详,果然发现了四个小字:龙门佛洞。


龙门佛洞在洛城方向,但明曦犹豫了,洛城附近流寇猖獗,这一去凶险异常,此外,明艾的父亲方廷绍,此刻正以摄政王的身份坐镇洛城。


初遇时方廷绍,明曦只道他是一个不受家规约束的世家子弟。她偃师一门向来只醉心于机巧偶件的研究,不问世事,更不愿与朝廷牵扯上关系。但当时的明曦,毕竟只是年方二八的少女,不谙世事,轻易便坠入情网,并幻想能与方廷绍纵马江湖。


“方某何尝不想卸去这皇族身份呢?”


这话,是方廷绍承认自己燕王身份后向明曦吐露的心声。但他并没有抛弃这个身份,燕王娶了安城世家宋氏之女为妃,还生育了一子一女。


那明艾又算什么?


明曦摇了摇头,明艾是自己的儿子。这对父子,还是不要相见为好。这是她早就想通的事,可此番去往洛城的途中,她又反复想了几遍。


“尔等何人,来此作甚?”


斥问声打断了明曦的思路,来人骑乘战马,约莫二十岁出头模样,他身后有一支部队正马不停蹄地朝洛城方向前进,他们的战旗上绘着猛虎图案。


“官爷,我们是四处游学的仕子,此行乃是前往龙门佛洞拜谒佛主,祈愿国泰民安,”秋问筠到底是世家子弟,面对楚军军官的盘问,丝毫不露破绽。


“胡闹!”对方一听,没由来怒了,“此处流寇甚多,官府正派兵围剿,劝尔等惜取性命,速速返还原籍!”




“原籍?”这就有些让人为难了,明艾回头看了一眼千机车,“没有原籍,我们四海为家。”


他与明曦本就没有在册户籍,四海为家也是现状。可落在这位“官爷”耳中,便成了无家可归四处飘零之意。


“百姓流离失所,贼寇四处横行……也罢,官府剿灭流寇之日,便是尔等返乡之时。”话到此处,年轻军官已落在了队伍最后,他抱拳道:“鄙人晋城戍边都司下属骠骑六营指挥使苏南星,正奉命前往洛城,诸位且与本使同行,以护周全。”


苏南星盛意拳拳,明艾等人只能答应。一路上,苏南星与明艾等人聊起了流寇作乱的情况,不仅仅在洛城周边,就连晋城附近,流寇与官兵也是打得不可开交。有几支流寇部队已逐渐形成气候,大有占地为王割据称番的势头。这里面又以郭木通率领的关内流寇实力最强,朝廷围剿数次,皆大败而归。如今,郭木通的主力已逼近新都洛城。


“战况如此凶险,苏指挥使此行所率兵马怕是不够吧?”秋问筠望着同行的几千骑兵问道。


苏南星点了点头:“晋城战事同样吃紧,流寇袭扰、胡骑掳掠,可谓腹背受敌。多亏晋侯父子指挥得当,目前尚能压制贼寇。若晋侯此刻率全军驰援洛城,恐朝廷又失一北方重镇。鄙人此番赶赴洛城,一是协助摄政王坚守,这二嘛,倘若洛城城破,苏某惟有拼死护送崇和皇帝撤往晋城。”


苏南星说得慷慨激昂,明艾等人则沉默了。秋问筠挠着头,觉得苏南星这话是挑不出毛病,但勤王救驾的事,不应该是一呼百应的吗?怎么还有这诸多讲究。真要到了城破那日,崇和皇帝能跟着北去晋城吗?


明艾想的却是:“此行行凶险,娘估计又要犯愁了。”


只有明曦在半晌之后开口道:“我等山野村夫,不懂战事。”






日夜不缀,星云流转,苏南星率领的骠骑六营与明艾他们终于来到了洛城。落在队伍最后的明艾等人见前方的骑兵纷纷下马,想来苏南星的部队正在依次进城。考虑到龙门佛洞并不在洛城城内,便打算就此调转方向,与苏南星分道扬镳。


“娘,我们不进城去补充些口粮吗?”


