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老赵搬进窝棚的第三个星期,本是晴朗的天空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声,庄稼人知道,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老赵猫着腰,一瘸一拐把身子挪出来,望着压过来的厚厚黑云,叹了口气,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一件件收着自己晾在外面的衣服。
“哟,赵大爷,咋还在窝棚呢。”
一个特别敞亮的声音,是本村的小辣椒腊梅,她身后跟着丈夫援朝,援朝见了赵大爷,也挠挠头,不好意思打了声招呼。要不是赶着避雨,他是本想绕开走的,这单纯是怕见了面,赵大爷脸上会挂不住。
“大爷,你咋不在大地家住了呢?这个月该轮到他家了吧。”腊梅继续脆生生地问。
“哦,我看地。”老赵随口回应了一声,钻进了窝棚。
老赵搭的窝棚不是那种简陋的三角形,它有木条编织的墙和门,房顶也压了防水的塑料布,像是一个人大概能住的地方,唯一不方便是没有电,老赵划了根火柴,颤巍巍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隔着墙,外面的小夫妻边走边继续絮絮叨叨。
“我说让你别走这,你看你,非走不说,还多嘴多舌。”
“干啥玩意,他赵大地家不干人事儿我还不能说啦。”
“嘘,小声点,这事也不能怪大地,听说是翠花逼着要钱哩。”
“你这败家老爷们,咋啥都往人儿媳妇身上推,就翠花营养不良那样儿,腰细得跟苞米杆子似的,要是大地敢支棱起来干一架,能整成现在这出儿(戏)吗?”
“行了行了,不是自己家事儿,你一个婆娘家的少议论。”
“不过这翠花也是忒不讲究,记住啊,以后不许去她那食杂店买烟,你记住没?”
“好好好……”
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听了别人的指指点点,赵大爷倒并不难过,他心里甚至有些窃喜,他希望这种舆论压力能挽回他跟儿子的关系,毕竟他作为父亲,自己无法亲自开这个口。
老赵翻了翻柜子,还有碗中午煮过的荞麦面,他倒了点酱油,瞥见还有瓶香油,也倒了几滴。他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荞麦面,还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家家都吃不饱,有的人家甚至饿死了人。父亲托关系费了很大劲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点荞麦面,他做成面条均匀地分给自己的几个孩子,又从墙角下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布包,拿出一小瓶香油,挨个去滴,到了赵大爷面前,还年幼的他忍不住闻了闻,顺手一碰,那香油多落下了来好多。
他抬头,眼见着父亲的巴掌高高抬起,用早些年闯关东前故乡的胶东语调骂着:“你介(这)个小穷种,活该受穷。”父亲的眼里是愤怒,是泪,他的巴掌高高举起,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只是又把香油多分了一些给哥哥妹妹,然后小心翼翼用布包了起来。老赵清晰地记得,那次吃荞麦面,父亲和母亲的碗,没舍得滴香油。
老赵闻了闻自己的荞麦面,真香。
雨如约而至,却来得并不干脆,稀稀拉拉下到月亮出来还没结束,老赵躺在床上,窝棚里的潮气让他手指和膝盖的风湿旧疾复发,手指的胀痛和膝盖的酸痛让他来回翻着身,忍不住哼哼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凌乱的雨声夹杂着敲门声。
“谁啊。”老赵慢吞吞地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披上衣服下床,他推开门,果然是村长,他手里正拎着两瓶白酒和一袋子食品佳肴。
“哦,老朱。”老赵有些失落,虽然他早已经猜得出来客的身份,至少,他肯定来的不可能是大地。可他是多想,多想这一刻来来找他的就是儿子儿媳妇啊。
“老哥哥啊,别让我站这儿了,咱进去说。”朱村长也不客气,直接把雨伞往门边一放就进了屋。
“老哥哥,是我不讲究,这几天根据上级的安排我是除了学习就是开会,硬生生给你晾了这好些天,这不刚得着空,我就赶忙来你这儿了。”朱村长擦着额头上的雨珠和汗水,拿起一瓶酒,轻轻用牙撬开。
“我这儿可没有酒杯。”老赵不咸不淡地回应。
朱村长露出一副先知的笑容,变戏法般拿出两个小酒盅,“这可不是普通酒,是你弟妹用我去年山上抓的蛇泡的,对你的风湿可是很有好处。”
“那我得来一杯。”老赵终于露出笑容,盘着腿桌子前坐了下来。
敞亮人都是酒场无话,碰杯就一干到底,朱村长打开了塑料袋,一次性筷子一掰,二人大快朵颐。
“老哥哥,我早就劝过你先别分家,留着房子自己住,尤其那个农家乐,那可是你一生的基业,是你的立身之根啊,你非不听,着急忙慌的都给俩儿子分了,现在让人给拿住了吧。”见老赵心情不错,朱村长干脆挑明了说。
“你要是来笑话我的,你就走。”
“哎呀,你看你,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啥时候回老二那儿去住啊?”
