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尘漫天,前面的城楼十丈有余,一眼望不到正脊。走近,顺着出檐往上,一层层掉了色的琉璃瓦黯淡无光。到了头,一块蓝底描金牌匾,字迹斑驳,隐约能见着轮廓——永定门。
永定门外,几峰骆驼在尘沙中聚在一起,跪倒在主道旁,贩夫模样的人躲在骆驼身后死死地牵着缰绳。扬尘中,一列骑兵奔来,迅速穿过大门,到了瓮城才缓了下来。再往后又是一列,前前后后几千骑。再抬头时,琉璃瓦上的牌匾字样已经消失在了飞沙走石中。
骑兵过后,一流民模样中年男子缓步走进永定门内。男子破衣烂衫,上身只着一件麻布坎肩,手里拎着个外衣长衫裹成的包袱。走到门口,两列士兵齐刷刷站着,似乎今儿个出入不便?结果,领头瞄了眼中年男子,直接挥了挥手,竟给放了进去。
男子在外城里漫无目地走着,沿途到处都是兵、警,有些兵从穿着看,似乎就是刚才永定门口的那些骑兵。路过一处衙门,衙门口挨山塞海、摩肩擦踵,人们都在朝前挤。男子没凑热闹,老远看到衙门门口狮子旁一左一右两株高挺垂柳。许是六月,枝叶娇翠、随风摇曳。再走近看仔细,万条泛绿中竟飘着许多黑粗油亮的辫子。
“你说,这柳树怎么会长辫子?”
“有人挂上去的呗!”
“可是听说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怪瘆得慌。”
“我倒是想长,这一时半会也长不出来啊!”
男子听着人群外这些似有似无的对话并未在意,径直朝着北面走去。可能是饿极,路过一馄饨挑子有些走不动路,肚子咕噜一声,身边的人都听见了。
“哎?你这是真辫子!”
说话的是个遗老,岁数不大,扮相挺足。瓜皮帽,轻纱长衫黑缎鞋,手中托着一只玳瑁鸟笼,长衫后领上插着一柄扇子,扇子上系了根棍,缚着一面黄龙旗。
遗老挡住中年男子,一只手改托为提,拿稳鸟笼,另一只手拽住了中年男子的辫子,往后拉紧。
“给他来碗馄饨,啊不,两碗,三碗都行,要带馅儿的。”遗老叫嚣着,转过身对着男子说:“这辫子剪了给我,我出三块大洋。”
“我出五块。”
人群迅速聚了起来,看样子有不少是凑热闹地跟着瞎起哄,价格一下子就抬到了二十块大洋。
几声警笛,一队警察冲了过来,挥舞着警棍。人群最终散了去,有个跑得快的竟将辫子跑丢在地,摸了摸脑袋赶紧回来拣。
中年男子喘着粗气,头皮火辣,理了理辫子似乎忘记了饿,赶紧朝着北面跑去。问了一路,终于找到了琉璃厂。拐角处寻得一家典当铺子,在柜台前拆开包袱,里面竟然是件虎皮大袄。一番压价,最终一块大洋成交。
男子小心攥着钱,从典当铺走出来,转身就去了隔壁斋堂。不多久,选了几本旧书,都是些程朱道学与桐城派,因为版好缘故,所以花了不少。末了,找了家小店,余下的钱买了双鞋。换上鞋,又将那件当做包袱用的长衫抖了抖,穿上身。
一块大洋花得干干净净。
中年男子回到衙门口,门口依旧人山人海。不过此时已经有人做起了生意,不知道是马尾巴还是什么毛发,与黑线混编成了辫子,被一码齐栓在竹竿上挑着卖。老百姓拥挤过去,卖辫子的将竹竿高高举起,抢是抢不着。男子绕过人群,贴着墙根挤到了衙门口。
刚想进去,被门警拦住去路。只见男子将程朱道学、桐城派高高举过头顶:“我是举人!麻烦通融一下。”
眼见着门警不为所动,男子隔着长衫摸了摸坎肩口袋,只恨自己之前大洋花得太干净。不过,猛然间又想到什么。
“我这可是真辫子!”