“是啊,师父。我还没进过洛城呢。”秋问筠也想见识一下新都的繁华,毕竟他和明艾都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平日里总与山林草木打交道,到了这皇城门口,总免不了好奇一番。


正当明曦犹豫不决,一骑飞奔而至,马上之人神情略显激动,他在中途翻身下马,步行至千机车前:


“明曦?”


有道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明曦这些年心心念念想要忘记,却又时时刻刻因明艾而记起的那个人,终究还是见到了。


来人正是方廷绍,大楚王朝的摄政王。晋侯遣军勤王,他亲自开门迎接,待援军悉数进城,方廷绍远远望见了那台千机车。


这天底下只有一辆车是这副模样,那就是明曦乘坐的千机车。


“你怎么也来了?”方廷绍问道。


“只是途径此处,”明曦一脸冷漠。


原已带队入城苏南星见状也骑马赶来,见方廷绍正与明曦交谈,上前问道:“殿下识得此人?”


“是故人。”


“不认得。”


两人异口同声,给出的答案却正好相反。秋问筠糊涂了,他咬着明艾的耳朵问:“他们到底认不认得?”


明艾则沉默了,这个喊着母亲名字的人,虽是头一次见,但不知为何,他觉着并不陌生。


方廷绍将明曦一行人带回王府,此时的王府早已成了洛城的军机处,里里外外到处可见身披甲胄的武士。议事厅,明曦等人刚迈过门槛,方廷绍便吩咐身边的侍从退下。


“明艾问筠,你俩暂且留在门外,”明曦嘱咐完,便随手阖上了门。


但明艾和秋问筠哪里会老老实实待着,两人扒着门缝就往里瞄。只见明曦再次环视屋内,确定厅内没有第三人之后,她快步冲到方廷绍跟前,未待对方所有反应,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另一只手横过来就是一巴掌。


按理说扇耳光对准脸颊下手才疼,但明曦只要能打到的位置,不论是脑壳还是脸颊,脖颈还是胸膛,她寻到机会便打,一边打一边还大声骂道:“王八蛋!你害老娘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方廷绍丝毫没有还手,只是抱着头拼命躲闪。门外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守在门口的王府侍卫站不住了,他们拽开扒着门缝的明艾与秋问筠,推门而入:“王爷!”


明曦见有人闯入,愣神分心了一瞬,方廷绍趁机挣脱了钳制。


他一只耳朵红一只耳朵白,还真像是怒极的样子:“何事!?”“殿下需……需不需要……护驾?”


“护个屁!滚出去!”


“喏。”


“百步之内不许有人,滚!”


侍卫们慌忙退了出去,连门都没有关。议事堂的大门就那么敞着。


明曦气还未消,见明艾和秋问筠仍蹲在门外,便指着屋外对方廷绍道:“那个小崽子,你知道我生他的时候有多疼吗?我从小就没有娘,我那爹满脑子又只有机关人偶,等我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都没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找来的郎中说:只是怀孩子……临到生下他的时候,发现他肚子上还挂着根肠子,我又不敢扯,我也没人问……”


“那是我儿子!?”方廷绍顺着明曦指的方向,喜出望外地看向门外。


秋问筠急忙拉起明艾挡在自己面前。他从刚开始就觉得,这位王爷与明艾在眉眼上有那么点神似。


“你还有脸认儿子?”明曦又要挥拳。


“害你受苦了,”这次方廷绍没有躲闪,他紧紧抱住了来势汹汹的明曦,“十年了,这是皇兄驾崩以来,本王最开心的一天。”






“你叫什名字?”


“明艾。”


“明艾,我是你爹。”


“噢。”


明艾沉默了,父亲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想不出来。他上下打量着方廷绍,方廷绍也看着他。这个人今后会陪着娘四海为家吗?或者,娘要在这座王府里安家了?




“你能抓住天上的鸟儿吗?”明艾突然问。


方廷绍一愣,旋即笑了:“那有什么难的,只是为什么要抓天上的鸟儿呢?”


“这都不懂?”明艾显得有些得意,“每年踏青的时候,别人的爹都会陪着孩子去放纸鸢啊。你以为是抓真的鸟?”


方廷绍恍然大悟,直拍着自己的额头说:“原来是这样,那就更容易了。”


“是吗?”明艾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冷了下来,“那为什么你从来没有陪我放过?”