老赵叹了口气,不说话,自斟自饮了一杯。
朱乡长见他不言语,就跟着陪了一杯。
“你说说,咱现在都全国脱贫了,你老赵领着国家的补贴,银行里也那么多存款,住这种地方能合适吗?”朱村长调侃着。
“是不是乡里来视察了?那我走?等视察完了我再住回来,我不给你添麻烦。”
“扯犊子呢?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能放着好日子不过啊。”
“过什么?我银行里有多少钱,我那俩儿子,俩儿媳妇比我都清楚,我要乱花一分……”
“啥玩意乱花,那本来就是你的钱嘛。”
“算了,不说了,喝酒……”老赵见朱村长又要说教,赶紧打断掉,他知道,他应该有自己的活法,但他习惯了为后代活着,他只是呆板地在效仿自己父亲的模样。
朱村长见劝不动也只好作罢,只好又提议让老赵去村公所边上的小屋住着,那里环境总比这窝棚好。
“那隔壁就是财务室,我不去,别丢了钱再赖我头上。”老赵摇头,他本意上还是替朱村长担心,如果出了事,村长得担责。
“放心吧,现在村公款大多都是云储蓄的,再说你也没财务室的钥匙啊。”
“行吧,你得把另外那瓶蛇酒也给我带上。”喝了酒,老赵感觉自己的风湿还真好了一点。
“哈哈,行行行,我的老哥哥。”
村派出所协调室,朱村长坐正中,大天和大地夫妻俩坐在长桌两侧。
坐在右侧的大地媳妇翠花不耐烦地用小扇子扇着风,那风顺着她的碎花领口直往里面灌,撑得衣服鼓鼓囊囊的。她涨红着脸,一脸不满就开口发难:“咋了,大村长,我们是卖淫嫖娼还是作奸犯科了,给我们整这块(地)儿来。”
“就是,你这村长也管不着司法吧。”做教师的大天媳妇英子也有理有据地附和。
“咳,这不说老赵的事儿吗?给你们协调一下,要去村公所,给嚷嚷开了,你们脸上好看吗?”
“哟哟哟,敢情您还能替我们想呢,就跟我们来这派出所不丢人一样。”翠花咂着嘴嚷嚷,“这老爷子住窝棚也是他自己坚持要去的,我们可没逼过他,昂!”
说完,她瞪了一眼大地,大地吓得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就是,再说了,您如果要协调问题,也得先把我爹叫来吧,这缺个人怎么协调啊。”英子也冷笑着说。
村长心里直犯嘀咕,我要是叫了,就不好给你们撂狠话了,这老赵一定会反过来袒护你们,那不是更麻烦,不过他面子上还是得应付一下:“先说说你们养老的问题,你们知道咱国家不赡养老人是犯法的吧。”
“您别诬赖好人啊,我们可没有不赡养,住我们家的半年,我们顿顿给他吃饱吃好,我们吃馒头可没给他吃过窝头,是吧大天。”英子赶紧抢话,斜眼看了一眼二媳妇翠花。
翠花冷哼一声,底气略有不足的嘟囔着,“我们也是顿顿给吃饱啊,谁不给吃饱了?”
“可我听你邻居说你天天打骂侮辱老人,有这回事吧。”朱村长眉头一皱。
“谁啊,净胡咧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敢打骂我公公啊,还天天。我就是有时候气不过他私下多给老大家钱。理论几句罢了。”翠花依旧不依不饶。
“谁多拿钱了。”大天赶紧否认。
“正月给你们那三万,偷偷给的,你当我不知道?”翠花喷得唾液横飞。
“哟,那三万是给他大孙子买保险的,我们只是代管。呵呵呵,你嫉妒啊,嫉妒你也生个带把儿的去啊,谁让你生俩都生不出,油漆马桶表面光。”英子也不是善茬,硬怼上去。
“你……”
“嫂子你这话过分了昂!不骂你是尊重你还算个文化人,别他妈给脸不要啊。”大地一拍桌子也加入战局。
“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大天撸起袖子也参与进来。
大家越说越激动,就差干一架了。
“够了!”朱乡长猛的砸了一下桌子,外面的张所长倒竖着剑眉带两个员警站在到了门口,这四个活宝见势不妙才不得不老实了下来。
“说我叫你们来派出所是不尊重你们,看看你们这副样子,丢人现眼,哪个人能尊重你们?”朱乡长边说边微微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脸,示意他们注意下自己的脸面。
“反正我没说过不赡养老人,是公公他自己不愿意跟我一起住的。”翠花嘟嘟囔囔。
朱乡长叹了口气,看来这次又是无功而返。老赵希望得到孩子们的道歉,但自己若是用强老赵却一定又会反过来袒护他们,这种家庭矛盾从根本上就是无法解决的。
村公所房子的设施挺不错,不冷不热也没有蚊虫叮咬,可为啥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呢。
老赵知道,村长一定是教育过自己俩儿子儿媳了,他一直等着,哪怕他们不是道歉,只说上几句软话,自己就跟他们回去了。自己不是舍不得给钱,那银行卡里的钱,早给完给,不都是他们的吗?他只是怕一碗水端不平,让这个家的矛盾变大,可越怕,这矛盾却越大。