门警没要他的辫子,倒是真放进去了。
里屋一长官正将大洋、小洋码在桌子上整整齐齐,数着玩。眼看着男子这副模样起初还正眼瞧了几下。而后不耐烦地听着男子自报家门,随后就是之乎者也絮絮叨叨,听了半天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当男子询问起长官什么时候重开科举时,被长官一脚踹出了衙门,晕倒在地,那些程朱道学与桐城派也散落在四周。一时间不知是踹晕倒了,还是饿晕倒了。要不是维持秩序的警察将人群推开,这男子能被买辫子的人踩死。
“允泉少爷?”
二、
景山东街马山庙旁,一栋小二楼,门楼匾额徽香居。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只有一桌。桌前林允泉疯狂扒着碟子里的菜,菜色很好菜头也大,徽州蒸鸡、红烧臭鳜鱼、八宝豆腐,总共三大碟。
桌子旁还有两人,一是刚才救起林允泉的警察,元枫;一是元枫父亲元长顺。元长顺早年间在林家老宅做过不少年,受了许多恩惠。后来经他哥哥介绍去了段祺瑞府上,一路跟到北京。结果因为女儿的原因,去年从段祺瑞府上出来了,就在景山东街上开了个徽菜馆。
林允泉吃得差不多,喝了两口茶,叹了口气,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
光绪三十二年,林家招灾,几乎灭门,林允泉吃了官司,流放到东北极寒之地。在东北受尽了屈辱折磨,下过煤井、采过山石,到最后被牢吏故意放走,还没跑出三里地就被毛子掳了去。一同掳去的有上百人,一路上还有被骗去做工的,何止千万。他们一齐被运到了西伯利亚修铁路,这一修就是十年。
宣统八年,西伯利亚铁路延线建成,他们又被送到更北的地方去开荒。直到今年,宣统九年,才因为俄国二月革命爆发,逃了出来。做工总共没挣到几个钱,都花在了回国的路费上。结果,到了北京已经身无分文。
“哪儿来得宣统九年?”一声脆响打断桌前众人的对话。
“元柳快来,见过允泉少爷。”元长顺招呼着门口的女儿。
门口的姑娘二十四五,蓝衣黑裙,胸前挎着个书包。听着父亲喊话,一路走一路扭着头看着眼前这个长衫糙汉子,以及碗碟旁边放着的程朱道学与桐城派。
“允泉大哥?”
元柳也没多问,似有急事,从厨房找了几个馒头塞进书包又跑了出去。
望着女儿的背影,元长顺无奈地摇了摇头。
元长顺出身徽菜世家,家里有老人原先在中堂府里做事,家中有个胞兄后来跟着李经方去了芜湖。所以说,元家在安徽地界上也算得上有头有脸,人脉甚广。
元长顺原先在林家老宅,后来去了段祺瑞府上,这一路就跟到了北京。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奈元长顺这女儿到了北京之后颇有些“离经叛道”,使得元长顺丢了差并于前年离开了段府。同样,元枫本该背靠大树好乘凉,结果也是因为妹妹,混到现在还是个末流。
好在经营多年,有些积蓄,便在这景山东街上盘了家小二楼。元长顺想着最主要得还是守着这个女儿,生怕出什么事。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后悔让女儿读了这么多书,还读得这么出类拔萃。
说起来元柳读书之事与元长顺并没有多少关系。她自幼敏而好学,那时在林家老宅就时常跟在林允泉后面要书看,还不时问这问那。后来到了段府,别有天地。这便考上了北京大学。
一顿饭饱,林允泉算是在徽香居住下了。
白日里林允泉就在各个衙门口瞎转悠,打听打听宫里的事。有了上次得教训,也就只能顺着门缝窥间伺隙,未敢再闯。想着找个宫门禁卫,最好是内廷行走问一问吧,摸了摸口袋分文未有,想想还是算了。
也许是辫子扎眼,林允泉的口袋半晌的功夫就有了着落。他找到一家印刷厂,帮忙刻板。刻的是“文圣”、“武圣”。言必及“府院争权,政不及民,议员扰攘,乱延于国。”或者“督军及百官等,以民主政体只能攘乱,不能为治,不适于中国,请朕复正大统,今复即位。”
