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我尚未出生之前,九州大陆已然一片混乱,妖魔四起横行于人间,对于肉体凡胎的人类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起初还有热血沸腾的小伙子操起棒子积极反抗,可是干着干着大伙就发现对付这些彪悍的妖怪,别说是棒子,就算锤子也没个卵用,眼瞅着小伙子们沸腾的热血从脖子喷出来,然后凉凉,从此再没人说什么与天斗、与妖斗,毕竟不管和谁斗,总是需要胆子的,而那会儿,人的胆早被妖魔给吃了。
后来,我们村的人为了苟全性命于乱世纷纷关门闭户,就连拉屎都不敢去茅厕,只能在马桶里解决,长此以往,不管是谁家,一推窗户便臭气熏天。大伙天天宅在家里无事可做,按理来说,新生儿的出生率应该会突飞猛进,然而恰恰相反。拿我们村来说,已经七八年没有小崽子出世了。大约是自己体验了生存的艰难,宁可绝后,也不生娃,毕竟为生物链做贡献这种事,物质上没有补贴,精神上没有嘉奖,付出和回报率难成正比。
躲在家中避难的人们成天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冥思苦想,想什么呢?想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所以答案五花八门。有个人说,人活着就是经受苦难,最后涅槃,这个人后来改名叫知空,他不仅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还把家也改了,改成法华寺。大家搞不懂知空,就私下里喊他奇葩。
乱世不缺奇葩,当然也不缺奇事。但在这种背景下,我的出世可谓稀奇,因为闭门关户苟且偷生的日子里人们不事生产,粮食挺稀缺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有闲情逸致生娃的都是脑袋被门挤坏了的。据说,我娘的脑袋不是被门挤坏的,而是被一只蓝面碗砸坏的。
我爹脾气特别大,常常因为没肉吃而发脾气,有那么一天,我爹又发火了,他一掌劈开了饭桌,随着啪的一声,蓝面碗飞了出去,砸在我娘的脑袋上,头破血流倒不是啥大事,可惜了几只在地上翻滚的土豆。我娘来不及擦干额头的血迹,慌忙弯腰把土豆捡到桌子上,安慰我老爹:“气大伤身,会死人,我们躲着不出门就是图个活下去。”
我爹可听不见这些大道理,脖子一横:“这种缩头乌龟的日子,真是过够了,老子多久没吃肉了!”说完,拿起长枪便冲出门外,他去后山打獐子。我爹以为,若是不能痛快的吃喝,恣意的行事,活着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像他这样无肉不欢的人,没肉就是没快乐。但他这趟进山非但没打着獐子,还被妖怪吃掉了两只胳膊,要不是熟悉地形跑得快,应该是整个儿进了妖怪的肚子。据说吃他胳膊的妖怪长得挺好看,虽然身后是蓬松的狐狸尾巴,但是却长着一张娇憨的娃娃脸,可无论多好看,吃人总是邪恶的。我爹失去胳膊之后,连脾气也渐渐消磨了,如果说人的本事是助长脾气的利器,那么我爹的利器已经碎得稀巴烂,现在他吃饭都需要我娘喂。
一个人精神上的残缺是从肉体开始的,这话果然不假。这以后,我爹再没嚷嚷过要吃肉,他每天晃荡着空袖子坐在窗前看着天边的云,云是自由的;云下有棵参天古树,树是自在的;风从树间穿过,风是自如的,叶子随风飘落,叶子是自得其乐的。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从这时候起,我爹身上也出现了久宅不适症,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冥想大军。
我娘定然是想用新生命来激活我爹的生存意志。果然,在大磨难面前,女性的觉悟和智商是在线的,所以从生命学的角度来说,女人绝对伟大于男人。我娘雷厉风行,没多久就成功的把我装进了肚子,那会她常常抓住我爹粗糙的大手覆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嘴巴里还念念有词:“他爹,这娃叫肉肉好不?”这时候,我爹原本呆滞的目光中会透过出些许光彩,这个可能就叫希望之光。看来我娘是对的!