老赵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入睡,墙边响起了悉悉嗦嗦的声音。
不会是小偷吧,老赵心里直犯嘀咕,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自己的双臂就被紧紧按在床上,一把冰冷的利器贴在自己下巴上,很明显,是尖刀。
“要活命就别出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好好好,你们如果要钱,在隔壁,隔壁就是财务室。”老赵稳住情绪,心想求财的应该不会害命。
“哼哼,那才有多少钱,还装着报警器,你以为哥儿几个都是生手不踩点的吗?”那声音冷笑说道。
那他的意思,是自己有钱?自己有点钱也都在银行卡里啊。
“给我摁好了他。”头头见手下控制住了老赵,一边收起尖刀,一边在老赵床边翻着,终于,他欣喜的拿走了老赵的烟袋。
“哼,盯了你好几天啦。想不到,你这老头,还能藏着这么值钱的古董。”头头借着月光把玩着烟袋,赞叹着说。
“头儿,这能值多少钱。”
“嘿嘿,就这成色,就是黑市卖少说也得十几万。”
想想过去,父亲分家产的时候,因为两个哥哥家境不好,父亲把能用的好东西都给了他们,尽管媳妇天天在自己耳边嚼舌根,老赵并没有任何的抱怨,他依然尽职尽责照看着父亲,直到父亲病逝。父亲临死前给自己留了这个烟袋,本以为就是个念想,却没想到是值钱的古董啊。是啊,父亲也跟自己一样,一直想平等的把自己的所有都给到孩子们那里,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明镜似的计划好了。可就是这份传承,今天也要被人抢去。
想到这里,老赵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心想——妈的,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活够了。
“别哭,他妈的,别哭!老东西,再哭老子弄死你。”头目慌了,伸手去摸刀,老赵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奋力挣脱了掐着他的两个人,顺手抄起了桌边的螺丝刀,猛然刺向还没拿稳刀的头目。
“扑!”头目喷出一口血,老赵用螺丝刀,用不可思议的力气,只一下就硬生生撬断了他两根肋骨,把头目当场扎成气胸。
只凭着一把螺丝刀!
两个小弟也被这气势吓懵了,见老大直挺挺倒下才想起来赶紧转身逃跑,却被愤怒的老赵一个捅伤了大腿,一个扎伤了腰,哀嚎着倒在地上呼救。
冷静下来的老赵见着流了一地的血,突然害怕了起来,他气越喘越急,惊恐地晕了过去,耳边依稀听到朱村长激动的敲门声。
“滴滴滴。”呼吸机有节奏地叫着,老赵缓缓睁开了眼。
朱村长旁边站着张所长,是自己过失伤人要被抓走吗?看他们的表情又不像。
“老赵啊老赵,你可真是厉害,你扎伤的那三个犯人我们查过资料了,是流窜多地的犯罪团伙,这些人多地作案,作案手段极其残暴和狡猾,咱们几省的公安部门可是追缉了好几个月都没抓住,联合悬赏奖励60万,60万呐,没想到你这么大年纪还有这种身手,居然一把螺丝刀就直接搞了三个重伤,我们的年轻员警都佩服你呢。”张所长激动地说。
“还有个好消息。”大地挤开人群凑了过来,“爹,我跟翠花来医院时顺带检查了一下,她又有了。”
“是吗?好,好好。”老赵也很高兴,他望向远处的二儿媳妇,翠花也羞赧地走了过来。
“那你们准备生吗?”
“我跟大地商量了,是准备响应国家的三胎政策生下来,所以爹啊,你看这小孩生下来,吃喝拉撒啊教育啊不都得要钱嘛,所以要听我的,这六十万啊可不能都给老大家,还有那农家乐的股份,咱也得重新算算……”
听着儿媳妇的未来规划,老赵的眼神呆若木鸡,他才刚刚醒,并不想听这些糟心的事,在他模糊的视野中,隐约浮现出一片炎炎烈日下的庄稼地,还是少年的老赵累瘫在黑土地上,就像当今躺在病床上一样无力,他失望厌倦地诅咒着这个世界,累死算球了,这么操蛋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强呢。这时,父亲端来一碗水,他扇着蒲扇,轻声的鼓励道:“儿啊,你想想,咱今年这么好的天气,庄稼种下去,那到了秋天,你可是顿顿往饱了吃都吃不完呐……”
少年老赵抬起头看,烈日下骨肉如柴的父亲笔挺站着,他像神佛一样屹立在天地之间,那份男儿气概,似乎是任何困难都无法打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