钱袋子还没焐热,复辟失败了,圣人倒台。那天,一众警察冲进印刷厂一通打砸,看样子和柳树衙门口的是同一拨,那就好说。林允泉仗着元枫在打砸队伍里,所以是印刷厂里第一个被放了出来的,关键是他还扎着辫子,让人羡慕。不过出来时,钱袋子也抖了个干净。
临走到印刷厂门口,林允泉瞥了眼地上散落的报纸,啐了一口。
“到底是个秀才。”
竟奚落起了康有为。
林允泉心灰意冷,打点内廷行走的大洋还没凑够,朝廷又没了。
回去的路上忽得脑袋生疼,回头一看竟是前些天那个遗老,遗老又扯住了自己辫子。
“快剪了给我,卖钱。”
眼前遗老没了当日提笼遛鸟的风采。瓜皮帽歪着盖不住一头乱发,黑缎鞋丢了一只,只剩下轻纱长衫。长衫后领上插着扇子也不见了踪影。满嘴胡话,晕晕乎乎。
一身烟膏子味。
林允泉正欲挣脱,那边两个粗壮汉子将遗老闷倒在地,遗老瞬间流了一地哈喇子,两人扒了他的衣服,临走前还不忘踹上一脚。
林允泉也不顾头皮辣疼,转了个弯,赶紧跑回徽香居。
三、
回到徽香居,看着元柳,似乎忘却了白天的不悦。
晚上林允泉找来元柳,似小时候,问起了话来。可是眼前这穷酸饿醋与北大学生之间多少有些文不对题、语不投机。
林允泉找来程朱道学与桐城派,随便翻了一页,说要考考元柳,元柳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己又不考八股,读不来这些状元文章。
说到此,林允泉有些黯然。元柳睨了眼他长辫没好气地揭了伤口。
“你都革了功名,还想着考状元呢?”
结果林允泉竟不羞不恼,说起典故。雍正朝状元于振,被革了功名贬为庶人,后又在乾隆朝高中。
“等着就是一个改朝换代!”
元柳竟被允泉大哥给气笑了,也许是她长大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而允泉大哥却还是林家老宅时的那个林允泉。
元柳走到窗前,推开窗,指了指外面的天。
看着这酸儒劲儿倒还不如学校里教英国文学的辜鸿铭,却有点像同校的讲师林纾。
正好都姓林。
两人之间对话,站在门外的元长顺听得清楚,却未必明白。晚上,元长顺找到林允泉,说是叙叙旧。
不明白的是,林允泉称元长顺为长顺叔,而元长顺却一直称林允泉为允泉少爷。
哪怕元长顺曾在总统府行走,哪怕元长顺是远近闻名的徽菜大厨。反过来,即使林允泉家道中落,即使林允泉是个罪人。
元长顺同林允泉闲言了几句,转而问到林允泉的婚事。结果林允泉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早有安排在先。即使家道中落,即使是个罪人,这婚约对方也是不好毁的。等过段时间回黟县老家再论。其实林允泉心里清楚,自从林家招灾,自己流放,那门亲事早没了,年号都能换着跟玩儿似的,何况是一纸婚约。
最后元长顺恳请林允泉照顾着点元柳,没事多教育教育她,姑娘家的太激进不好,还是要传统些。
第二天林允泉便又跑到街上瞎转悠,这会儿他也没跑远,就在这景山东街上来回走动。来去来回一上午,将整条街逛了个遍,别的事也没做,光顾着观察沿街报童。
而后,林允泉买了几份最时兴的报纸回来了。
最终,林允泉从众多报纸中找到了林纾。
去林纾府上拜望又是一天,去之前林允泉从元长顺那儿支了一笔钱,跑到琉璃厂荣宝斋买了些文房,又给自己置办了一套新衣衫。
这样的人林纾自然是要见的,毕竟林允泉言必及程朱道学与桐城派。不过聊了一半道学之后,林纾又问起了其他,诸如《茶花女》、《大卫科波菲尔》。
结果林允泉答不上来。好在他是留过洋的人,这不是在毛子那儿待过十年。所以,林纾又问起了托尔斯泰。
可想而知。
中午林纾没留这个本家吃饭,临走前送了林允泉几本书、几张报纸。
林允泉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府邸,啐了一口。
“也不过是个举人。”
林纾送的那些书报还是有用的,甚对胃口。看多了之后便思如泉涌、下笔如飞,写多了之后便挑了几篇好的投了出去。
不愧是个举人,这边投了那边就登上了。这一篇也有些意思,写的是自己拜访林纾的经过。有这篇投石问路,后面的就顺畅了些。