这一句噎得方廷绍哑口无言。他忽然明白了,这父子间的相认来得太突然,冰冻三尺,一两句话怕是化不开其中的误会。


“娘,问筠,我们走吧,去龙门佛洞,”明艾不等其他人反应,转身便走。从没有人教过他,他只是本能地对这位突然出现的爹特别反感,他只是本能地发现,这样说这样做,心中特别痛快,“这儿不是我们的家。”


明曦瞥了一眼神色凝重的方廷绍,心里默默摇头。但明曦又十分庆幸,明艾太单纯,如何能与这王府中的人生活到一块去。最后,她简单说了一句:“保重。”便跟着离开了王府。


三人乘着千机车缓缓驶出洛城,未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了马蹄的轰鸣声。众人回头一看,是苏南星带着骑兵追了上来。


“苏指挥使,这是何意?”明曦待来人靠近后问道。


苏南星在马上抱拳答道:“附近流寇甚多,燕王特令鄙人携三百骑护送诸位前往龙门佛洞。”


“那不是大材小用了?”秋问筠本想说求之不得,但思来想去还是憋出了一句客套话。


“王令无分大小,苏某只知奉命行事,”苏南星说着转向明曦,“王爷教苏某带话与明女侠: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今日相见,此生无憾。”


听罢,明曦回头朝洛城望了一眼,良久之后,她噢了一声。






龙门佛洞位于洛水之滨,明曦曾听师父提起过此处,说是魏晋时期便有人在此开凿石窟供奉佛像,五胡乱华之后,胡人入主中原,也效仿汉人来此开凿石窟,就这样,历经数个朝代的开凿修缮,龙门佛洞连绵洛水沿岸数百里,大小佛龛千余座。


明曦傻眼了,难不成要一个洞一个洞试过去?那可够一年半载的。


秋问筠调试着千机车的新装备。鉴于上一次碰到陆行涯的经历,明曦与秋问筠一起设计并升级了千机车的构造。


另一边,苏南星与明艾在搭建营地。


“燕王殿下有话让苏某单独说与明少侠听。”


明艾正在削一根木桩,听到此处,将手中的刀尺插在地上,转身去捡远处的锤子。


“我猜那位殿下说的应该是:照顾好你娘诸如此类的话吧。”


他手中的活不停,说到“那位殿下”时,语气中很是不屑。


苏南星绷起了脸,倒不是因为明艾用了不敬的语气,他只是想到父亲遭胡人杀害那年,自己也同明艾一般年龄。


“殿下所说,苏某本无法苟同,但想来殿下应是有所预见。”


明艾抬起头,疑惑地望向苏南星。


“殿下说,作为男儿,勇敢坚毅只是莽夫之勇,学会懦弱胆怯,懂得逃跑,方是大丈夫。”


明艾更加莫名其妙,正当他打算反问,忽有一骑来报,称郭木通的部队正在附近村子抢粮。


“有多少人?”


“五六百人。”


苏南星朝明艾抱拳道:“苏某最见不得此类土匪行径,去去就来。”说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明艾少年心性,自然也痛恨烧杀掳掠这种事,他本想说同去,可苏南星马快,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明艾猛然想起苏南星所传方廷绍之话,想来自己在苏南星眼中已是怯懦之辈,心中不由地更加厌恶方廷绍。


与此同时,明曦手中机关盒在一座北魏卧佛跟前微微颤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活物从盒中苏醒,正在奋力挣脱机关盒的束缚。明曦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秋问筠,秋问筠紧张地点了点头。


龙门佛洞入口处,一个背负木箱的中年男子,望向远方的天空,空中隐隐有七彩霞光闪烁,他喃喃自语道:“第二层锁也要解开了。”






明艾见苏南星领着三百骑去救人,想起母亲与秋问筠身边应该没了护卫。便疾步往龙门佛洞深处去。不料刚走出没几步,便看见漫天的彩霞翻滚重叠,紧接着霞光朝四周扩散开去,彩霞越铺越大,最终覆盖了整个天际。彩幕当中人影攒动,定睛望去,每个人像皆是木偶,但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宛若一场以天为屏的皮影戏,缓缓上演。


