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饼果子十分之一套!” 两个人冲到清掌柜的铺里大喇喇坐下,高声叫道。此语一出四座哗然,惊掉了一地的筷子。
清掌柜踮着脚避开那些打滚的筷子,绕着那二人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了三圈。顾湘被转急了,“啪”的一声把一文铜钱向桌上拍去:“小爷有钱。” 清掌柜这才将钱掖进围兜,吆喝道:“两位爷……一位姐儿,煎饼果子……十分之一套。”
这两人不及细思,只将那桌上油盐酱醋芥未蒜蓉辣椒面狠狠倒上两碗,然后举着筷子只等煎饼上桌。就在刚才,他们还是被清清从门后拿出一把沾满牛粪的扫帚,毫不客气地赶出去的。
这两人正是相互认识不到一天的顾湘与温客行。
且说落水被顾湘救转回来的温客行发现一个陌生女子把舌头吐在自己口里乱搅,一个书生受次大辱焉有不训斥之理,正当他骂到兴高采烈之际,又被顾湘一脚揣进水里。
正当温客行命悬一线之际,好巧不巧,遇着团子上山采药回来。
“小顾湘快住手!”团子正背着药箱从林间钻出来。
可怜的温客行,断断料不到会被顾湘重新踹下水,几番挣扎,眼见只剩一双青白的小爪爪举在水面,幸得那团子来得及时,忙不叠扔下药箱,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几下就游到他的身边,倒提着双脚救上岸来。
顾湘也料不到自己会有这般举动,吐出的半拉子舌头竟是忘了缩回,及至看到温客行被救上岸,忙不叠凑上前去要帮忙;那边厢,温士子正煞白着脸,若说适才落水尚有些思想准备,可被顾湘这般踹下水则是太过突然,落水落得太急,又加之吞了半棵水草在嘴里,等他吐出水草和腹中的河水,已是去掉半条性命。绕是如此,一睁眼又见顾湘吐着舌头折身探看,似是意欲人工呼吸的样子,吓得瞬间将游离在外碎得七零八落的魂魄收拢来,一边猛烈摇着双手,一边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往一边滚,满口的泥水随着一声巨咳从肺腑里射将出来,小顾湘躲避不及,被喷得满头满脸,但听“哎哟”一声,又咬着舌头了。
这一咬不打紧,顾湘是最怕疼的孩子,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双手胡乱着在脸上抹那秽物,又抹出一条水草来,恰是那温士子吐她脸上的,气得她大跳起来,也顾不得舌头痛,女孩子家家,没有哪个不爱漂亮不爱干净,凭白被一陌生男子这般羞辱,再一次叔可忍婶婶也不能忍!去你的吧!这一次她犹记得收回舌头了,一个抬脚又想踹出去。
“劣徒!”说时迟那时快,忽见一团绿影挡在那士子身前,顾湘只觉犊鼻穴一痛,整个身子便要倒下,又被拉了回来。
“师……师父。”来人正是顾湘的师父草儿。
“哼!”草儿看着满头满脸污秽不堪的徒弟一眼,又是嫌弃又是心疼,由不得便将那凌厉的眼光转向温客行。
胆大包天的臭小子,敢欺负我楚门的娇徒。草儿皱了皱眉头,拿眼将那倒霉士子挖了一下,只把个可怜书生瞧得直打寒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
都说自家徒弟自家香,落到草儿这里那更是一点折扣也不打。想着自家如花似玉的徒弟再顽劣,却也是好心救人,如今落得如此不堪,这师父的脸面何在?想到此处,草儿不由得面似冷铁,手下一丝犹豫也不肯,竟抓起温客行扔进了团子的柴屋,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堪堪被换好衣服走出来的主人撞了个正着。
团子唬的一跳,江湖上的传闻果然不虚!她哂笑道“楚掌门的护短竟还是如此清新脱俗出类拔萃啊”。
见团子将自家的言行望得一清二楚,草儿虚着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眼风瞧见顾湘委着身子悉悉索索地躲在团子的身后,满眼含笑又不敢流露的小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突然绕过团子,旋风般来到顾湘身边,两指一搭,小顾湘也飞进了柴房,直直扑进了温客行的怀里。屋里又传来一声惨叫,男声!