不多久,林允泉就还了从元长顺那儿支的钱。
又没多久,林允泉便专职写稿,《徽香居》里帮工活也还了回去。眼见着林允泉上了路子,元长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才是个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四、
数十载颓堕委靡,此一朝万象更新。连续刊登数篇后,林允泉得意自满,自觉某篇写得“义法”讲究、“义理”深邃,言之而有物、修辞立其诚,便将这份报纸拿给了元柳,在她面前炫耀起来。元柳这次倒没有当场驳了允泉大哥的面子,而是将报纸留了下来。
一周后,林允泉门缝里塞进了一张新的报纸,寻遍全版,找到某篇,写的是提倡新思想、反对旧道德,欢迎德先生、接待赛先生。
之后的日子便是你来我往,有时候甚至是两张。元柳还有学业而林允泉是专职撰稿,便有时间多写一点。通过塞门缝这种方式林允泉照顾着思想激进的元柳,也算是不负长顺叔的嘱托。
其实林允泉也明白,自己这个举人未必就是眼前那个女大学生的对手。反而,元柳文章中的一些观点林允泉根本无力反驳,好在可以春秋笔法,好在可以顾左右而言他。
至此,林允泉也没有去找别的营生,更没有回黟县。他仔细想了想,不过是没有个位子,真若是当了官,也就是现在每天生的活,言论而已。
反正也没了朝廷,就在这报纸的方寸间打打嘴仗,甚是过瘾。
这瘾一过就是两年。
最近,林允泉着实有些郁闷,已经好多天没往元柳屋子里塞报纸。其实他心里很清楚,闭门造车而已,两年时间,再多“义法”讲究、 “义理”深邃也经不起翻来覆去地说,总之,写来写去就是那些话。而元柳那边却没闲着,一会一个新思想,一会一个新主张,都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这一阵便败了下来。这两年来,谁照顾谁还说不准呢?
垂头丧气的林允泉有些日子没有动笔,曾想去林老举人那儿取取经,转念一想那些小仲马、狄更斯、列夫托尔斯泰,心里就犯起了怵。最后狠了狠心,跑到北京大学图书馆东边的大世界书店,翻都没翻,买了一本《茶花女》。
手中拿着《茶花女》,似乎有了些底气,林允泉呆呆地立在北京大学门口,看着进出的学生,心里想着这就是原先的京师大学堂吗?
想进去,却又迈不动步子,林允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说起来徽香居就在北京大学附近,两年来却从未踏足过这所最高学府,多少也有点枉为读书人的意思。难不成现在回徽香居去取那些程朱道法与桐城派为自己壮壮胆?
进退维谷、瞻前顾后,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吱——一阵刹车声,一辆轿车停在学校门口,轿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西装革履小步跑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另一边下来得就更有意思,手持文明杖,长袍马褂瓜皮帽,帽子下竟与自己一样,有根辫子。
西装革履鞠了躬,表示就送到这里。
而辫子君抱了抱拳,表示多谢、请回。
这才是读书人的体面!
目送轿车远走,目送辫子君拄着文明棍大摇大摆走进校门,林允泉着了魔似地跟了进去。
结果却被门卫拦了下来。
“我也有辫子!”
“那是辜鸿铭,你是谁?你要找个教育部的人给你开车门,我就让你的辫子进这个门。”
说到底,还是需要一个位子。
林允泉确实想拜访辜鸿铭,虽说辜鸿铭只是个名誉进士,虽说北京大学位置一点不远,但是从心理上来说,林老举人那样的好像更近一些。
最后没法子,林允泉报上了徽香居,并提出是要进学校找元柳,听到这个名字,似乎跟打开了车门似的,卫门毫不犹豫地就将林允泉放了进去。
林允泉问了一圈,听说辜鸿铭在红楼开会,便径直走了过去。没想到还没走到红楼门口,老远就听到一阵嘈杂。砰地一声,似乎是砸碎了玻璃。
这就是读书人的体面?