最先登场的人偶头戴凤冠身穿霞帔,好似一代女皇。这位女陛下一挥手,洒下无数金玉钱财,无数民夫便开始在河边凿山开洞,每个洞窟内都雕着一座佛像,就这般,一连开凿了数百个洞窟。


明艾当场明白了,这皮影戏是在交待前朝开凿佛窟的事,而这佛窟正是自己面前的这一排龙门佛洞。接下来,画面一转,一位女侠四处奔走游说各方,最终来到一帮饥寒交迫的戍卒面前,大约这些人早就不满女帝的挥霍无度,受女侠策反,纷纷揭竿而起。霎时间天幕变得鲜红,一尊尊慈祥的佛像不见了,香烟袅绕歌舞升平的宫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的大地和堆积成山的枯骨。女皇帝怒了,派将军去围剿,但这位将军刚接过部队,便调转人马杀回皇宫,又是一幕腥风血雨。最终,女皇帝被绞死在洛水之滨……


“这便是当年拓跋魏氏走向衰亡的故事,”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明艾一惊,急忙转身并摆好了招架的姿势,来人竟是那日在望帆小筑中碰到过的陆行涯。陆行涯则依旧望着天幕中的画面,“重温这段往事,吾心中再无胜利之喜悦,仅剩对黎明众生之愧疚。明艾,此刻汝心中作何感想?”


“我?”明艾噎住了,他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终日跟随母亲四处游历,虽然也曾见到过这天幕中类似的场景,但总觉得离自己很遥远,那些饿死的、烧死的、被刀剑砍死的人,确实凄惨,但这是那些流寇的错,是那些世家豪族与皇帝的错,是世道的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往事又在重演,”他只能想到这个。


陆行涯点头表示认可:“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战祸连战祸,何年是终时?”


明艾虽然不懂天下间那些军队为什么要打来打去,但这首陆行涯所念的诗,却让明艾心中突然有了感悟。是啊,为什么要打打杀杀呢?这动乱的世道何时才是终时呢?如果有人能阻止这天下的纷争,到那时,天下会是怎样的?


他再次仰头望向天穹,天幕上那残忍的画面,在他心中埋下了名为怜悯的种子,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秋问筠,如果自己的母亲丧命在这种乱世中……明艾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耳边想起,紧接着,咔嚓一声。


***


明曦与秋问筠也看到了天幕中的奇幻景象。明曦如痴如醉地看着那些惟妙惟肖的人偶,想象着机关盒蕴藏的秘密恐怕就是这人偶机关的制作方式。秋问筠则哭了,他想起了自己死于非命的母亲。就在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想象中不能自拔之时,机关盒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咔嚓。”


天幕皮影戏消息了,两人顿时清醒了过来。紧接着,地面晃动了起来,明曦惊异地发现面前这座北魏时期的卧佛颤动了起来,随着越来越剧烈的晃动,卧佛表面龟裂开来,突然,一只大手从佛像的胸口破膛而出,接着是第二只手,最后整个佛像都坍塌成了碎石,一个巨大的人偶出现在明曦面前。


“何人吵醒了本将!?”


人偶一声嘶吼,明曦只觉得全身血气翻涌,两耳一阵刺痛。


她认得这个人偶,刚才天幕皮影戏中,那个杀死女帝的将军便是这副模样。


“原来是那个弑杀主君的叛逆!”明曦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机关盒,她试图拖延时间。


“别这么跟我说话!女人,”巨型人偶瞪着明曦,他呲起牙,脸上的胡子也跟着竖起,“本将乃秀容部落酋长,尔朱容武将人偶叁號……”说到这里他自己先愣了一下,随即便疯狂了起来,“怎么回事,本将居然是人偶?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他挥起箩筐大小拳头砸向明曦,明曦一个闪避,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


“趁现在!”明曦大喝一声。


只见早已在千机车上等候多时的秋问筠按下车上机关,随着咔咔声传遍整车,原本束缚着车厢的四条框架分裂成八条虫足,虫足撑住地面,车辀高高翘起并弯曲成蝎尾的样子,秋问筠调转千机车,车舆处已多了一对黝黑的铁钳,钳子、虫足、蝎尾,千机车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机关蝎偶。