十个月很快,我迫不及待地从娘胎里滚了出来。我娘说我是个怪胎,瞪着眼睛出来的,样子有点吓人。生下我之后,她来不及休息,便抱我去厨房,然后从高高的柴火堆里扒拉出一些木柴塞进锅灶里,大锅里烧着水,水冒着泡泡,我被烟熏火燎呛得咿呀吼叫,吼叫吸引来了在窗边思考人生的老爹,就在我娘要将我丢进锅里的一瞬间,我爹怒叫一声:“你干啥?”我娘回头嫣然一笑:“别心急,得煮熟了。”我爹的脾气又大回来了,具体表现在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疯了吗?”我娘仍然不疾不徐道:“我们叫他肉肉,他就是一块肉,你想很久了的肉肉。”
一直以为我的功用是温暖我爹的心,没想到居然是喂饱他的胃,女人狠起来果然没男人什么事。我娘执意要将我丢进锅里,我爹两袖空空,无力阻止,情急之下一大脚把我开出了窗外。
【二】剑阁的老阁主说,他捡到我的那天,月黑风高,我在草丛里鬼哭狼嚎。这种乱世,人命最不值钱,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初生婴儿都无法激起路人的恻隐之心,我也不例外。他之所以把我捡回去,是因为剑阁里的人跑光了,堂堂剑阁阁主,手下没个干活人,传出去很难听的。
按照童养媳的叫法,我应该叫童养工,工人的人。
所以,从蹒跚走路开始,我就被压榨。白天扫院擦门,晚上还会被揪着耳朵拎出来练功。干活也就认了,毕竟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但是这练功,真的非常不情愿,剑阁的武功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厉害,九州大陆,妖魔横行,人的一招半式根本屁用不顶,每晚练功,我都是懒懒散散,好在老阁主也随我得过且过,通常练剑结束后,老阁主会教我吹会笛子,这个我还颇感兴趣,音乐是上天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人的喜悦、愤怒、哀伤、甜蜜尽在其中。
笛声悠扬,婉转在剑阁的上方,老阁主说:“看吧,收拾这些妖魔的,还得我剑阁中人。”老头说这话的时候,偌大的剑阁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禁看了看一脸风霜的老阁主,他还能抗得动剑吗?我就更不行,我才六岁呢?昨儿才尿的床。秋天到了,银杏的叶子铺了一院子,老阁主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说:“等银杏再绿时,剑阁的人就多了。”虽然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但我内心还是有些期待的,总和一个乏味的老头生活在一起,很是无趣。我继续扫着地上的落叶,冬雪就施施然飘落,雪一融,春天来了。
剑阁的人果然多了,但是麻烦也多了。例如,我原本只要煮两个人的饭,后来是三个,再后来是四个,再再后来,数都数不过来。
来剑阁的人很多,他们成天嚷嚷着一件事,驱魔。每当他们七嘴八舌吵嚷时,老阁主和我就靠在墙壁边嗑瓜子边听。看到他们为驱魔方案争得面红耳赤,我也好想插两句,显示自己的牛掰。然而,每每我还没来得及清嗓子,老阁主就将一把瓜子仁塞进我的嘴巴里。东西乱吃最多死自己,话乱说会死一户口本,虽然我没户口本,但还是觉得这事儿挺严重,于是乖乖闭上了嘴巴。
看来无论世道有多糟糕,总有人想要拨乱反正。我沉浸在他们为天下苍生干架的感动中,老阁主冷哼一声:“幼稚!”我反驳:“我才六岁,幼稚才可爱!”
老阁主说,他们十有八九是来剑阁蹭饭的。我这才惊觉,这些人每天一大早就吵嚷着驱魔,却总也不行动。他们分为两派,一派负责说,操家伙上!另一派负责说,再等等时机尚未成熟。时机总也不成熟,我每天去淘米煮饭时,看看谷仓忧心忡忡,这么多人天天吃,地主家也吃穷了啊。
我问老阁主,为什么我们不赶走这些吃干饭的?
老阁主讳莫如深:“人在算的时候,天也在算,人算不如天算!人原不是我们请来的,又如何赶得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扫把,匪夷所思,赶人还这么费劲,要扫把是干啥的。老阁主见我冥顽不灵,拿个笛子悠悠扬扬吹起来,曲罢,又将笛子塞进我的手中,示意我来一遍。人老了,说糊涂话,干糊涂事,还不讲究卫生,我擦了擦笛子学着他的样子吹了吹,老实说,我总怀疑笛子上有他的口水,这严重困扰着我,让我无法全情投入。
很快,我就可以对他们的争吵视若无睹,老阁主说,他们也不容易,为了一口饭,一群大老爷们每天尬演尬吵。我翻翻白眼,我还不容易呢?平白无故伺候这么一帮孙子。早起,穿过正厅去厨房熬稀饭,米越来越少了,却也不见老阁主发愁。
十年后,我十六岁,剑阁的米仓终于空了。
晌午,我还躺在床上睡大觉,不是罢工不做饭,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了晚上,厨房里居然窜出了火光。难道世上真有田螺姑娘?我慌慌忙忙冲向厨房,想要一睹田螺姑娘的芳容。结果看到的却是那帮壮汉,扫兴之余,发现厨房的门帘上血迹斑斑,锅灶里传出了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大锅四周飘着热气,些许诡异的肉香味飘了出来。老阁主茹素,剑阁的锅从来不煮肉,这帮鸠占鹊巢的孙子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肉。没有田螺姑娘,我内心失落无比,转身准备回房继续躺尸,谁知这时有人接开了锅盖。锅内赫然出现一只手,肉不多,枯如老枝,这可不正是老阁主的手?在看看门帘上的血迹,我顿时全都明白了。
【三】我想起了很久之前和老头的一段对话:
“老头,这帮孙子,为了吃饭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米吃光了他们说不定会吃你!”