林允泉还没走近学生看个究竟,就被一张报纸团成的球砸到了头上,刚要发怒,却发现地上的报纸甚是眼熟。
这不是“新申报”吗?
林老举人果然翰林子墨、道德文章,这讽喻起来笔参造化犹如刀枪剑戟。林允泉将辜鸿铭抛诸脑后,回到徽香居,等着元柳。
晚上,林允泉春风得意,敲开了元柳的房门。不等元柳张口,林允泉举起手中“新申报”鼓吹起来。
此文为林纾在新申报上发表的《妖梦》,说阴曹地府中有一白话学堂,学堂大门有一对联:“白话通神,《红楼梦》,《水浒》,真不可思议;古文讨厌,欧阳修,韩愈,是甚么东西”。入二门又一联:“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
林允泉正欲哈哈大笑,元柳看着眼前这张皱皱巴巴的报纸笑出了声,这一笑硬是把林允泉给噎了回去。
“允泉大哥今天去北大了?”元柳实在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这张报纸呀,是我扔的!”
随后元柳站起身子,走向书架,拿出一本杂志递给林允泉:“这里面有一篇《文学革新申义》,是我同学傅斯年写的。”
见着林允泉举棋不定,元柳硬塞了过去:“文章可以不看,人你得知道。允泉哥不是总把科举挂在嘴边吗?傅斯年祖上是清朝开国第一位状元傅以渐。”
元柳指了指窗边,语重心长“允泉哥,您不能总是关起门来道德文章。程朱道法、桐城派也不能仅存于书中,您看看这大街上,谁才是真正的妖,您看看这世界里,谁才是恍如梦寐。醒醒吧!”
两人之间对话,站在门外的元长顺听得清楚,却未必明白。晚上,元长顺找到元柳,说是谈谈心。
元长顺将林允泉从头到尾夸了个遍,左一个允泉少爷,右一个允泉少爷。其实以林允泉现在的样子,哪儿还有什么少爷模样。只不过落魄少爷也曾有过权势,而勤勉如元长顺,家业再大也不过一个厨子。
有些东西与生俱来,深入骨髓。
“爸,他即使是少爷,我也不是什么丫鬟。”
“谁说你是丫鬟,允泉看样子是不回去了啊,留下来多好。他那样子也不像将来会娶小,这样你不就是林元氏了嘛。你呀,就是书读得太多。”
“爸,这就是你所谓的传统?”
元柳用尽全身力气将父亲推了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那边,元枫端着酒菜来到林允泉屋内,也说是谈谈心。
两人刚碰上杯,那边砰得一声,惊得赶紧缩了回来。林允泉朝元枫摆了摆手,一脸无奈。
元枫倒是没心没肺,只觉得这都是读书人之间的事。
林允泉有些怅然:“读书人?读书有什么用?”
元枫敬了杯酒,觉得怎么没用?总要强于厨子。虽说这店开得热火朝天,那也是苦费心思、任劳任怨。反正他自己是吃不来这个苦。退一步说,做得再好,那还是个厨子。早些年家业辉煌,那是上面有人,现在呢?凭什么还可以在这条街上混下去?那是看着元枫的面子。
说着,元枫放下酒杯,拿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可是只能保自家太平啊,我倒是想去别人家耍耍威风。允泉少爷,你是中过举的,你说这当官……”
至此,林允泉算是明白今天这杯酒喝得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茶饭无心,满脑子都还是“妖梦”,随口就应了一句:
“你要想捞偏门就不能走正道……”
元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向书桌上那一摞程朱道学和桐城派。
“那也就是考八股时用用。”
五、
中午这顿酒可比昨晚的好太多了,元长顺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酒桌上只有元枫和警察署长官张承业。
张承业父亲张伍谋如今正在安庆,前年张勋复辟,安徽倪嗣冲带头奉诏谢恩,这其中,张伍谋表面附和、甚至怂恿,私底下却按兵不动。张伍谋是有计策的,如同当年袁世凯身边的北洋三杰。皇帝你来做,革命果实我来收。
“时机很重要。”张伍谋夹了口菜。
这革命到底革的是谁的命?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地盘、山头。打仗打的是人和钱,有钱才有人,有了人才有地盘,有了地盘才会有更多的钱。
有了地盘就有税收,要不谁会跟过家家酒似的混战?地盘就是税,就是民脂民膏。
想当年张伍谋为了掠夺徽州地区汉人团体的财产可谓费劲心机。徽州林家家主林德肃硕望宿德,并且具有新思想。当时号召徽州地区汉人团体踊跃捐款,资助革命,那可是一大笔真金白银。可怜他那封建儿子抱残守缺、顽固不化,什么样的年代还想着科举?