“攻击型巨蝎机关甲恭候多时!”秋问筠兴奋地按下另一组开关,蝎尾针尖处闪过一道寒光,一枚巨大的蝎针激射而出。


在火药的推动下,蝎针的飞行速度已快过了箭矢。咚得一声扎入尔朱容的胸膛,紧接着,蝎针再次爆炸,尔朱容人偶被冲击力直接掀翻在地。


刚刚跃入空中的明曦,此刻正好飘落到巨蝎机关甲的背上。






四周弥漫着黑火药灼烧后的气味,倒地的尔朱容时不时发出“噼啪”声。


“干掉他了吧?”秋问筠问道。


“想得美!”尔朱容一个挺身,又站了起来,他看着胸前被烧成炭黑的疮口,怒道,“他娘的,这副身板很强嘛!”


“师父,三十六计啊,”秋问筠又想跑。


可尔朱容一蹬腿,已经冲到了跟前。一拳捶下。


“轰——”


蝎钳挡住了攻势,但巨蝎机关甲还是后退了三步。明曦站在蝎背上本就没有什么凭靠,被震得险些坠地,她这边还未立稳,尔朱容的第二拳又至。


“轰——”


第三拳。


“轰——”秋问筠觉得自己都要被震吐血了。


第四拳。


“轰——”一条蝎腿承受不住冲击,折断了。


四拳过后,大概尔朱容觉得这样不过瘾,干脆一把抓住蝎钳的前后两臂,自关节处那么用力一拧。一只蝎钳就这么被扯了下来。


“跑!”见对方人偶的力量远超自己巨蝎机关,明曦放弃了击倒对方的想法。


秋问筠立刻驾着蝎机关甲调头逃跑。断了一钳的蝎机关甲犹如断了尾巴的壁虎,七条虫足跑起来依旧很快。不一会就与尔朱容拉开了距离。


尔朱容并没有追赶明曦他们,他似乎听到了有什么人也正往这里赶来,他狡黠一笑,躲回了原本那座卧佛洞窟。


***


明艾与陆行涯远远便听到了这里打斗的声响,可到了声音的位置却只看到地上残留的蝎钳、断足与土坑。


出事了!


明艾环顾四周,发现机关盒仍在地上,他没有多想,赶紧跑过去捡盒子。


正当明艾弯腰去拾,一只巨手从石窟中探了出来。


“小心,”陆行涯发出预警,可为时已晚。


尔朱容一把捏住了明艾,只要稍一用力,便可以将他捏成肉泥。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巨型蝎针扎中了尔朱容手肘处的关节。原来明曦与秋问筠见尔朱容并未追来,本打算如上次在望帆小筑时那样直接撤离。但突然想到明艾未在车上。明曦担心明艾会去找自己,便又催促秋问筠驾着蝎机关甲去而复返。


明艾一看便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急忙合拢双臂护住自己的正面。


一声沉闷的爆破声。


尔朱容握着明艾的右臂被炸断,巨大的冲击力将明艾推了出去,陆行涯飞身上前,将他抱住。这还没完,陆行涯左臂箍紧明艾,右手从背后的木箱子中取出一段铁棍,这铁棍只有一尺来长,陆行涯单手一震,棍子便似被触发了机关,立刻自前后各弹出一节短枪,三节并成一根双尖枪,陆行涯单手持枪在顺势落地的一刹那,对准尔朱容的脚背便刺了下去。


陆行涯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宛如猛禽扑食,只见枪尖穿透尔朱容的脚背直达地下。陆行涯落地后,推开明艾,双手握紧枪杆顺势一拧一送,双尖枪又深入地下三寸。


尔朱容被陆行涯钉在了地上。


“闪开!”明曦大喝一声。陆行涯当即后跃出十步远。


只见一堆五颜六色的机关蜘蛛,潮水一般涌向尔朱容。机关蜘蛛每条腿上都有细小倒钩,顺着尔朱容的双腿毫不费劲地爬了上去,不一会巨大人偶的表面覆盖上了一层大大小小的机关蜘蛛。


“爆!”