好歹有个垫底的,小泼皮也不至于摔得太难堪。草儿好整以瑕暇地禅了禅一尘不染的绿袍子,抬头望天,一言不发。
啧啧,这护短的工夫真真是登峰造极了。团子忍住笑,也不点破,躬身将草儿迎进东厢茶室,私下却着了个粗脚丫环熬了两碗浓浓的红糖姜水,并着两套干衣送去柴屋不提。
话说,被关在柴屋的两个少年互相埋怨了一夜,早已疲乏至极。那顾湘儿自小被师父惯得不成样子,哪里受过这般苦楚?那斯文公子更是瘦弱不禁,两人竟双双睡了去。夜上三更,窗外凉月高悬,顾湘被肚子的鸣叫声惊醒,发觉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稍一离开那怀抱,便寒气逼人,这温暖谁人舍得离开?师父啊,你也不给徒儿送床褥子来,莫不是想冻死徒儿来?不,您老定然是舍不得的。小姑娘委委屈屈地吸了吸鼻子,早将师父叮嘱的男女授受不亲忘得干干净净,辗转找了个最舒服角度,理所当然地躺在温客行的怀里窝着;又想着自家三天没洗脸,这蓬头垢面的也难怪被斯文书生嫌弃,她心性原本纯良,加上书生的怀抱着实舒服,心下由不得便将白日里的羞辱忘了个精光,竟有闲心偷眼看起那书生来。哎哟,这一看不打紧,那书生竟生得面如美玉,修眉俊目,和话本里的贵公子是一般无二嘛。顾湘年纪虽小,但自小偷着下山倒也是听过许多话本的。想不到话本里的贵公子竟能在山野里让她遇着。
小顾湘登时来了精神,猴起身子趴在温客行的身上,伸出一只细白的小手在虚空里比划着眉毛鼻子嘴巴。正当她比划得起劲,冷不防被那嘴巴一口将手指咬住。
小顾湘吃痛,忍不住收回手,谁知对方咬得紧,竟像要生吃了一般。
“我和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咬我的舌也便罢了还咬我的手!”顾湘好不容易抽出手指,想着前因后果,竟又在温客行身上找了个温暖的位置躺下,舒舒服服地哭将起来。
天下竟有这般刁蛮任性又天真可爱的女子。温客行又冷又气又好笑,却也不忍心推开怀里这梨花带雨的少女,只得任由她胡搅蛮缠。
正是初冬时节,窗外下起薄雪,雪已寸许深,雪光照得四下亮如白昼,一枝红花探进窗来,摇头晃脑的样子委实像是怀中的少女。温客行忍不住微微一笑:“雪夜无人花放肆。”
那顾湘没读什么书,却也知道放肆不是好言语,羞恼地坐了起来,转过身子抱膝赌起气来。
突然,两人的肚子同时发出响亮的腹鸣声,于深夜里尤是清晰。也是,当夜的两碗红糖生姜水早敬了五脏庙,此时,已然饥肠辘辘。顾湘捂住肚子再也忍不住,当即转过身来,不曾想那书生也颇有默契地转过身来,两人互看一眼,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光,双双来到灶房。
团子家的柴房紧着灶房,两人翻捡一番,就差将锅灰给扒干净了,竟是一丝食物也没找着。大饿之下必有勇夫,顾湘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何不如就此下山闯荡江湖去,反正师父也不疼自己了。那温客行向来书生意气,早就对行走江湖向往得紧,如今还有个美貌少女陪同,哪有不去的理?两人一商议,竟拿了柴刀,劈开团子家原来不结实的窗棱,跳将出去,临走,还顺走了草儿的名剑王者香。
两人一阵狂奔,终于瞧见一座小镇,果然是夜深人迹绝。两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记得白日的恩怨情仇?未来的世界正向他们招手了。正行着,顾湘突闻一阵异香扑鼻,将两个饿鬼勾得腹鸣如鼓。两人顺着香气扑去,还是顾湘眼尖,老远便见一间辅面,她颇识几个大字的,一字字读下来:“清清煎饼,十纹一套。”喝!好一间煎饼果子辅!