“吃就吃吧,怎么死都是死,早晚都得死,我死后,你会记得我吗?”
“大概不会吧,毕竟你不是年轻的姑娘。”
“不记得就算了,在我坟头吹个大悲咒追忆一下总可以吧?”
“好的!”
老阁主死了,骨头渣都熬成汤进了那群王八蛋的肚子里?哪里来的坟头,我坐在剑阁空旷的院子里给老头吹笛子,吹大悲咒,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老头莫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佛爷爷?我们不懂日升月落也不明白花开花谢,看不透悲欢离合也参不了人心。大悲咒其实不悲,吹着吹着尽然有一丝喜悦,一曲吹罢,剑阁的屋顶落下几道黑影,黑影随着一阵青烟幻化成形。形状有些诡异,虽然说少年人胆子大,我还是不免要喊一声“我的妈呀!什么鬼!”
“涂山雅是妖,不是鬼。”一只甩着尾巴的狐面小妖脖子一晃悠,变出了张出水芙蓉的妹子脸。
“南秋乃魔族,亦非鬼。”自称南秋的妹子虽然黑纱遮面,倒也身姿苗条,玲珑有致。皓月当空,清风徐徐,美人在侧,原本应该美如画卷的场景却吓尿我了,我吞了吞口水企图克服畏惧的心理,尽量让自己的声调不因为害怕而变得尖锐:“我说,你们……来剑阁……有何贵干?”紧接着更诡异的事发生了,扑通扑通,这些非人类居然冲着我跪了下来,我恨不得抱着银杏树爬上月亮,邪门!在涂山雅特别费力的解释下,我终于搞明白,原来天地初成时,大地上就有人族、妖族和魔族,但是由于大家都长在彼此的食物链上,所以不能共存,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上神以十万年为期,让此三族轮流存于世间。目前这十万年正是人类所主宰,所以妖魔两道众生的精元皆被封印在剑阁内,由剑阁饲养,归剑阁所管。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好想挠头。“可是,剑阁老阁主已经被吃了啊,现在出来是几个意思啊?”我很是疑惑:“这么多年,你们为祸人间,把人肉当猪肉也是剑阁指示的?”
南秋撩起面上的黑纱,露出狰狞的黑斑,其实她并不在意容貌,带面纱只是害怕吓到人间的小朋友。虽说她吃起人肉来嘎嘣嘎嘣的,对待孩子还挺有爱心。她说,几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和此刻的情形颇为相似,也是一阵笛声唤醒了她们。吹笛子的正是剑阁阁主,历来也只有剑阁阁主懂得召唤术,那时武林纷争不断,剑阁作为江湖龙头老大有平息纷争的义务,奈何剑阁高手青黄不接,人才凋落,根本镇不住场子,无奈之下,剑阁召唤精元,想用以此来压制武林中野蛮生长的力量。那么,这就有个问题了,大伙尝到了活在人间的自在都不愿意回去了。不回去,就要解决吃饭的问题,离开了剑阁的供养,大家各自觅食。妖魔以人肉为食就和人族吃猪肉稻米一样,所以他们在人间吃胳膊腿根本不叫作恶,只是为了求生存。
我竟无力反驳,毕竟人为了吃食能恶心成什么样,我是见过的啊!
“那你们今晚过来干啥?”
“不是你召唤的吗?”涂山雅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浓密的睫毛向上卷翘着,就连翻白眼都是那么可爱。坑爹的老头教我吹笛子,竟然是给我下套,早知道笛声能召唤这些鬼玩意,打死也不学啊。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怪我活该!如今真是恨不得大耳刮子抽自己,赶紧手一抖将笛子从银杏树上扔下来:“我就是剑阁的杂役,混口饭,等剑阁有了正真的主人,你们再来好不?”
南秋冷哼一声:“我等受上神之命在这十万年间供剑阁驱使,你有事以此笛音召唤就是,只是有一件事,不要再提了,那便是自封精元重回剑阁。这事老头和我们谈判了九百八十次,次次失败,你——想都别想!”想都别想,几个字还在耳边回荡,这两个人,不对这两妖魔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依旧抱着银杏树,手臂早已发麻,四处张望了好几圈,确定她们没影踪才滑落下树。忽然又觉可笑,这些妖魔来无影去无踪,真要吃了我,爬树有毛用。人啊,总是凭着本能自以为是,当初如果不是老头自以为是的想借力打力,哪来今天这么多麻烦。九州的祸乱竟然出自剑阁,现在想来,难怪老头白白养了这帮吃干饭的那么久,竟然是自己作孽太深。
厨房那边的人肉宴不知何时已草草结束,老头房间尚有一豆微光,此灯灭后再不会亮。起风了,我裹紧身上的破大氅,忽觉前途渺茫,屋外是妖吃人、魔吃人、人吃人的世界,屋内弹尽粮绝。每一道划破深夜的曙光都将人们拖向绝望,熟睡的人很幸福,死去的人更幸福。