机关蜘蛛内藏火药,明曦一声令下,纷纷炸裂开来。尔朱容顷刻间被炸成了一堆木屑。


“干掉他了!”秋问筠欢呼了起来,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师父,我们一开始为什么不用这些机关蜘蛛啊,巨蝎机关甲被砸成这样,徒弟好心疼啊。”


明曦见明艾与陆行涯在一起并无危险,又看了看那已经成为一堆碎屑的巨型人偶,终于松了一口气。


“心疼个锤子,那么多机关蜘蛛一起爆,够造三辆千机车了。”




十一


熊熊火光将苏南星的面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跪坐在地上,身旁整齐排放着死于此次兵灾的村民尸体,苏南星的手下默默地将更多的死者搬运至此处。


“苏指挥使?”声音从背后传来。


苏南星没有回头,他知道是明艾他们。


“抱歉,苏某这里刚刚结束,”苏南星攥紧了手中的大刀。


明曦决定就地休息,机关车需要修理,明艾和秋问筠的伤势虽然不重,但舟车劳顿也许会加重病情。苏南星得知明曦等人已不需要再去龙门佛洞,便决定带着剩余的手下返回晋城。


“不是回洛城吗?”不知为何,佛洞之行以后,明艾似乎关心起了洛城的形势。


“洛城那点兵力恐怕远远不够,苏某返回晋城后会请求晋侯增派援兵,”苏南星想的是,在洛城附近将郭木通的贼军彻底剿灭,这帮匪徒实在是太残忍了。


“那就此别过了,”秋问筠学着苏南星的样子抱拳道。


苏南星还是放心不下,再次提议明艾等人回洛城。


“我们不回洛城,下一站去边城。”明艾道出了实情。机关盒第二层锁解开后,里面又是一个机关盒,这次提示的位置在边城。明艾并未将机关盒相关的如实告知,只说洛城不是自己的家。


苏南星沉默了,洛城不是明艾的家,可边城是他苏南星的家啊,他何尝不想回边城看看。


“边城目前在胡人手中,此行凶险非常,”苏南星劝阻道。但若有可能,他希望晋侯能借他一支部队,收复边城。


当夜无月,随着篝火燃尽,四周逐渐被黑夜笼罩。


三日后,机关车修复如初,众人朝边城出发。途中偶有流寇阻拦,但有陆行涯这个怪物在,基本上都是有惊无险。明曦也从陆行涯口中了解到了一些关于机关盒与人偶的信息。


这盒子大约是南北朝时一位唐门鲁宗弟子所创,原本只是一种传递情报的容器,开锁之法仅在门派师徒之间口耳相传。后来,这位鲁宗弟子在临终时将机关盒的制法连同唐门鲁宗的另一项绝密教给了东海弈仙岛的岛主。这位岛主本就是一位博古通今的人物,改进了机关盒的工艺,明曦所持有的这只机关盒,应该就是这位岛主亲手所制。


至于人偶,陆行涯虽然自己就是一具巧夺天工的战斗人偶,但知道的并不比明曦多。


明曦要陆行涯解开外衣,好供她研究一番。陆行涯拒绝了。


“男女授受不亲,女侠请自重。”


“这世上有没有与你一样的女子人偶呢?”明曦依然坚持她的研究。


“没有。”陆行涯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十分矛盾,他期待见到当年的故人,但不希望对方也成了人偶之躯。




十二


边城自从十年前被胡人血洗之后便荒废了,隆安皇帝北伐失败后,胡人再次南下占据了边城。此时,边城已成了胡人南下的据点。但胡人还是允许中原的商人进入边城经商,毕竟丝绸、茶叶、大米、铁器等物资,仅靠掠夺北方几个汉人的城镇,是远远不够的。


明曦等人在边城附近游荡了几日,发现机关盒并没有反应,便决定假扮商人混入城去。可就在众人准备入城的前一天夜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苏指挥使?”


“鄙人现在是晋城平寇将军麾下侍卫晋军马军司都指挥使。”


苏南星升官了,同时他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郭木通攻陷了洛城,燕王与崇和帝自焚于皇宫内,大楚亡国了。”


众人沉默了。陆行涯拨弄着篝火,秋问筠偷偷瞄了明艾一眼,又立刻将目光转向他出。明曦看向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明艾则将所有人都扫了一遍:“都看我做甚?”


“明艾,你想哭就哭吧,”秋问筠显然不懂安慰人。


“你在说什么啊?”明艾感到莫名其妙,他根本就没想到哭,他看向明曦,“娘,我应该哭吗?”