两人登时精神抖擞起来,也不觉腿软手软了,三步紧着两步跳到辅子里,找一张桌子坐下,高兴地对掌柜道:“来十套煎饼果子,要最热的!”
“十纹一套。” 清掌柜懒懒地过来招呼,想不到这半夜的还有生意,她也乏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肩上取下一块破布,一阵风地将桌子擦个圆乎,桌子上油污还是油污,布还是那块布。
“拿来。”顾湘朝温客行伸手。
“拿什么?”
“银子啊。”
顾湘见温客行温吞的样子,早急不可耐了,欺身上前,就要摸他的腰。
急得温客行大喊:“我的银子全掉水里了。”
“哟,想不到两位竟是吃白食的?”开店十数年,迎南送北,清清可不是善茬。
当真是英雄末路。一不做二不休,何不如……
温客行毕竟是书生,听说为了这口腹之欲,竟要走向不归之路,不禁仰天长叹一声,“也罢。”
二人寻得一僻静小巷,埋伏到天亮,才听得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顾湘倒底年岁少,肚子又饿,想到又香又热的煎饼果子,早耐不住窜出去,娇叱一声:“呔!” 只听‘咕咚’,来人吓晕了。顾湘和温客行走近一看,竟是歌寻那小子!
两人再也顾不上许多,趁着这小子尚未醒转,立刻将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才从衣服缝里抠出一枚油光黄灿的一文钱。蚊子腿也是肉!两人相视一笑,扔下吓晕的歌寻,夺命般向着清清煎饼辅跑去。
见到顾湘排出一文大钱,不出两秒,清掌柜“嗖”的一声送来一个物件。顾湘和温客行着急忙慌凑上前细看,但见桌上落下个头号大碗,里面放着一节鼻S般大小的煎饼果子,饼子是好饼子,油光发亮,半遮半掩隐隐透出里面橙红靛青的红萝卜韭菜馅,要多诱人有多诱人。
顾湘还在发呆,那温客行却忍不住了,早将斯文二字撕得稀碎,拿起筷子就要戳进碗里,顾湘大急,从身后‘噌’的一下抽出师父那把名剑王者香,向碗中劈去。
店里一片惊呼,音未及落碗中饼子已成两半,盘子毫发未伤。一片掌声中,清掌柜拿出尺子量了量,两节饼子大小毫厘不差。她颤抖着身子向顾湘竖起大拇指。王者香果然是把名剑,削起煎饼果子来准头百分百。温客行夹起一小断煎饼在醮料里胡乱一搅,就塞进嘴里吞了下去,眼见他又将筷子伸进另一节饼子,顾湘大急,抄起筷子插进碗里,谁知那饼子委实太过小只,眼见温客行又将筷子戳了下来,顾湘一急,直接拿起碗,将那果子倒进那碗黑漆漆的酱油芙蓉辣椒汤里,一头埋进碗里,将那节饼子连汤带汁吞了下去。
喝罢直了半天的脖子,才哑声对温客行道,“吃饱了,上路吧。”
两人大摇大摆出了饼子铺,才想起把吓晕的歌寻落在雪地里。两人顾不得许多,箭步冲将出去,见那歌寻尚且躺在地上,牙关紧闭,鼻息微弱。
想到他的师父光头强那凶神恶煞的名声,顾湘吓得矮身冲着歌寻胸口狠捶几十拳,见他兀自双眼紧闭没有声息,又去掰他眼皮,还是没反应,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又做了一套人工呼吸,只是这次学乖没有吐舌,一番施救歌寻喉中竟‘咯咯’响了起来。
只见他眼睛微睁,有气无力道:“好大的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