“你读过书吗?”张承业举起杯子,元枫赶紧迎上去。
这也就是林家的命门,被别人拿捏住。想当年,多方势力都在打着捐款的主意,最后竟到了倪嗣冲的手里。
一家人两条路,这是家门不兴。
“我感觉元大厨也有些守旧啊,你还是要有新思维……”
话未说完,元枫赶紧从衣服中取出准备好的红纸包。
张承业掂了掂,又在元枫面前晃了下:“你看,倪嗣冲跟着张勋后面走,最后手里的东西,最终不还是到了我们张家。”
“所以说,地盘很重要,跟对人更重要。”
元枫听完,赶紧敬上,仰脖一饮而尽。
张承业表示东城最近不太平,原先管着东城的老孙心慈手软,不堪大用。他那脾性去看拘留、管收所,最合适不过。这样,东城这片就空出来一个缺。
元枫赶紧表态,连着敬了三杯。
张承业忙说不急:“你若是当得了东城片的头,也得替我办些事。”
元枫许之。
干了最后一杯酒,张承业从凉菜中挑出十粒花生,拨给元枫三颗,剩下一口塞进嘴里。
元枫将张承业送到门口,张承业打了个酒嗝。
“你那妹妹不太安生啊,让她注意点。”
一顿酒过后,林允泉失踪了。后来,北京的夜里多了一只孤魂野鬼,游荡于世间百态,恍如妖梦。
六、
那天,学生们聚起,被冲散;聚起,又被冲散。
昏暗中,元柳被乱棍击中头部,一道人影将她救了出来,抱在怀里从后门拐进徽香居。
“放我下来,为什么要救我出去?!就这么怕死?你在西伯利亚连真老虎都不怕,还怕这群纸老虎吗?他们是不是妖魔鬼怪?他们是不是比老虎还要残忍,还要可怕?真老虎要吃你肉喝你血的时候,你尚且知道反抗;难倒你们都想成为纸老虎去吃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这个国家,你们难道看不见她到底怎么了吗?还是你们装看不见?!”
“程朱道学与桐城派哪一条教你丧权辱国?哪一条又教你割地赔款?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但是,真理并未战胜强权,因为弱国无外交。泱泱大国为何弱,弱的是你们,因为你们有病!这个国家才有病!”
元柳将手中的《新青年》递给林允泉,推开父亲,转身走进了后厨,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只馒头。
元柳掰开馒头,蘸上额头上顺着淌下的鲜血,分给林允泉和元长顺一人一块。
“你们病了,吃吧,这是你们的药。”
门外响起猛烈地敲门声,元长顺赶紧拽着二人从后门往外跑,元柳不允,林允泉亦未走一步。
林允泉走到柜台,从隔断中拿出一把剪刀剪向自己的辫子,一把甩到脑后,拾起桌上的《新青年》冲了出去。
屋外,元枫穿着崭新的制服站在所有警察的最前面。双目对视。
只见林允泉高举《新青年》。
“打倒这个吃人的世界……”
七、
安定门外。
“这个国家假‘圣人’太多,而真教师太少。此去沈阳高师有学校的意思,也有我自己的想法。将来那边可能还要筹建东北大学。”
“我愿‘追随’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