明曦叹了口气。


“那我去旁边酝酿一下,”说完,明艾转身离开。


秋问筠不放心明艾一个人,也想跟上去,陆行涯阻止了他,秋问筠只好尴尬地自言自语:“洛城那么高那么厚的城墙,怎么就被攻陷了呢?”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明艾始终仰着天上的星斗,心中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应该难过,可想得多了,竟真的生出一些潸然。于是,明艾开始想,为什么他那么讨厌方廷绍。他从未讨厌过一个人,方廷绍出现了,很讨厌,现在方廷绍死了,越发让人讨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自己人生路上挂了个名而已。


陆行涯走了过来,他丢给明艾一只水囊。


明艾接过手,揪开盖子喝了一口,火辣辣的,是酒。


秋问筠和苏南星也跟了过来,明艾将水囊递给了苏南星。苏南星也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秋问筠,秋问筠不知何意,只好学着样子抿了一小口。


“你们说,父亲告诫儿子,说男儿学会怯懦才是大丈夫,这啥意思?”烈酒下肚,明艾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陆师父,你活了那么久,有什么金玉良言吗?”


“无可奉告。”


“比方说,你有一个儿子……”


“在下没有子嗣。”


“比方说,比方!假装你有,现在你们要分开了,世道凶险,可能是最后一次促膝长谈,你会跟他说些什么?”


其实明艾明白,他想要的,并不是答案本身。因为世上不会有父亲对儿子说,你该怯懦。他更希望听到有人说,世上哪有这种父亲。


是啊,天底下哪有方廷绍这种爹?


“快跑,”苏南星发话了,众人望向他,而苏南星只是看着前方无尽的夜幕,尔后苦笑了一下,“我爹跟我说得最后一句话,大意就是快跑。然后,他就被胡人的箭射死了。”


明艾沉默了,苏南星的爹说过同样意思的话。方廷绍不是什么都没做,他还是留下了一点什么。


“当时我没想跑的……”


苏南星垂下了头,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家父从来都赞我勇气过人,”陆行涯接过了话,“后来我投了起义军,东窗事发,朝廷将我全族都问斩了。”大概是察觉到苏南星正在看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苏南星不置可否,但此时显然不是讨论这“几百年”真伪的时候。


“呃,”秋问筠也想说点什么,可他搜肠刮肚也没想到什么故事,最后,他记起父亲曾在训诫他们兄弟时说过的话,“我爹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男儿一生中会有许多角色,做儿子,做官,做丈夫,做父亲,他说只有儿子最好当,哈哈。这是个笑话。”


“一点都不好笑,”明艾嫌弃地说。


陆行涯则点了点头:“惟有儿子最好做,惟有儿子难做好。”


“然也,”苏南星也点了点头。


“来,敬儿子!”秋问筠见状举起了酒囊。


“错啦!”明艾一把夺过酒囊,“是敬父母。”




十三


苏南星这次是带了部队来的,李司彦要收复洛城,那便要先将边城攻克,以防胡人与郭木通南北夹击。假扮成商贾的明曦等人则要进入边城,机关盒的事不能告知苏南星,苏南星亦不能将自己的军令摊给明艾等人知晓。于是,苏南星与明艾约定了三日之期。


三日之后,明曦等人必须出城。


三日转眼即逝。可边城内丝毫没有动静。苏南星等不了,命手下各营列队,准备攻城。


一座座攻城器械拔地而起,军鼓声震耳欲聋。苏南星的部队直接开到了边城门外,但丝毫未见城内的胡人出来抵抗。城墙上既没有旗帜也没有守城的士兵。


“攻城!”


一声令下,晋军发起了攻势。可还未等苏南星的先锋部队爬上城墙,城门突然打开了,一排排士卒从城内走了出来,这些士卒姿势一致,动作齐整,走近后再看,竟然连模样也是相同的。


“不是人?”苏南星倒吸了一口凉气。


战斗爆发。


***


边城内,早已空空如也。胡人不知何时撤出了边城,此时城内行车官道上,一位面容清瘦的中年人,正与明曦等人对峙。只见那道人一手摇着羽扇,一手握着千机盒,面带笑意道:“你们既能解开第三层锁,就应当明白,开锁之后要拿好盒子,现在物归原主了。”


“你是何人?”明曦皱眉问道。


“他便是东海弈仙岛岛主,弈小满,”陆行涯一边说一边摘去斗笠,接着他大喝一声,“老狐狸,等你很久了!”


陆行涯骤然突进,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的两根双尖枪,对准弈小满的胸膛便刺了下去。


“还是那么鲁莽,容大侠,”弈小满手中羽扇乃是精钢所铸,拨开来刺长枪,笑面依旧。


“叛徒住口!”陆行涯不管不顾,继续上前缠斗,他冷不防掷出一枪,弈小满侧身避开,双尖枪砸中弈小满身后房屋,房屋轰然崩塌。


明曦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人在打斗了。


“我们现在是不是三十六计一下?”秋问筠又想跑。


明艾握紧了手中的刀尺,他想上前助战,可陆弈二人的招式看的他眼花缭乱,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就在众人踌躇之际,背后突然杀出了十几个木质人偶。


“娘,小心,”明艾转身迎战,他掷出刀尺,这武器是明曦为他量身定做,只见飞速旋转中的刀尺在空中突然变化成直角刀刃,犹如无数把镰刀在空中挥舞,所及之处,木偶人头纷纷坠地,刀尺飞过一个弧线,又重回明艾手中。


明曦与秋问筠则立刻跳上了千机车。千机车再次发出咔咔之声,随即变作一只巨型蛛偶,依然是八条虫足,但每只足腕处都有无数铁瘤凸起,像是一枚枚铁蒺藜,蜘蛛挥动虫足便好似挥舞着一杆杆铁骨朵,横扫木人犹如摧枯拉朽。


与巨蝎机关甲不同,蜘蛛机关是一只近战搏杀偶。


“哦?是偃师机关偶,妙极妙极。”弈小满一边与陆行涯拼斗,一边看向另一边战场,他游刃有余十分轻松。


陆行涯则使出十八般武艺,他背负的木箱内,刀枪剑戟样样俱全,弈小满仅以羽扇招架。


***


城外,苏南星的部队也正与木偶大战,但初次遭遇人偶的晋军显然吃了大亏,刀斧弗能斫,车马冲不散,木人节节逼近,晋军节节后退。苏南星入伍以来头一次遇到这种战事,额头上不禁沁出了一层汗珠。


***


“不玩了!”弈小满猛然发力,一招将陆行涯吹飞。接着,他纵身一跃跳至巨型蛛偶一侧,铁扇一挥,蜘蛛机关一侧四条足腕轰然断裂,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明艾见状急忙赶来相助,他哪里是弈小满的对手,只一扇就被拍在地上。


“做笔交易,小兄弟,”弈小满当然知道明艾才是解开机关盒的人, “方才只是试探一下你们,老夫不要尔等性命,但鲁宗秘盒就不要想了。”


“机关盒是我偃师一门的秘宝,”爬出机关车的明曦依旧不肯罢休,无数小型机关蛛悬着丝线,从天而降。


“哎,前辈说话,小丫头不要插嘴,定!”弈小满一挥扇,怀中机关盒发出耀眼光芒,所有机关偶居然都不动弹了。


众人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明艾奋力从地上爬起:“机关盒可以给你。”


明艾自然不稀罕什么盒子,但大家经历了千辛万苦,最后就这么被人夺走了,多少有些不甘:“我们在龙门佛洞见过七彩天幕中的人间惨像,既然这盒子是你做的,你让我们看到那些,定有你的良苦用心。既然你与陆师父一样,不愿再看到苍生涂炭,盒子可以交由你保管,但请随我们去解救洛城的百姓。”


这时陆行涯发话了:“老狐狸,你搞个盒子出来,不就是为了拯救后世黎民的吗?”


弈小满微微点头。


城外,苏南星本以为要全军覆没,突然,人偶们停止了进攻。




十四


元兴六年。


李司彦听完后站了起来:“世上竟有木人神兵这种东西?明曦母子现在何处,唤来与朕一见。”


苏南星苦笑:“陛下,没有明曦母子,木人神兵亦是故事。”


“故事?那平洛城、一统天下的开国史该如何写?”


“书中只须写:苏私自领兵攻边城,误晋主救驾洛城之战机,苏为将功赎罪,力克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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